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绮罗。”石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宫里赶回来的,他一下马便飞奔回到偏院,大声道,“祖父答应了我的要求,不让你去东夷和亲了。”
他满心欢喜地冲到绮罗住的院子中,可院子里空落落的,哪有人在。他心里忽然一跳,推开了房门,只见床榻上躺着的女子,双目紧闭,全身缩成一团,不是绮罗是谁?
石宣一把抱起绮罗,却觉她浑身冰冷,偏偏额上滚烫,触手竟如火炭一般,他大惊失色,直喊她名字:“绮罗,快醒醒。”
绮罗在昏迷中哪有只觉,只觉自己一瞬时堕入寒彻刺骨的冰中,一会儿又好像被放在火炭上烤,她喃喃地动了动嘴唇,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石宣惊骇到极点,扯过她的手诊脉,却觉得她脉象紊乱,竟是毒发之象,可她明明是服过解药的啊。石宣心里慌乱极了,大声喊道:“快来人啊。”
少顷几个内侍匆匆赶了进来,见状亦是惊住。石宣厉声问道:“绮罗姑娘下午见过什么人,吃了些什么?”
内侍们相望都是惊疑,却不敢回话。
石宣气急,一脚便踢到为首的内侍头上:“还不快回话。”
那内侍哆哆嗦嗦地道:“小人们不敢打扰姑娘,只有夫人召见姑娘过去说了会儿话,又让人奉茶进去。”
石宣面上的表情顿时僵住,母亲,难道是母亲?!
他霍然站起身来,急道:“母亲在哪里?”
几个内侍都战战兢兢:“夫人早就走了,这会儿应该到玉真观了。”
绮罗难受极了,躺在床榻上不断翻滚,用手拼命地挠着自己的脖子,很快皮肤就被挠出一道道血丝。石宣回头见她情形,更觉惊惧,这分明就是中毒至深的境况。再也等不了了,必须马上解毒。他牢牢地把她双手都抓住,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别怕,别怕,我带你去拿解药。”他抬头便吩咐内侍道,“快备车,送我去玉真观。”
阿霖见四周无人,便凑到明堂的窗外,却听里面的人说话声格外清晰。
“国师所言甚是,是小王浅薄了。”这是石虎的声音,阿霖听到便面上一沉,“……只是陛下身边,都与小王为敌。就连田戡也与我反目。”
接着里面另一人的声音颇是苍老,却是石勒的国师佛图澄,只听他道:“贫僧也诧异,此番陛下分封诸王前,田将军确实出言对将军不利。”
石虎叹了口气,半晌才含糊道:“大概是因为刘曜身边那个姬人的缘故。”
“难怪如此,”佛图澄沉吟道,“老衲还有一事要请教,昨日您遣人来要牵机丸的解药,但贫僧当日给您牵机丸时早已将解药给过您,昨日当着人也不好多问,便只能给了另一味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敢问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阿霖心中霍然一惊,牵机丸三个字划入脑海,她顿时有些分心,又错过了几句话,只听石虎道:“……既然是石宣来拿药,也不能驳他面子。我特意遣了个石弘的探子去送药,只要那个丫头死了,石宣第一个便会怀疑上他的两个叔王,与陛下也会离心。”佛图澄赞道,“王爷好谋略,只要他们祖孙三代骨肉离心,王爷的大事就有机会可成。”
阿霖脑中嗡嗡作响,“丫头”两个字窜入脑中。她突然清晰地回忆起来,上次在城外绮罗告诉过自己,她被石虎灌下过毒药,好像就叫作牵机丸。这么说来,石虎派人送去的竟然并非是真正的解药?
她心下慌乱至极,便有些失了分寸,不小心头往前一撞,正好碰到了窗棂上。虽只是“咯噔”一声轻响,房中两人却都已惊觉。石虎高声道:“谁在外面。”却无人回答。阿霖再也不及多想,转身就往回跑。
石虎开窗时,只见一角素白的裙裾从转角闪过。他神色有些不快,当着佛图澄的面,石虎也不愿在明堂内严加查问,便送了佛图澄出去,这才回来沉了脸,一掷手中杯盏,厉声道:“叫冉闵和郭殷过来。”
石宣将绮罗背在背上,快马加鞭的直向玉真观而去。一路上他心乱如麻,只觉背上的人气息也弱,忍不住低声唤她:“绮罗,你别睡,就快到了。”
绮罗轻轻嗯了一声,依旧迷迷糊糊的,朦胧中似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倒沸腾。石宣一手执马鞭,一手紧握着绮罗的手,却觉得她的手越来越冰,心中更是发急,狠狠地抽着骏马,恨不能插翅就飞出城去。
洛阳城南出了永市桥,便少有人烟,多见荒凉。又因为程氏在此带发修行,石勒便命人在此把守玉真观,不允人来烦吵,此时玉真观外只有一架牛车,瞧起来亦是简朴。石宣一到玉真观门外,便抱着绮罗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冲进观去。门口的侍女倒是都认识石宣,见状惊道:“世子怎么来了?”
石宣哪里理她,他低头看到怀中的绮罗面如白纸,焦急之下解下身上的长袍,牢牢将绮罗裹住,似想让她觉得暖和些。他头也不抬地直向里闯,高声道:“母亲在哪里?”
“夫人在见客,”侍女慌忙跟在他身后,急道,“世子不能闯进去。”
“谁敢拦我!”石宣面色发青,眼眶亦是红的,一掷长鞭蓦地激起地上灰尘乱舞。众人吓得面面相觑,果然不敢再阻拦他。
玉真观是轻车熟路惯来的,石宣也不用问人,抱着绮罗直向程氏平日念佛的观音阁而去,却见隔门紧闭,里面隐隐有说话声传出。石宣不及多想,伸足便踢开了门,大声道:“母亲,快给我解药。”
隔门洞开,里面却不止程氏一人,西首还有一位僧人相对而坐,两人都向石宣看来。
石宣顿时愣住,结结巴巴道:“师……师父怎么……在这里。”
那僧人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却正是石宣的师父慧理大师。
程氏陡然便沉了面:“你怎么来了?”
石宣见到母亲,忽觉心虚,但一想到怀中人昏迷难醒,仍是鼓足勇气上前跪下道:“求母亲救她。”
程氏目光转到石宣怀中的绮罗身上,只见她面上毫无血色,双眼紧闭,瞧上去仿佛没了生气。她轻轻“咦”了一声,倒是有几分诧异。
石宣大是迷茫,仰头看着程氏:“难道不是母亲要取她的性命!”
程氏眉头微蹙,当着慧理却不愿斥责儿子,只转身对慧理道:“请大师来看看。”
慧理轻轻伸手去搭绮罗的脉象,良久方道:“是牵机丸。”
程氏倏然惊动,咬牙道:“竟还有人用这阴毒之药?”
“除了我那个师弟,也没旁人擅使这样的毒药了,”慧理摇了摇头,轻声道,“小姑娘不仅服了牵机丸,恐怕还服了暂时压制毒性发作的药物,这才会昏迷过去。”石宣不敢相信所闻,慌乱道:“怎么可能这样,虎叔已经找国师要了解药来,毒明明已经解了!”慧理仔细看了绮罗的舌苔,又诊过另一只手的脉象,坚定道:“牵机丸的毒性绝没解过。”
石宣忽然跪下,对着慧理叩头连连:“请师父救救她。”慧理目光一闪,沉吟片刻,却望向了程氏。石宣又惊又疑,便也抬头看着程氏,颤声道:“母……母亲。”
程氏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你乱想些什么!”她叹了口气,低声道,“宣儿,你也长大了,此事也不想瞒你。十五年前你父王随陛下出征之时,忽然起病,三日而暴亡,中的便是牵机丸的剧毒。”说着她瞧了眼慧理大师,又道,“此药毒发甚剧,针石无效,当年慧理大师就在你父身旁,施展医术,也不过为他延了三日性命。”她说到这里,目中已泛泪光,低低道,“你父临终前,担心你的安危。便求慧理大师将你带走,不在宫中养大,便也是这个缘故了。”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石宣呆若木鸡。谁能想到当年父亲竟是中毒死的,当年连师父这样的杏林高手也束手无策,今日的绮罗……又该怎么办?他愣了一愣,忽然拔足向外跑去。
“宣儿,你去哪里?”程氏大急。
可石宣仿若未闻,径直竟是奔了出去。
程氏面上神情复杂,眉头微微耸动,目中泪光粼粼,仿佛想起了许多旧事。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回头望着慧理道:“请您救救这个孩子把。”
“此毒因从蛊虫而起,故而解药是从蛊虫的母体里炼出的,一毒一药解,除此之外再无他法。”慧理看向绮罗的目中闪过一丝怜悯,轻声道,“此女与老衲也颇有缘,老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力为她多延几日,请夫人为老衲准备一间静室。”
程氏自是命侍女去安排妥当,慧理将绮罗平放在榻上,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布包,打开只见里面都是银针,长的若寸余,短的如牛毛,他起手运针飞快,在绮罗的诸多穴上都施了针,不多时慧理额上已密密地浸出汗来。
从旁望去,程氏只见绮罗的面色虽仍是青灰,但罩的那层乌气却好似褪去不少。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她顿时想起十几年前的情景,默然在心里低低道:“命……这都是命……”
石宣盛怒之下,入宫便先要去找佛图澄。可到了内宫宣阳门外,却见宫门已落了锁,守城的侍卫虽然客气周道,却直言告诉他,陛下这几日都有外臣觐见,若不奉诏不可入宫。石宣这才想起祖父的谕旨,自己已是开牙建府的世子,不能随意入宫了。
进不得宫,石宣调转马头便去了明堂,可石虎亦不在堂中,从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石宣忽地愣在玉阶下,抬头只见一轮明月高挂空中,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他这一日都在忙碌,全靠一股劲支撑着,直到此时所有的退路都被切断,他方觉浑身上下都乏透了,好似连提步再行的力气也没有。他想了想,又抱着最后一丝奢望,问那侍卫道:“虎叔若是不在,小冉将军可在否?”
侍卫颇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回答。
身后忽有人朗声道:“你找冉将军做什么?”
石宣回过头去,却见一个清秀俊俏的小侍卫站在数步外,正好奇地望着自己。
他顿时燃起一丝希望,一把抓住那小侍卫的衣领,道:“快说,冉闵在哪里?”
那小侍卫身材不高,生得又瘦弱,竟然毫无防备地被他提了起来,顿时面上涨得通红,大声道:“快放我下来。”
石宣心急如焚,只揪着衣领不放:“快说!”
小侍卫生得颇是清俊,一张小脸竟比女子还娇嫩些,此时面上尽是羞愤的神情,咬牙道:“我哥哥跟随中山王一同去征兵,午时便已出发。你若想找他,过半个月再说吧。”
石宣蓦地心中一颤,手忽然一松,无力地垂了下来。
那小侍卫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一边揉着腿,一边骂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轻没重!”
石宣哪里听得到他说什么,他呆呆地望着远处出神,心神却已全乱了。
小侍卫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却见他毫无反应。
“哎,你这人到底怎么了?”
石宣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人!”小侍卫气得冲他的背影嚷嚷。
“玉琪,那是什么人?”
小侍卫回过头去,只见阿霖站在数步外的玉阶上望着自己,旁边还站着樱桃,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道:“阿霖公主。”
阿霖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小侍卫,只见她帽子也戴歪了,一身戎装足像是大了一号套在身上,颇有些不伦不类,她不由得笑道:“你想去找你哥哥?”
装扮成小侍卫的正是冉闵的妹妹冉玉琪,她这些日子与阿霖也混熟了,再加上本就是爽朗的性子,被她说破也不否认,红着脸道:“是啊,在这里闷也闷死了,我也想去练兵。”樱桃掩口惊呼道:“女儿家怎么能去沙场上?”
玉琪大是不悦,瞪了她一眼。却听阿霖说道:“古时候有一位妇好夫人,上阵打仗英勇无比,比男人还要厉害。”玉琪大感知音,望着阿霖道:“阿霖你真有见识。”樱桃却歪着头笑她:“你怎么出得了城呢?”玉琪鬼鬼祟祟地向四周看了看,忽然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小声道:“我有这个。”
阿霖与樱桃定睛一看,正是一张明堂的出城令牌。阿霖心中一动,不由得点头赞她道:“你准备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