“孤让你在城中打探消息,可不是让你无事生非。”石虎冷哼一声,语意似有不快。绮罗本欣喜自己得救,可知道这人是石虎时,顿时又高兴不起来了。而且听他话意,绑自己的元祁还是他的人。元祁在地上叩了几个头,再无适才跋扈的气势,小声道:“属下知错。”
“滚吧。”石虎淡淡地道。元祁带着几个胡人如蒙大赦一般赶紧逃开了。
绮罗只觉腰上一紧,却是石虎将她揽到了马上,她顿时有些警惕道:“你要做什么?”石虎睥睨了她一眼,不屑道:“你这未长开的丫头片子,还指望孤对你做什么?”绮罗又羞又恼,挣扎着便欲翻身下马。谁知石虎反而压住了她的肩,说道:“难道你不乐意了,定要孤做些什么才是?”端然一副无赖口吻。绮罗对他本有三分忌惮,此刻都抛到九霄云外,恼怒之下开口便骂道:“你这卑鄙无耻之徒……”石虎不以为意,反而贴面与她更近了些,两人呼吸可闻,连空气中似乎都有些暧昧的气息在流动:“孤对你如何卑鄙了?”绮罗此刻突然有了惧意,石虎端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般人物,若他真要与自己为害,如何能逃脱的掉,想清楚利弊,她顿时放软了姿态,垂了垂眼眸,长长的睫毛似蝶翅微颤:“中山王是英雄豪杰,断不会与我为难。”
“你倒是能屈能伸得很!”石虎愕然一瞬后,嘴角抹起一丝玩味的笑意,手顺着她的肩头慢慢向下,轻轻摩挲着她滑柔的小臂:“怎就养成了这么奸猾的性子?”绮罗只觉得皮肤一阵阵战栗,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颤声道:“阿霖与我如亲姊妹一般,王爷真忍心伤她?”
石虎闻声果然手有迟疑,沉默半晌,终是松开了手,他扬了扬缰绳,目中流转过一丝不明的神色:“走吧,送你回世子府。”
这样一耽搁,过了约略两个时辰,绮罗才摸黑回到了世子府。
一到门口,却见府门未掩。她心里镇定了一瞬,想了想一会儿见到石宣该如何说,这才收敛好衣衫,慢慢走了进去。
谁知石宣却不在东厢房里。她这才想起,石宣该是住在正堂院子里的,这些日子只是为了陪她,才搬到东厢房的外间来住。想到这里,她心里越发愧疚,便向正堂过去。
正院倒也不远,几步路便到了,高安站在院外,见到绮罗倒是愣住,有些不自然地行礼道:“姑娘。”
绮罗轻轻“嗯”了一声,拾阶欲上。谁想高安竟然拦住了她,面色微微有些尴尬:“姑……姑娘……咱们世子歇下了……”
他话音未落,忽听里面“砰”的一声,竟似是器皿摔破的声音。绮罗微微怔神,皱眉看向高安。他本就是不擅说谎的人,这下更是脸色红得好像猪肝一样,向后退了几步,不敢抬头看向绮罗。绮罗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高安,转头向院子里望去。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酒坛子,酒味浓郁,还没能散开。
正屋里房门紧闭,屋里却有灯,明晃晃的分明是有人在的。
绮罗心里酝酿好了赔不是的话,再不迟疑,快步走了过去,一伸手便推开了房门。
房里素净的很,墙上张着一把弓,除此之外,便只有些简单的书案陈设。靠西窗是一张卧榻,此时榻上躺着的人正是石宣,他衣冠不整,胸口袒露,鼾声如雷,竟似是熟睡中。唯有右手搂着一个身材消瘦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全身未着寸缕,伏在石宣身上。此时她抬着头,一张小脸俏美秀丽,恰与绮罗相对,晶莹若黑宝石一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惶恐的神情。
绮罗一下子僵住,站在门口,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忽然滚下榻来,连滚带爬地跪在绮罗脚下,浑身如玉的肌肤上遍布着暧昧的桃花痕迹,瞧起来何等的旖旎春光。她叩头如蒜捣,声音宛转如莺啼:“奴婢……奴婢该死。”绮罗只瞧了她一眼,便不想再看,她转过头去,低声道:“樱桃,快把衣服穿起来。”
樱桃仿佛是受了惊吓,这才反应过来,从地上随手捡起一件深色的外衫,一时也不分是谁的,便惶惶然披在身上。
她羞愧难言地含泪垂首,小声啜泣着:“姑……姑娘……求您,求您……”她略咬了咬牙,“求您允我在世子爷身边伺候,奴婢是绝不敢与姑娘相争的。”
此情此景,绮罗一时怔住,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竟寻不出什么话来说。
偏生樱桃哭得哀切,全不是平日里端庄沉稳的模样,一张秀面上眼泪、口脂糊得到处都是,此时忽然膝行几步,死死抱住绮罗的双腿不放。
绮罗木然地回过头,静静俯视着她:“樱桃,你还要我说什么?”
樱桃流泪拉住她的裙裾,仰起面来,凝泣道:“姑娘,求你原谅樱桃……”她的双眸很明亮,虽然含着泪,亦是楚楚动人的。
绮罗轻轻抚了抚她散落在肩头的秀发,却一眼瞥见她略是不自然地偏过头,露出了肩头锁骨边的深重红痕。绮罗蓦地眸色变深,苦笑着摇了摇头,狠下心来用力推开了她,快步向外走去。
外面风寒露重,甚凉。
绮罗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觉得世事荒谬得紧,这算怎么回事。
房里依旧灯火明亮,樱桃却未赶出来,屋里传出若隐若无的鼾声,想来石宣还熟睡着,他是真的喝得太醉,这样的动静竟没醒来。
高安有些紧张地望着绮罗,张嘴似想说什么,踌躇半晌,结结巴巴地道:“世子爷心里……心里很苦……又喝多了……喝多酒……”
绮罗转头直直地望着他,双眸晶亮。高安被她目光所慑,一时竟不敢再望她。
天色微白,日光如金。
洛阳城外的小山丘上,绮罗依旧身着一身淡黄衫子,头上戴着一顶深色的纬帽,只露出乌发如云,她时而转头向回望去,目中却无多少神采。
许是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在了山丘上。
阿霖扶着宫人的手缓缓下了马车,看到绮罗时却微有怔忪。绮罗将背上的包裹提了提,笑道:“我要走了,还好有阿霖来送我。”
阿霖仔细望她的神情,却见她眼角微有泪痕,心中忽然微有感伤,轻声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是他的过错。”
“我们之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绮罗摇了摇头,转眸看向远处,“以后莫要提他。”
阿霖有些迷茫,再看绮罗面上并无多少悲喜,便轻叹:“你们……还是有缘无分……”
绮罗涩然一笑,忽然抬眼看着她:“不说这个了。阿霖,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我?”阿霖初有讶异,很快明白了绮罗目中的含义。她不自觉地将双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
绮罗顺着她的手,目光终于停留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惊喜道:“阿霖,难道你已经?”
阿霖颇有几分羞赧,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绮罗的笑容顿时明亮起来,欢喜道:“太好了,阿霖,你要做母亲了。”
阿霖面带红晕,含笑望她:“你是我最好的姊妹。若我的孩子出生,你说他叫什么名字好?”
绮罗一怔,迟疑道:“这名字难道不该由他父亲起?”
阿霖固执地摇头:“不,我不要他起的名字。”语气坚决,是不肯动摇半分的。
绮罗偏头想了想,说道:“我希望她是个小姑娘,长得与阿霖你一样漂亮。名字……就叫作穗儿好不好?”
“嗯,穗儿,”阿霖双目发亮,轻轻点头,“我希望她年年岁岁平安,像麦穗儿一样好生长。”
两人相视而笑,漫步在山丘上,轻声谈笑,忽而好似回到了长安宫中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该走了。”绮罗看了看天边的燕子,轻声道。她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城里的方向,四野空荡,他还是没有来送她。
阿霖知她心里难过,拿出一个小小的金线荷包递给她:“这个带着。”绮罗接过荷包,想打开来看,阿霖摁住了她的手,“这个不急,上路再看。”她一招手,便有宫人驾着马车而来,绮罗点了点头,扶着宫人的手臂上了马车。
阿霖想了想,有句话还是问了出来:“你会去长安吗?”
绮罗微有怔神,目色黯淡了几分,却没有接话。
阿霖有些怜惜地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道:“无论你去哪里,都要爱惜自己。这天底下,总还有我这样一个姊妹在挂念你。”
绮罗心里抽痛了一瞬,忽然忍不住眼泪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你是个好姑娘,”阿霖任她靠在肩上流泪,有些心疼地抚着她的背,小声道,“你值得更好的人照顾你,你会找到这么一个人的。”
绮罗擦了擦眼泪,颔首而应:“我知道的,我会找到那么一个人。”
天边燕子来了又回,好似在诉着不舍的夏意。
簌簌清风中,女子在马车中轻轻打开了阿霖递给她的那个锦绣荷包,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笺,盖着太极殿的玺印,是一张出自内殿的路引。有了这个在手,从此一路向西,都不会有人拦住她的去路。她心念微动,瞬时已知这是谁送的。她其实很想回头看一眼,却生生忍住。纸笺的下面,压着一枝干了的紫藤,纤细的条蔓上缀着密密的细朵,曾经饱满的花房如今干瘪下去,紫色也不再浓重,迎风却仍有淡淡的馨香。
阿霖凝视着她远行的方向,有薄薄的泪意盈于睫上。她头也不回,忽然轻声道:“出来吧。”
城门边的一棵老槐树旁,转出了一个俊逸的人影,唯有面上那一半刺眼的金色面具,掩住他满眼的悲伤。
“她走了。”阿霖仍不回头,语声却是平淡的,“你让我给她的东西,我已经转交了。”
石宣沉默了一瞬,眸光微有变化,还是问出了口:“她有没有什么话?”
阿霖转身凝视着他,只觉他面上的伤感与黯然都有几分不真实。她心里气极,想开口讽刺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到底忍住了。她站了半晌,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了他,轻飘飘地道:“绮罗什么都没有说,但我想她并不想再见到你。”
石宣缩着手,下意识地便不想接过。他低着头,闷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喝了酒……做错了事。她不会原谅我。”他神情低落,竟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宣世子,”阿霖有些怔神,沉思了片刻还是开口,“我想这并不是你做错事的缘故,就算没这件事,她还是不会同你一起走。”
石宣双手攥紧,目中再也无法掩饰郁色:“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你们大抵是太熟识了,”阿霖望着他的神情,斟酌措辞,“就像你所说,你和绮罗一起长大,你们如兄妹,如挚友,但独独是少了几分男女之间的情愫。宣世子细想想,我说得可对?”她直视着他的双眼,与其说是刺伤他,倒不如说是一种试探。果然石宣勃然而有怒色,他面色一沉,旋即抿紧双唇。
阿霖转头间,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又正色道:“昨晚有个中山王手下的无赖,险些伤了她。”石宣微微一怔,目中墨色更深,却听阿霖又道,“还有我身边的那个侍女,借给你府上照顾绮罗,现在绮罗也走了,把人还给我吧。”
“是谁?”石宣一怔,抬起头看她。
阿霖面上再无半分温柔,一字一句都似是从齿缝里迸出:“樱桃。”
他有些不知所措,怔然未语。
阿霖面上划过一抹极其嘲讽鄙夷的神情:“你若不忍心,便找个地方趁早打发了她。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对你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罢,她一松手,那东西落在地上,她转身便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而去,扬起烟尘散漫。
他伫立良久,终于艰难地弯下腰去,轻轻捡起了地上的东西。
一只金蝉、一只玉蝉,一般大小形制,俱是精雕细做而成,连四肢也纤毫毕现。此时却都蒙了些灰土,反倒失了光润。
他凝视着小小的金玉双蝉,良久,到底牢牢攥紧在掌心。
漫天烟尘里,似有不知名的农夫在山野间闲唱: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
石宣一时听得怔住,竟不知所在何处。须臾间,却见那农夫扛着爬犁,摇着头从田埂上走过。石宣唤道:“老伯,老伯,你唱的是什么歌?”
那农夫对他一笑,却未答他的话。只继续地高声唱歌: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他的歌声嘹亮,高亢似入云霄之中。可听到石宣耳中,却如重鼓所敲,一时双眼发黑,踉跄后退几步,他慌用手掩口,只觉掌心泛潮,待他伸掌看时,只见金玉双蝉上殷红点点,血渍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