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便到了阿霖的生辰。一大早就有一个窈窕的宫装少女进宫来,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的亦是眉目如画,行动间却显得颇是羞涩拘谨,她走进来先向阿霖行了礼:“臣女见过安定公主。”阿霖笑着对她道:“澄心姐姐,都与你说了多少次了,叫我阿霖便是。”那少女面上微微一红,却不肯应,只捡了绣榻一角挨着边坐了。阿霖想起了绮罗还不认识这少女,忙对绮罗道,“这是太原王叔家的澄心姐姐,封作贞乐郡主的。”绮罗行礼道:“见过郡主。”
刘澄心红着脸受了绮罗的礼,慌乱半天才想起来今日为何进宫,又对阿霖道:“公主殿下,臣女今日入宫贺寿,实在冒昧之至,还带来了卜太傅家的二位姐姐……”她吞吐半天,总算说清了来意,原来卜家的二女也想入宫一见天颜,却苦于没有封号,便央了平素甚谈得来的澄心带她们来,澄心是个老实的,经不住她们央求,就带了她们来见阿霖。
阿霖倒是十分随和的性子,笑道:“既是卜太傅家的二位姐姐,想来年纪也是相仿的,一同入宫玩耍又有何妨。”澄心涨红了脸,又补充道:“只有一位是卜姑娘,还有一位是卜家夫人的侄女陈姑娘。”阿霖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的好的,我记住了。看我们的澄心姐姐头上都冒汗了。”
不多时,便有宫人引了两个女孩进殿,一个略长些,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另一个和澄心同岁,却显得活泼些。这两个少女亦是丽色,许是因为卜玉容年长几岁,行动落落大方,瞧上去更见端妍,而另一个年纪小些的,生了细细的柳叶眉,一张白净的瓜子脸,顾盼间灵动又娇媚。阿霖一见便很喜欢她们,笑道:“两位姐姐都叫什么名字?”那个年轻的女孩抢着道:“我叫……”她话音还没落,被那个年长的少女轻轻拍了拍手,便咽了回去。
那个年长些的少女沉稳几分,先福身行了礼,方才呖呖回道:“臣女卜玉容见过公主殿下,这位是臣女的表妹宛卿。”那个年轻些的女孩本在东张西望地到处打量,此时听到表姐说话,知道自己出了丑,羞得满脸通红,赶忙低头道:“小女陈氏,见过公主殿下。”陈宛卿的父亲官位低微,因而她有些自卑,平日里在卜家也处处看自己这位表姐的脸色,更别提今日第一次进宫,既有无穷的新奇,更有说不出的畏惧。
她自诩和表姐都算得上是容貌出众了,可今日一入宫才知天外有天,何止坐在凤座上的公主生得国色天香,便是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瞧起来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她偷偷瞧了几眼,越发觉得心下自卑,不自觉地就垂下了头,说话也少了几分底气。
阿霖命人拿了赏赐给她们,笑着问了几句话,卜玉容见澄心一直不说话,便说道:“今日臣女们入宫来,还带了些时鲜的花朵为公主殿下添妆。”澄心恍然大悟,忙道:“正是,正是。”
阿霖果然十分欢喜,只见几个侍女手捧着承露玉盘鱼贯而入,玉盘里都是时新的鲜花,是趁露时摘下的,十分娇艳。阿霖伸手在玉盘中翻捡了片刻,自己捡了一枝霁红的海棠戴了,笑道:“今日有这样好的花,倒可以出去花园里玩玩。你们也都捡枝好看的花戴吧。”说罢,她捡了一枝粉色的牡丹,拿在绮罗的发鬓比了比,摇头道:“这个不好。”牡丹太过于娇艳,绮罗到底年少,生得虽美,却不是那种绚丽夺目的容貌,自然是不相称的。绮罗面上有些窘色,摆手道:“阿霖,我是不惯戴这些的。”
两人说的自然,其他三个女孩却看呆了,尤其是陈宛卿偷偷地抬起头来,想不明白怎么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也敢这么大胆。
“女孩家怎能不戴花。”阿霖极不认同,拽了她坐到自己身旁,将玉盆挪到她面前,亲热地说道,“你自己来捡。”
绮罗推托不得,便注目玉盘之中,只见一盘姹紫嫣红,枝枝都是娇花。她捡了一枝抹红的杏花出来,阿霖展颜一笑,赞道:“这个正衬你。”绮罗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花枝娇嫩,一瓣瓣如红匀的美人面,露水犹存,仿若还带着未谢的春意,便依言簪在发间。
阿霖又让人把玉盆端到几个少女面前,让她们也捡了花戴。澄心捡了一枝荼蘼,宛卿眼珠转了转,从几朵花上都看了半晌,抉来择去的却选不定,她想选海棠,可卜玉容轻咳了一声,她便松了手,又按着绮罗的选了一枝杏花。几个女孩都选了花戴,便连樱桃也捡了一枝桃花在鬓边簪了,只有卜玉容自持身份,摆了摆手道:“臣女不喜戴花。”阿霖瞥了她一眼,只见她头上戴着的金镶累丝的珠钗,心知与花不相衬,便也不强迫她,又见几个人都收拾妥当了,便道:“走吧,咱们去乐游苑。”
乐游苑是长安城南的一片高地,既是城中最高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更能远眺远处终南山,风景十分宜人。一行车马辚辚,不多时便到了,几个少女一路笑语晏晏,很快也都熟稔起来。澄心时常出来,对外面倒很熟悉,对阿霖说道:“公主,乐游苑里有一座乐游庙,咱们就在庙里铺设吧。”谁知阿霖却摇头道:“在庙里有什么好玩的,就铺在露天的地方,咱们烤鹿肉吃才是爽快。”澄心吓了一跳,倒也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只得和卜玉容先带人过去将周边的闲人都清开了。
没了表姐和郡主在旁边,陈宛卿存心巴结阿霖,便在旁凑趣赔笑道:“公主殿下过得真适宜。”阿霖似笑非笑道:“人生贵在适宜尔。”陈宛卿读书少,不敢接话,只讪讪地笑了笑,眼见着卜玉容向她们招手,赶忙跟在阿霖身后跑了过去。樱桃望向绮罗,小声问道:“公主殿下刚才说的是什么?”
绮罗抿嘴笑道:“公主殿下说的是前朝的故事。前朝有位张季鹰,是南方吴县人,齐王司马囧召他去做东曹掾,可他到了洛阳做了几日的官,见到秋风起了,想念故乡的鲈鱼莼菜羹,便辞官回家了,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人生贵在适意尔,何必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樱桃想了想,说道:“姑娘真有才学,倒不像那人,俗气得紧。”说罢,她很不愤地朝着陈宛卿的背影努了努嘴。
两人正说话间,冷不防背后有一人笑道:“人生贵在适意尔,这话说得多好。”绮罗回过头来,却见刘熙不知何时也来了乐游苑,扮作了一个寻常的富贵公子。樱桃畏畏缩缩退在一旁,不太敢抬头,绮罗便问道:“殿下怎么也来了?”刘熙道:“只许你们来得,就不许我来?”他顿了顿又道,“何况你们这么大的阵势,还劳动了太原王叔府上的人清理周遭,我便过来看看来的是谁。”绮罗道:“今日贞乐郡主也在,还有卜太傅家的两位小姐,都是为公主殿下添寿的。”刘熙点头道:“今日是妹妹的生辰,我也过去凑个趣吧。”说罢,自顾自地便往西边走去。
阿霖见刘熙来了,果然欢喜得很。几个少女却很局促,贞乐郡主刘澄心论起来是刘熙的堂姐,倒也还好,可玉容和宛卿却都有几分羞意,低着头不敢说话。
因是微服简行,都没有带从人出来,只有卜玉容自持庄重,还带了个名叫芜香的侍女。此时便只有芜香一个人忙着切肉分盘,樱桃见她忙不过来,便主动给她帮忙。如卿眼珠一转,本是想动的,却又没过去。
樱桃端着鹿肉送到刘熙面前,阿霖娇声笑道:“哥哥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刘熙最是爽快的,不等樱桃将鹿肉从架子上取下来,便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错金小刀,自顾自地割肉吃了起来。
几个少女互相看了看,都掩口偷笑起来。只见刘熙切了片烤熟的鹿肉嚼了嚼,先夸了一声好,又饮了口酒才道:“我哪知道你玩得这样疯,还敢跑出城来烤鹿肉?今日是大皇……大哥约我出来踏青郊游。”阿霖微觉诧异:“大哥也来了?”刘熙向南边一指,说道:“就在那边庙里呢。”阿霖道:“那也请大哥过来吃块鹿肉吧。”刘熙道:“你让人去叫吧,不过我瞧他多半不会给这个面子。”阿霖吐了吐舌头,对绮罗道:“你去叫叫看。”绮罗却不愿意,摇头道:“我不去。”
陈宛卿在旁双眸一亮,悄悄问表姐:“他们说的可是南阳王?”卜玉容点了点头,又叮嘱道:“贵人面前,不得议论失态。”陈宛卿胡乱点了点头,可一颗芳心却不守舍,微一出神便错过了几句话,等她回过神来时,却见刘熙微感诧异,笑道:“你还在记大哥的仇呢?那都是韩钧做的,我已经责罚过他了。”绮罗不愿意去,有人确实愿意去的。陈宛卿大感心动,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阿霖。可谁知阿霖却对绮罗道:“你去吧,让大哥当面向你赔个礼就是了。”陈宛卿面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又嫉又恨地看着绮罗不言语,旁人倒未察觉,却被樱桃看在了眼里。
绮罗心中不痛快,磨磨蹭蹭地去了南边的小庙,只见是间破旧的土庙,门上的匾额写着“乐游庙”三个字,银钩铁画,笔力宆劲,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庙里果然围坐着几个人,背对着自己的人一身青衣,一看背影便知是刘胤。绮罗冷声冷气地道:“王爷,阿霖公主请您过去。”刘胤倒未说什么,他身旁的几个人都转过头来,其中只有韩钧是认识的,另几个人都是戎装,年纪倒也都是相仿。绮罗面色更冷,话已传到,二话不说转身便走。韩钧身旁的人略年长些,皱眉道:“这妮子怎么这般无礼。”
韩钧冷哼一声,还未答话,却听绮罗转过头来牙尖齿利地说道:“对待无礼之人,也不需何等有礼。你们对待禽兽会以礼相待吗?”韩钧气得站起身来,欲拔腰刀。他身旁的几个人都拉住了他,示意他看着刘胤的行动才是。只见刘胤慢慢站起身,对绮罗道:“劳烦姑娘带路。”
这一拳打在了棉花里,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绮罗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不敢当。”两人前后脚出了小庙,一路无话走回席边,却见阿霖笑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们都等不及先吃了。”刘胤在刘熙身边盘腿坐下,只见众人都静了下来,他与刘熙不同,多年执掌兵事,身上自有一种威严气度。
自从刘胤来了,宛卿的双眸一亮,顿时殷勤了起来。她见芜香又要去切鹿肉,忙站起身来,拦住她笑道:“你歇歇吧,让我来。”说罢从她手里接过金刀,亲自割了块鹿肉送到刘胤面前,说道,“南阳王快趁热尝尝。”樱桃一撇嘴,对绮罗小声道:“就看不惯她这轻狂样子。”
这着实是殷勤的有些过了,卜玉容自持庄重,微微皱了皱眉头,小声道:“这些细琐的事让芜香做便是。”芜香畏畏缩缩地退到玉容旁边,脸涨得通红。
可谁知阿霖眼珠一转,指着陈宛卿笑道:“你们看,陈姑娘可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刘胤瞧了宛卿一眼,倒没说什么,给自己的杯里倒了酒,可刘熙却看了看宛卿,又看了看绮罗,笑了起来。卜玉容自持庄重,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贞乐郡主却是有些木讷,她呆呆地望着刘熙道:“你们笑什么。”绮罗见宛卿面色涨红,便为她解围,主动笑道:“公主殿下又拿我打趣了。”她和宛卿的容貌确实有三分相似,今日又都戴了杏花,只不过绮罗是一身黄衫,瞧起来正衬,而宛卿着了绿裙,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刘熙顾左右而言他,摇头晃脑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樱桃见状明知故问,俏皮地笑道:“二公子,奴婢读书少,什么是毫厘,什么是千里呀。”
“你是个不读书的,”刘熙大笑道,“腹有诗书,气度自华。这话你去问绮罗就明白了。”陈宛卿面色又红又白,手里的帕子也快要绞坏了,强忍着没有坠下泪来。卜玉容本来生气,见她这样又有几分可怜,便低声道:“你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回去歇歇。”阿霖也觉得有些过了,点头道:“既然不舒服,就让芜香叫大车来送回去吧。”陈宛卿再也忍不住了,呜咽着掩面跑了出去,卜玉容又恼又急,只得起身赔礼道:“都是臣女的不是,对妹妹疏于管教了。”
刘熙对卜太傅还是很尊重的,连带着对卜玉容也没有什么恶感,点头道:“卜姑娘还是很知礼的。”卜玉容面上微红,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只见他身材颀立,容貌俊朗,端然便是个翩翩佳公子。她想起了父亲平日里的话,心里便像揣了一只小兔一般,哪还有心思在表妹身上。澄心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字的,樱桃本就讨厌陈宛卿,乐得装作不知道,还是绮罗站起身道:“我去看看陈姑娘。”
绮罗追到半山腰,好不容易找到了宛卿,却见她一双眼哭得通红,见绮罗来了,她越发哭得伤心不已:“你还来做什么,是来看我的笑话吗?”绮罗拿出帕子递给她,柔声道:“我有什么好笑话你的,你好歹还有亲人护着你,你这样跑出来,可知你表姐担心得很。”
宛卿恼恨之下,推开她的手,脱口道:“表姐怎么会担心我,她只想着当皇后娘娘。”绮罗倒是一怔:“皇后娘娘?”宛卿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忙遮掩着岔开话题道:“你在公主身边,什么不比我强,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地来可怜我。”她想起自己的事,越发悲从中来,哭泣道:“我爹爹无权无位,我什么事都要看表姐的脸色,她喜欢的就是好,她不喜欢的我也得说不好,我过得连个仆人也不如。就连那个郑樱桃,她不过是个下贱的婢女,也敢仗着是公主身边的人来羞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