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于飞,肃肃其羽,穿过天际。
正是夜,还没到早晨,她羽毛浓黑,竟至于无形,从城墙上空悄然滑过。她端起两肩,伸出脚爪,落到门柱上,然后一跳,便回了巢。
她身下便是此城的大门。城门一共七座,那乌鸦在这第七座上安家。对乌鸦来说,这是最好的住处,一向有着观看战场的绝佳视野。
刚刚结束的这场战斗是迄今为止最恶臭的。很多很多吃的。她因此希望现在就是一年当中的育儿期,有一堆她新孵出的蛋。要是人类能够决定到这一年更有用的时间再互相残杀,那该多好啊。可是没有。从她伸出黑嘴巴,把碎蛋壳推出鸟巢,再送纤瘦的小乌鸦们上路,已经整整一个季度过去了。唉,好吧。这就是生活。不管怎么说,乌鸦的生命都是飞一般地消逝着。
现在军队还在撤退,剩下的船将消失于海天相接的细细一线;昨夜燃烧的火,现在烟正在散去,下面那些仍然活着的人类,已经烧掉和掩埋了死者。活下来的人类大多是雌性的。雌性负责事后的清理。他们在堆积的碎片残渣中跋涉。他们在残存的路上拉着断了轭的小车。没什么新东西。乌鸦以前统统见过。她是老鸟,岁月已经让她变得心明眼亮,教会她该看什么,又该对什么熟视无睹。她还知道,看到丢弃在地面的死人时,别花太长的时间挑肥拣瘦。决不要花太长的时间,免得那些仍然活着的人类有时间注意到她,免得他们找到一块石头丢过来。一,下去;二,降落,用爪子抓牢;三,用尖嘴在死人鼻子、手指、美味眼睛的边角使劲拉扯,一道完美的晚餐;四,要赶快,哗哗哗升空,离开那里。
仍然活着的人类总是慢半拍。他们毕竟不是乌鸦。他们肩宽背厚,又没长翅膀。有些人弓着身子,因为他们背负着伤痛;还有些人弓着身子,是因为背负着重量,满载着从死者口袋和背囊里掏出来的东西。而但凡还活着的,无不人人丧胆,急着在黎明的阳光让他们无所遁形之前,赶回城里安全的地方。
她用尖嘴重新整理了翅膀上的羽毛。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战斗已经结束。度过了一个长长的夜班,她安顿下来,准备睡觉。
但是在她下方,看,就在城门边,紧挨着大门的地方,那条狗仍然坐在那儿,等待着。
狗守在那儿已经好几天了,打从战斗开始就在那儿。他仍然在那儿,他寸步未离。
“呱!”她叫了一声。
狗根本不抬头看她。
狗一律很蠢。这一条还年轻,忠犬之心写满了他那张狗脸。他身上遍布着征尘。某个仍然活着的人类,现在也许死了,也许吩咐过他坐在门边,在这儿等着。
所以他听命照办。
“呱——哈哈!”乌鸦在高处大笑。
年轻的狗疲倦地在碎石和尘土中转了一圈,然后又一圈。他在为自己铺床。
他爪子很大。他已经长成了那种你得留神别挡他道的狗。因为他猛地一口,就能咬掉你整条尾巴,然后坐在那儿,嘴里支棱着你的尾羽,像一把妇人的扇子(本鸦当真有过这样的遭遇)。他是那种近似于狼的东西:牙齿尖,耳朵灵,长着一张俊俏的长脸。
他卧伏着,脑袋枕在交叠的爪子上。他形容凄惨。可他的两只耳朵还是朝前竖起着。
“回家吧。你主人死了。”乌鸦对狗呱呱了几声。
没反应。
狗啊。他们戴着项圈,拴着狗链,或者为一点小恩小惠守在仍然活着的人类身边,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度日。他们从仍然活着的人类手中讨食,就好像喂他们食物的那只手本身不是好吃的东西一样。
“你主人没准儿已经被烧了,埋了。”她呱呱道。
突然,狗猛地挺直了身子,乌鸦的心一阵狂跳。怦怦怦!就算狗不可能跳到城门那么高,她还是蹿到了空中,尾巴上的羽毛扑啦啦地乱响。
可是,狗根本没注意她。相反,他站在那儿听着,一只爪子抬离了地面。
大木头门上有扇小门开了。
两个仍然活着的人类姑娘从门里现了身。她们的动作充满了警觉,好像守卫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