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去冬来,春风又发,陌上已是绿草如茵。年岁交替,在老人的额上划下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而对于少年人而言,那不过是眉上多添几笔轩昂之气,抑或是少女的樱唇更染几分娇艳。
少年人策马从平原上过,只见满目荠麦青青,天地间云淡天阔,何等舒畅心怀。
“这是到了何地?”他忽而驻马而立,目光却停留在远处一座并不算高的土城墙上。
侍从小心翼翼地跟上来:“启禀陛下,前面该是到孟津渡了。”
“哦?”马上的人微有错愕,抬目已衔淡然笑意,“昔日武王伐纣,八百诸侯汇孟津,不可不去看看。”
侍从望了望天色,有些犹豫道:“陛下,今日已有些晏了,若再不回去,南阳王会着急。”
原来这人正是刘熙,他的目色果然黯淡下来,眉间闪过一丝郁色,忽然一扬马鞭,竟是直入城中而去,身后的侍从都有些惊慌,忙快马跟了上去。
他心里存了气,存心放开缰绳疾行。他骑得本就是大宛宝驹黄鬃马,此时飞马疾驰,早把后面的侍从远远丢在身后。
土城墙转眼便至,临近城门,来往行人便多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眼侍从怕是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了,索性一勒马缰,翻身下了马。
孟津本就是小城,横竖不过三四条街道,刘熙牵着马信步走在城中最阔大的一条街市上,只觉脚下青石路面坎坷不平,磨得脚心生疼。他暗暗皱起眉头,竟也无人修缮一下。
只这一瞬,他忽然闪念想起这次离开上邽前的事来:
前夜的宫室内,内侍呈上一沓厚厚的奏章,悄悄地放在堆积如山的奏报之顶。声音虽轻,却没有躲过刘熙的目光,他眼眸一闪,沉声道:“这是何物?”内侍双肩一抖,先觑看刘熙的面色如常,方小声道:“是京中各府眷侍选的名册与画像,陛下可要过目?”
刘熙眯起眼,冷淡地一伸手:“拿过来。”
似是未想到他竟真的要看,内侍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刘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情,手却没有收回。
殿内平白有些冷风灌入,殿角的灯烛一跳,光焰忽地明灭不定,内侍莫名地打了个寒战,双手捧了奏章呈上,又亲手举了铜灯在一旁。
一页页地掀开,宫中画师妙笔生花,一张张尤带墨香的纸上勾勒出的都是闺中妙龄女子的精致面容,竟似能从画中走出的活人一般,每页旁边都有细笔标注是谁家闺秀。他翻得好似漫不经心,偏偏一页页都是看得仔细的。内侍跪在地上只觉汗出如浆,竟不知为何时刻过得这样的慢。
终于翻到了一页有些不同,却是一副华衣女子的小像,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色甚姝,颇有几分眼熟,尤其是一双凤眼含风带雨,一见令人难忘,旁边注着是太傅卜泰之女卜氏,但尤让他注目的是,这小字旁还有一个朱笔的勾画。
不过猩红一点朱砂印,可他看了却足有半刻。等到铜灯里油蜡染尽了,最后一滴溢出灯底,烫在内侍的手上,他手微一抖,灯影便摇曳而灭,这内侍顿时连连叩头道:“小奴该死,小奴该死。”
刘熙嘴角勾起一抹不带温度的笑意,却慢慢敛了眼底的神情:“这册子是皇兄亲点的?”
内侍惊慌失措,颤声道:“是……是南阳王让小奴承进来的,恭请御……御览……”
御览?他心底蓦地大笑,只瞧着那朱砂的印记越发刺眼,向外瞥一眼,却见勤政殿外一派青瓦屋舍里都通明亮着灯,皇帝新来登基,政务繁忙,几个内殿行走的大臣便奉了恩旨在殿外暖阁里讲经,这会儿应该都还没有奉退。隔了半晌,刘熙方才收回目光,淡淡地开口道:“叫太傅进来。”
卜泰今年已是望耳顺之年了,兀自步履昂然有力,他走进殿中道:“天色已晚,怎不掌灯烛?”
“太傅,”刘熙目中闪过一道冷锐,“竟不知太傅与南阳王能尽释前嫌,同心佐政。”
卜泰不疾不徐地在书案旁的锦榻上坐下:“臣等皆为陛下筹谋,岂敢结党营私?”
他说得越是坦荡,刘熙心中便越是不快,一时只觉这位忠心耿耿辅佐自己十余年的老太傅竟然也这样私心私欲、面目可憎起来。他冷哼一声:“册后之事何用这样着急?今日丞相府白日刚承了上书,晚上南阳王朱批勾过的画像就进了内殿,也是巧合?”卜泰面上微红,却正色道:“陛下登基经年,正值春秋,岂能不册后而固国本?陛下此言,又从何而来?”
刘熙越发嫌恶,又从书案上捡了一册奏章掷给他:“太傅大人倒是举贤不避亲。”
卜泰拾起册子,翻到自己女儿的画像一页,便见了朱笔的勾画,大喜过后他竟怔住:“这……这是陛下御笔?”
话一出口,他便知不对,只见刘熙面上飞快地闪过一抹极厌憎的神情,双眸中微泛戾色,这神色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心头一慌,顿时意识到这朱笔出于何人之手,本能的便开口辩解:“老臣冤枉,此事老臣绝对是不知情的。”
“太傅若不知情,肯主动撤回令爱的进册否?”刘熙越发咄咄逼人,声音里带了笑,竟更难辨喜怒。
“这……”卜泰左右为难,他今日进宫就是为了册后之事,他只担心平日宿敌南阳王刘胤定会在此事上插手为阻,竟哪知刘胤竟然先他一步在册上圈了他的女儿?此时他心下一横,便抬头道,“老臣辅佐陛下多年,自认兢兢业业,不敢有违先帝遗命。今日何以相疑老臣,老臣死不足惜,只恐无法九泉之下相见先帝与先皇后……”他说到动情处,已是老泪纵横,一张面上泪痕点点,更映出两鬓花白。
刘熙心下一软,想起这些年他的照拂教导,一时也不忍心逼他。他长叹一口气,摆手道:“太傅先退下,此事再议。”
“陛下……”卜泰还想进言,可只见刘熙面上神色倦极,哪有再容他开口的分?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已不是七八岁的顽童,抱着他的膝头大吵大喊“太傅,我要去骑马射箭”。眼前的少年皇帝重冠冕衣,已与他隔了九重玉阶的距离。
待卜泰退出殿外,刘熙方才站起身来,只觉疲惫至极,便信步向外走去。内侍还想跟随,刘熙亦摇手道:“不必跟着了。”
他心底忽然发痛,册后,娶妃,他们一个个苦苦相逼,到底是真心为了朕,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想到这里,他再也按捺不住,从御马监中寻了马匹,飞驰便向南宫门外而去。
终于出来了,还是外面好,天阔地广,不似上邽宫室那样狭仄迫人。
正思忖间,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他被撞得踉跄几步,回头看过去,却见是个小孩子头也不回地慌慌张张地跑掉了。他也并没放在心上,眼见得走了半日,口中有些渴了,眼前便有座颇是气派的酒楼,便让小二过来牵了马。
小二见刘熙衣饰华贵,宝驹亦是格外精神,便不敢怠慢,赶紧引着他去了二楼的雅座,又殷勤地为他介绍菜肴。刘熙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用多聒噪,一样上一份便是。”
这断然是位大主顾,小二喜不自禁,越发殷勤服侍,菜介似流水般铺送上来,更为他斟好美酒。刘熙捡着几样清淡的尝了,倒有些诧异,未想到这样偏远的小城里,竟也有做的颇精致的菜品。
酒亦是极好地,一入口便知是十年有余的陈酿,端然是一点水也不掺,饮起来醇厚极了。刘熙吃得高兴,忍不住问小二道:“你这些菜叫什么?”
小二见投了贵客心意,高兴得眉开眼笑:“回禀爷的话,这几位小菜叫作‘空猴饮’,‘磨里桑’还有什么“舌尖菜芙蓉’,‘天心明月’,‘有所丝’,名字可雅致了,小的一时也记不清楚。”
刘熙微微一怔:“这都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偏生小二还解释得眉飞色舞:“咱们掌柜说,这个胡瓜青青绿绿的,可不像桑叶一样,这个白果汤里有桃花瓣,就好像水里的芙蓉。”
“是陌上桑,涉江采芙蓉吧,”刘熙这才醒悟过来,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伸足虚踢了一下小二,“你这小二,夹七歪缠,险些把爷也带迷糊了。”
小二颇是痞赖的,只摸着头眯着眼笑:“爷,方圆十里八里的人都爱上咱们天然居来用这些小菜的,谁都不问名字,只有爷肚里最有墨水。”
这几句马屁虽然粗鄙,却不嫌人。刘熙笑道:“你们掌柜在不?”能起出这样菜肴名字的掌柜定是不俗的,他突然起心要见一见。
谁知小二却有些为难,小声道:“爷,今儿不巧了,咱们掌柜的一早就出城去摘苦菜了,恐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的。”
“那也无妨。”刘熙极是适宜地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
这一顿酒饭下肚,刘熙只觉畅快无比,胸中一股浊气也散尽了,不由得极是洒脱地起身,一手便往袖间摸去。
他袖里素是有个金丝小香囊的,里面备着些金瓜子赏人用。
此时一摸,却摸了个空。
刘熙微有些尴尬,又仔细摸了一遍,袖中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香囊在?
小二本是满脸堆着笑,见他迟迟摸不出钱袋,便有些脸色不好看:“客官该不会是没带钱吧?”
刘熙一怔神间,忽然忆起在街上那个撞了自己的小孩:“是刚才那个孩子摸了钱袋。”
“咱们店里可是没有贼人的,”小二一听便不干了,脸色亦换了几分刻薄,斜眼望着刘熙道,“这位客官,咱们店小,可是概不赊账的。”
刘熙颇有几分羞恼,却不便发作,只沉声道:“你放心,我自会派人送钱来。”
“哎哎,您可不能走。”小二从后揪住他的衣袖,哪肯撒手,大声喊道,“有人吃饭不给钱啊。”
街上果然有不少人望了过来,刘熙何时受过这样的气,可偏偏对方又是个饶舌的小二,他吵也不得,骂也不得,一时僵在原地,脸色黑得发青。
小二话音刚落,后厨里顿时围出好几个人来,为首的一个小胖子手里还拿着大勺,大声道:“阿福,是谁在欺负你?”
小二见有人撑腰,越发有了底气,大声对他们道:“你们赶紧把他看着,我去找掌柜的回来,这家伙想吃白食占咱们店的便宜。”
小胖瞧上去便是这里的厨子了,极是爽气地答应一声:“阿福你去就是,这里我和桑娘看着他。”他身旁的女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腰上围着围裙,只是一双眸子碧绿得很,想必就是小胖口中的桑娘了,只见桑娘颦眉道:“咱们掌柜的说了,不要与人为难,若真有身上不方便的,便送他们一点吃食也算积福的事。”
这几个人中,小胖显然是个墙头草,听着桑娘说的有道理,又往后退了一步。
“差也差也,”不知何时又踱步过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里拿着算盘,摇头晃脑道,“小吃小喝谓之赠,大吃大喝何有积福之说?”小二见他过来,忙道:“沈书生说得有理,这人一桌吃了至少十两银子,怎能轻易放走了他?”原来这算账的书生亦是店里的账房。
一时几人都是为难,便将刘熙围在中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熙大怒:“我说过会派人送钱来,怎会赖你的?”这一句声量颇大,果然便有人围观过来。
偏偏那小二还颇饶舌,眼见围观的人变多,竟大声道:“大伙儿快来看看,这么个富贵打扮的人,竟是个白吃白赖的货,点了一大桌酒菜又不给钱,这可怎么办?”
小城百姓多是质朴的,便出言纷纷指责:“这人这样无赖,送他去见官。”
“就是,送见官去。”
正吵嚷间,忽有个女子清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福,怎么回事?”
刘熙闻声忽然愣住,不敢置信地向外望去,一时血液倒流,竟觉得双手亦是僵了。
那几个伙计见了来人亦是欣喜地大声道:“掌柜的,你总算来了,这人吃了饭想赖账。”
那少女身着一水的淡黄裙衫,裙裾绣着一枝半绽的碧桃花,头上松绾荆钗,此时转过头来,一双明眸湛亮澄澈,黛眉不画而翠,虽是衣饰简简,却如一枝湖畔翠竹,只见少女清丽之姿。她的目光扫过刘熙,忽然愣住:“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