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后悔。”郑樱桃坦白道,“臣妾只悔筹谋不周,存了妇人之仁,没有早日下手。”石虎冷哼一声:“你倒是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臣妾执迷不悟,天王何尝不是?”郑樱桃忽地扑哧又笑了,这一次转头看向了石虎,却是媚眼如丝,只是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颇有几分可怖,“天王什么都想要,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她语声转低,喃喃地道,“碧梧橱中暖玉温香,天王啊,您要的又是什么呢?”
旁人都没听明白,石虎却是如响雷轰顶,他须臾间暴怒:“你进过碧梧橱!”此时他双眼只能用血红来形容,身旁无物,只有两个侍卫手持长戟侍立一旁。石虎一把抓起长戟顶上的金瓜,猛地向郑樱桃当头掷了过去。
郑樱桃不避不让,正好被金瓜砸中。这一掷之力怕有千斤之重,她顿时栽倒在地,额上鲜血涔涔,双目紧闭,却没了声息。
“娘……娘……”一旁的石琮忽然唤出声来,伸长了双手,探向郑樱桃的方向。石璲赶忙拉住石琮,遮住他的双眼,不让他看。
石虎怒极攻心,这一掷用脱了力,只觉眼前发晕,竟是一片白茫。他猛地身子一晃,栽倒在地。李桓与郭殷等人见状,忙过去扶起石虎,连声道:“天王,天王。”今日要惩处郑氏之事,其实石虎的近身之臣多是心里有数的。郭殷叫来太医,当下便将石虎搀扶了出去,心中却忧虑无限,低声对一旁的侍卫道:“快派人去长安通知修成侯回来。”
等到人都走远了,绮罗再也忍耐不住,赶忙奔到郑樱桃身边,却见她头上鲜血已经凝结,人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如金纸。
“樱桃……”绮罗瞧着她精心描过的眉脚如春山远黛,只是此时半被血污了,一时心中复杂,不知是何感受。刘胤搭了搭她的脉息,轻轻对绮罗摇了摇头,示意没救了。
也许是听到有人唤她,郑樱桃微微睁开眼睛,目中却无往日神采,轻轻道:“呵……是你啊,绮罗……”绮罗点点头,目中含了泪,柔声道:“樱桃,是我在……”她话音未落,泪水却滚滚而下,落在樱桃白皙的面颊上。樱桃嘴角艰难的扯起一个弧度,伸手却去摸她的脸;“你……你还是这样心……心软……”绮罗泣不成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樱桃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却有些涣散无神,喃喃道:“绮罗,你瞧……桃花开的真艳,就和……那年乐游原上开的……一样……”
她话音未落,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头偏在一旁,终是没了气息。
尾声:
绮罗心中大恸,忽然想起那年在乐游原上,刘霖、刘熙并同樱桃和卜玉容、陈宛卿他们都在,那一片桃花开的最艳,绰绰然若半天红霞。一转眼故人终都作古,那年的把酒言欢,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那时她们都还很要好,欢颜笑语仿佛就是昨日。
从何时起,各自渐行渐远,又生疏若此,终至生离死别?
她脑海中浮过许多念头,只觉悔恨万分,越发珠泪涟涟,不能自已。刘胤知她心伤,柔声劝慰道:“绮罗,别哭了。郑氏与石虎是一对怨偶,生时相憎,互怀鬼胎。今日之事,是石虎故意发作她,想除掉她。而她也早存死志,故意激怒石虎,自寻如此。这是她死得其所的愿望,你又何必为她伤心?”
绮罗越发伤心难挨,低声抽泣道:“她原本是心慕小宣的,若那时我不负气离开,而是助她心愿,也许她今日便不会横死于此。”刘胤道:“姻缘天注定,岂是人力能强为?她纵然当日心慕石宣,也没有坚持到最后,到底还是贪慕富贵,入宫做了贵妃。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你有什么错处?”他握着绮罗的手,轻言柔语地劝慰几句,绮罗果然渐渐止了泪。两人喁喁而谈,倒不觉如何,忽听一旁的老妇冷冷地道:“你们小两口肉麻之至,老身可受不了了。”
绮罗面上一红,赶忙挣开刘胤的手,低声道:“老夫人,是我们的不是。”那老妇人目光如电,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忽然道:“你们两个女貌郎才,倒是天作佳成的一对。这样般配的人物,老身二十年前也见过一对璧人,可惜啊……”她意犹未尽,却没有说完后文。
刘胤心中一动,轻声道:“老夫人,您说的那对璧人,可是传闻中的昭武皇帝和清河公主?”绮罗茫然不解抬起头:“清河公主是谁?”那老妇人嘿嘿一笑,瞧着刘胤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玩味,手却指向了绮罗:“你这狡猾的小子既然知道阿琇的事,便不该猜不到她的来历。”
刘胤面色一凛,凑到老妇人身边,轻声道:“小子早已想明白了,此生只以她为伴。只是绮罗心有顾忌,还盼老夫人指点迷津。”
“她顾忌什么?”老妇人双眼一瞪,声音甚大。刘胤悔她口误遮拦,忙道:“也并无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因为我父皇与昭武皇帝是结义兄弟。”
老妇人双目扫过绮罗,忽然大声道:“我以为是多大不了的事,结义兄弟又不是血缘骨肉,你俩也不是亲兄妹,又有什么打紧?”她顿了顿,又道:“就算是亲兄弟姐妹,只要真心相爱,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起来,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岂不更好。”
她这话简直是离经叛道之至,刘胤和绮罗听得目瞪口呆,偏这老妇人说的自然极了,好像天经地义就该这样一般。老妇人一番宏论说完,目光又落到绮罗身上,顿了顿道:“再说,谁说你是昭武皇帝的血脉了?”
绮罗一怔:“我父亲不是昭武皇帝?”
老妇人细细打量她的容貌,说道:“你的容貌是与呼延皇后很像,也是这样长长的柳叶眉、杏核眼,皮肤又白皙得很。但你和昭武皇帝没有半分相似,昭武皇帝是鹰鼻阔目,相貌却十分硬气,老身没从你身上看到半分他的影子。”这话说得却不那么实在了,世人相貌多有变化,也不一定完全和父母一样,刘胤心知她强词夺理,却不说破。
可绮罗却将信将疑:“我真的半分不似昭武皇帝?”老妇人点点头,说道:“自然。顶顶重要的是,从刘渊到刘聪、刘隗,刘氏一族,肩上都有一颗朱砂痣,你身上有没有?”说着,她一扯绮罗的衣袖,顿时罗衫撕裂,露出她香腻滑润的肩头来。绮罗面上一红,忙用另一只袖子掩住,可适才老妇人与刘胤都瞧的清楚,她香肩如玉,哪有什么痣?
“那你就不是昭武皇帝血脉。”老妇人斩钉截铁。
“那我是谁?”绮罗顿时糊涂了,喃喃自语道,“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谁?我娘亲真的是我娘亲吗?”刘胤见她神情恍惚,生怕她着魔,忙道:“绮罗,休管他们是谁,你只是我的绮罗。你就记得这句便够了。”老妇人赞许的望了他一眼,却说道:“你与呼延皇后生得像,却未必是她所生。呼延皇后有个兄长名叫呼延南经,娶妻于氏,你与他们夫妇倒是更像一些。”
刘胤追问道:“呼延南经将军可有子女?”
老妇人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道:“我在宫中时,记得于夫人是有一个女儿的,后来洛阳大乱,呼延将军战死殉国,于夫人自缢而亡。他们的子女我也不知下落了。”
“如果我是呼延南经将军的女儿,”绮罗怔了怔,迟疑道,“难道娘亲其实是……是我的姑姑?”
老妇人有些不耐烦了:“你们两个孩子真是啰唆,老身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好了,老身也该走了。”说罢,她拍拍手,站起身来,便向外行。
“老夫人,您要去哪里?”刘胤在她身后追问。
“嘿嘿,既然都出来了,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那老妇人倒是豪迈的紧,大踏步地往城外走去。
刘胤见她去意坚决,也不多挽留,追过去将几锭金子塞到她手中,低声道:“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你是个聪明的小子。”老妇人点点头,难得露出一点笑容来,“好好对那个呼延家的姑娘,莫要辜负了老天给你们的好姻缘。”
“晚辈省得。”刘胤郑重道。
等刘胤重新回到那株枇杷树下,却见绮罗依旧怔怔地抬头望天不语。
刘胤心知她此时心情复杂,也不多说,只在身边静静地陪着她。
过了良久,忽听绮罗小声道:“你给我讲讲清河公主和昭武皇帝的事吧。”
“清河公主是一位传奇的人物,她是晋室公主,一出生便金尊玉贵,深受祖父晋武帝的宠爱。”刘胤缓缓开口,便从清河公主出生之事开始说起,这些事其实也不算什么秘闻了,市井中早有说书人讲的更加精彩,刘胤很小时便在洛阳听过这段掌故,此时依样说来,娓娓而言。
绮罗却是头一次听到,竟是痴痴地听得怔住。不知不觉数个时辰过去了,故事说完,夜色已深。绮罗听罢意犹未尽,叹了口气道:“原来昭武皇帝和清河公主恩怨纠葛了一辈子,可昭武皇帝心里,自始至终是只有清河公主的吧。”她想了想,又道:“我姑姑真是可怜。”这便是认定呼延皇后不是她的生母了。
刘胤点头道:“你是元麟二年出生的,可呼延皇后却是元麟三年才出宫。她当时出宫时确实没有过子女,应该就是你的姑姑。”
绮罗闭上双眼,脑海中默默回想了想姑姑的容貌举止,只觉时日虽久,可她的样子倒还是历历在目。“姑姑虽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却对我极好极好的,”她小声道,“我从前以为她是憎恨我爹爹,才让我随她姓……原来,我真的是呼延家的女儿……”刘胤揽她入怀,却低头封住了她的双唇,绮罗微微一僵,只觉内心又是羞涩又是欢喜。两人缱绻良久,方才分开。
刘胤低头瞧她,见她双颊飞红,情知她有些难为情,心神一荡,搂住她的双肩,却问道:“明日我们去何处?”
“我想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有燕子桃花,还有秀雅的文士吟诗作赋,美丽的船娘在湖上采菱角。对了,你见过菱角吗?”
“没有,”刘胤微微沉吟,“那我们明日就动身去江南。”
“你适才说的清河公主也在江南,我们若去,也许能见到她,”绮罗低低道,“我还想问她许多旧事,我爹爹、我娘,还有我姑姑、昭武皇帝他们的故事。”
“好。”
“俭之,你陪我去这么多地方,可你真的不再回长安了?”
“你瞧见天边的日头了吗?”
“瞧见了。”
“那便是长安……”
(全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