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瞧什么?”那老妇淡然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样的肮脏事,老身在宫里见得多了。”
“是谁干的?”绮罗惊骇到极点。
老妇的目光慢慢扫过筵席上众人,见他们或讶异或沉思或愤懑或悲哀的表情,由衷的从唇边挤出一抹轻蔑的笑意:“谁知道呢,总归不是五岁的孩子便是了。”
蘼姬在席上中毒身亡,石虎震怒异常,当下便让人彻查经过。太医验过证物,很快便有了结论,酒里无毒,白玉盏的杯壁上却抹过鸩毒。事情骤然变得严峻起来,这白玉盏是给石璲的,而石虎也险些拿去用了,这不单单是毒害一个舞姬,而是要谋害太子和天王的大罪了。郑贵妃第一个跪了下来:“臣妾死罪。臣妾不知白玉盏上有鸩毒,竟险些上了这些阴险小人的当。”石虎嘴角微曲:“爱妃不忙请罪,先听掖庭令怎么说。”
新任的掖庭令慕容恪是石虎的心腹,他为人机警,擅断奇案,很快便查清这白玉盏是太傅府里送进来的。石虎面色阴沉,让人从末席传了刘隗来,去宣旨的内侍毫无半点尊敬之情,一人架他一只胳膊,竟将他临空悬起,生生掷在席前。刘隗本就干瘦,此时跪在席前,垂头不语,越发显得狼狈。
“嘿,”老妇人远远瞧着倒是咧了嘴,却无半分笑意,喃喃道,“这老货。”
石虎手里把玩着那带血迹的白玉盏,语气倒很平静:“太傅,朕要你一个解释。”郑樱桃目色一跳,亦是转了怒色,一拍桌案道:“大胆刘隗,还不从实招来。天王对你不薄,赐你家宅爵禄,厚待你的妻子家人,你为何胆敢谋害太子。”
刘隗依旧垂头不语。郑樱桃心里稍安,又转眸对石虎道:“天王,这老东西定是处心积虑谋害皇储,其罪当诛,万万不可饶恕。依臣妾之见,不若五马分尸,以儆效尤。”
石虎面色阴沉:“不忙,取朕的银鞭来。”
李桓应了一声去了,不多时便取来一条长鞭,纯银混精铜锁铸,曾是石勒沙场征战从不离手的利器,又传到了石虎手中。此时石虎卷了衣袖,忽地走前几步,风中只听“呼哧”一声,那银鞭已重重落在刘隗身上。银鞭上俱是尖齿,锋利异常,一鞭下去,顿时刘隗肩头血肉模糊一片,他是个硬气的汉子,生生咬紧牙关,竟连吭也不吭一声。
石璲在旁本低头不语,此刻忽地一呆,抬起头来,目中闪过一丝惊惶。刘隗头微微一偏,趁着无人注意时,飞快地瞥了石璲一眼。石璲随即低下头去,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胖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快要掐出血来。
绮罗心神激动,便要冲过去。刘胤手按长剑,目光流转,伺机待动。谁知那老妇一把拉住他们二两人,厉声道:“你们要去送死便罢了,休要连累老身。”
绮罗恼怒斥责她道:“枉你们还是旧日相识,怎能如此薄情寡义?”那老妇却道,“我只问你一句,他让你们来找我时,可有说让你们两个去管他的闲事?”刘胤顿时醒悟:“郡公吩咐,让我们在赶在筵席开前离开宫中!”老妇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复杂神色:“你们俩还不明白吗?”刘胤和绮罗顿时呆住。
风声呼喝,银鞭闪动,石虎下手极狠,鞭鞭都将他往死里抽。刘隗伏地渐渐气息渐弱,竟已微不可闻。“陛下,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王贲与他到底有同朝的情谊,忍不住出声为他求情。石虎见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当下冷哼一声,丢了银鞭:“拖出去喂狗。”
石虎此举这便是杀鸡儆猴的意味了,在场众人皆背上冷汗涔涔,谁也不敢多说半句。郭殷本在一旁不吱声,此时忽道:“太傅府上家眷如何处置?”
“满门抄斩。”石虎说的轻飘,好似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刘隗本已半陷昏迷中,此时闻言忽然身子一颤,拼命地要挣脱开侍卫。
“放开他。”石虎目光一闪,“看他死前还有什么话要说。”
侍卫手一松,刘隗哪里站立得住,顿时扑倒在地上。此时他满身都是鲜血,整个人瘫若软泥,全撑着一口气,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一点点向前爬行,每挪移半寸,都是血迹蜿蜒。郑樱桃一颗心都提到了口边,却听他喉头呵呵作响,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等了半晌,也不见他说出什么,只见他头一偏,舌头伸了出来,两眼凸出,却是死了。石虎不由皱眉道:“拖下去。”那几个侍卫再不犹豫,如架小鸡一般将他提了出去。
筵席开到这个分上,可谓扫兴之至。石虎面色青灰,转身欲走。可谁知郭殷忽然道:“天王,请看这里。”石虎回过头来,只见适才刘隗身体趴过的地方,竟有用血写的字的。他眉头皱起,踱步过去,细细看了几眼,那笔迹涣漫不堪,大抵是刘隗拼死用最后一口气强撑着在地上蘸了自己身上的血写的,纵然再模糊,也能看清是四个血字:郑氏误我。
石虎猛地回过头来,一双鹰眸重瞳不见底,须臾间眼风狠狠从郑樱桃身上扫过。郑樱桃被他瞧得坐立不住,仰头勉强一笑:“天王在看什么?”
“你过来。”石虎声音略略嘶哑。
郑樱桃撑着体面,先将怀里的儿子石琮递给了一旁的乳娘,方才站起身略福了礼,仪态万方地款款踱步过来,可她随即看清了地上的血字,当真如五雷轰顶一般,足下踉跄几步,却强撑着不愿倒地。
“与刘隗一样,朕也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石虎声音冰冷,不带半点温度。
郑樱桃咬了咬唇,面上却有一种倔强神情:“清者自清,刘隗陷害,臣妾无话可说。”
石虎道:“那你说说,他是如何陷害你的?”
郑樱桃心里渐渐稳了稳神,分辩道:“臣妾只在深宫之中,夙兴夜寐全在如何照料好太子与琮儿,为天王分忧。怎会与那奸贼同谋陷害太子殿下?还望天王明察。”
“夙兴夜寐?”石虎唔了一声,神色倒是极平静的,转过头对一旁忽道,“绿珠,你过来。”
绿珠未提防竟会被他叫起,当下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石虎问道:“绿珠,你来说说看,你主子做了些什么好事。”
郑樱桃转过头,飞眼看向了绿珠。
“这妮子今日要出人头地了。”那老妇又开口点评道。
绮罗一直目也不瞬地盯着席上的形势:“不,绿珠不会叛她。”
那老妇不置可否,信手抓起一旁碟中的葡萄丢在口中,嚼的有声:“这时节,还有这样好的葡萄,不错不错。”
绿珠与樱桃两人,刘胤都不熟悉,心中揣摩不定,却也没有开言。
“你父母兄弟都在洛阳吧,”石虎道,“今日你若说出实情,朕保你富贵不在郑氏之下。可你若大胆欺瞒……”
“启禀陛下,”绿珠忽然叩了个头,平静开口道,“奴婢伺候郑妃娘娘已久,承光殿中之事无有不知。”
一语惊起千层浪,席上所有目光都倾注在这小小侍婢身上,不知她要说出什么惊天之语。郑樱桃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一双星眸若寒珠一般,一眨不眨地盯死了绿珠。
“贵妃娘娘一心只在天王身上,内持宫事,夙夜操劳,以至于小产,可娘娘从无半句怨言。娘娘待天王的心意,天地可鉴。天王实不该怀疑娘娘。”绿珠一字一句说得恳切,郑樱桃渐渐变了脸色,瞧向她的目光中更多了些动容。却见绿珠忽然转身向郑樱桃拜了数拜:“娘娘,奴婢今后不能伺候您和小王爷了。奴婢只能用这条贱命,以证您的清白。”说罢,她忽地站起身来,竟然一头向一旁的金漆立柱撞了过去,顿时血溅三尺之地,地上若开了一朵芙蓉花。
郑樱桃疾呼一声“绿珠”,冲过去抱起她的身体,却见她哪里还有气息。郑樱桃呆了一呆,忽地垂下头去,长长的额发掩住了她半面俏容,瞧不清她面上神色。
形势陡转直下,一时间石虎也怔在那里,李桓偷觑他的神情,倒是少见他这样没了计较的时候。一片寂静中,忽听有个女子的声气尖声道:“奴婢,奴婢死罪。”李桓心头一颤,循声望去,只见喂养石琮的奶娘两眼直直地瞧着地上的绿珠,面上惊骇之极,口中喃喃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石虎精神一震,厉声道:“说!”
那奶娘不知中了什么邪,惊恐道:“奴婢那日在承光殿外,听到贵妃娘娘对绿珠姑娘说,要从郡公府上寻什么药来。绿珠姑娘还问了句,不知郡公肯不肯帮忙。贵妃娘娘说,不怕的,玉牌都给了他,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石虎双眉一挑,再看向郑樱桃的目光便分外狠戾:“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樱桃面色如常:“这贱婢血口喷人。”
石虎怒极反笑:“你说她血口喷人?那朕赐你的玉牌在哪里?”
刘胤与绮罗肃然一惊,互相对望一眼。那老妇瞥着他们道:“有趣,有趣,这戏里竟也有你们的份。”
却只见郑樱桃嘴角微微一动,半晌方淡淡道:“丢了。”
那奶娘却大声道:“奴婢听得分明,这玉牌就是给郡公了。”
“住嘴,贱婢。”郑樱桃偏头怒唾了她一口。在她积威之下,那奶娘果然畏缩不敢言语。石虎目中血光顿显,红的怕人。李桓服侍他日久,便知这是他暴怒之时,便拼命地给郑樱桃递着眼色。
谁知郑樱桃毫不畏惧,反倒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正面直视石虎。她身材本就高挑,此时立直了腰背,正与石虎并肩。她神情里没有毫无半点惧意,双眸明亮极了,好似两点水银流转,嘴角一翘,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石虎与她距离极近,见她笑容妩媚明亮,好似欢愉无限,不由得脱口道:“你笑什么。”
“臣妾在笑陛下。”郑樱桃道。石虎心中恼极,强忍着怒气,却呼哧呼哧的直喘气。
郑樱桃目视着石虎,忽然道:“天王,你怕我威胁太子,处心积虑要除掉我,除了收买一个奶娘,还收买了谁?都叫她们站出来,当面往臣妾身上泼脏水吧。”说罢,她的目光徐徐环视众人,她殿中之人本就畏她,此时谁敢与她目光相触,都纷纷低下头去。
“你倒果然是个聪慧的,”石虎冷笑道,“琮儿的乳母确实是朕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但你若不心存歹念,又如何能被人抓到把柄?你今日决计躲不了了,你若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朕日后不会告诉琮儿他的母妃是何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