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的形成,得从魏州牙军的建立说起。安史之乱之后,当时表面上大唐已经中兴,实际上各地方实力派并不把中央放在眼里。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官的不把上司看在眼里,当兵的干脆信奉“两有”理论:有枪就是草头王,有奶就是娘。
当时盘踞魏州的节度使叫田承嗣,出身军人世家。后来,他跟安禄山扛枪造反。安禄山死后,跟他的儿子安庆绪干。安庆绪死后,跟史思明干。史思明死后,跟他的儿子史朝义干。后来,史朝义也撑不住了,田承嗣就把史朝义一家关押起来,带着兵马投降政府,换来了一顶天雄节度使的官帽子。
由于经历复杂,田承嗣深深感到,现在的士卒只是把当兵当做职业而不是事业,为了几文钱工资,随时可以换老板。出来打天下,没有自己的子弟兵是绝对不行的。于是,田承嗣花了很大的血本,打造了魏州牙军。因为田承嗣决心做魏州的土皇帝,所以这个魏州牙军的成员几乎全部来自魏州。既然大家户口都在魏州,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就不会到其他地方跟别的老板混了。
田承嗣的魏州牙军打造得十分成功,成员个个都是个子高、武功高、收入高的“三高”人士,有很好的自身条件和为老板搏杀的原动力。田承嗣和政府原本就是各怀鬼胎、互相利用的。后来,他和政府讨价还价甚至真刀真枪干起来,魏州牙军相当于项羽的八千子弟兵,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田承嗣凭借这一群精兵强将,中央政府也奈何不了他,结果成为了大唐藩镇割据的开山鼻祖。
不过田承嗣种下的龙种,很快就变成跳蚤。魏州牙军经过几代繁殖,同事之间有了战友圈子、朋友圈子、亲友圈子,形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只要肯拐弯抹角,几千人之中的任何两人都可以找到一些关系。因为他们比其他部队高人一等,又自认为节度使也靠他们吃饭,就谁也不放在眼里,先后和多任节度使发生冲突。发展到后来,他们看到不顺眼的节度使,干脆就拉出来一刀剁掉,然后再立一个节度使。近年来,先后死于兵变的节度使有六七个之多。当时参军的,都以成为魏州牙军一员为荣。但是,谁想到,这支荣誉部队的司令是那么难当。前段时间罗绍威兵败,多半也是因为这些牙军出工不出力。
罗绍威恳请朱温帮助他除掉魏州牙军,在两人的精心安排之下,魏州牙军连同妇女、婴儿都被杀戮得干干净净。消息传出来,天雄军各部震骇恐惧。大家私下都说罗绍威不但少威,还缺德。一时间,魏州兵变不断。好在朱温的大军在,平息了各种变乱。
局面得到控制后,朱温赖在魏州不肯走了。为了招待朱温,罗绍威几乎倾家荡产。罗绍威对此悔恨不已,私下对自己的亲信说:“聚集六州四十三县的铁,也铸不成像诛杀牙军这样的大错。”罗绍威这一愚蠢的举动,为历史的贡献就是编造出了“铸成大错”这一成语。幽州的刘仁恭父子,则在日夜戒备。他们知道,现在朱温养精蓄锐,是在准备打大仗。
朱温看见罗绍威的猪牛羊吃光了,仓库里的钱粮没了,罗绍威本人对自己也像孙子那样服服帖帖了。自己手下的兵马精也养了,锐也蓄了,就准备攻击沧州。三军未发,粮草先行。自废武功的罗绍威很自觉地做朱温的军需官,为朱温筹备这次进攻,在魏州蹿上蹿下,到处要人要粮。
看到朱温准备出击,义昌节度使刘守文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在朱温出发之前,他已经发布了紧急动员令,号召大家行动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万众一心,保卫沧州,并且展开了轰轰烈烈的秋季征兵工作:各村各乡的青壮人员,必须全部参军,违者军法从处。
朱温说来就来,他率领数十万大军,从汴州浩浩荡荡出发,进入沧州境内。刘守文属下各城守将兵少的闻风而逃,兵多的退守自保,投降朱温者甚众。
朱温率领大军抵达沧州城下,照例进行统战,派人向刘守文传话:如果刘将军肯弃暗投明,则行政级别保留,其他待遇一切不变。否则,大军过后,玉石俱焚。刘守文从小就跟着他爹刘仁恭一起混,当然不会被朱温这番话说动而跳槽。两人经过“先礼”,接着就进行“后兵”了。
朱温数十万大军,把沧州围得水泄不通,飞鸟难过,准备大干一场。刘守文虽然不敢出来应战,也不甘心束手就擒,命令几万大军在城头严阵以待,另外还有上万机动队伍在城中巡逻,准备应急。城中的妇女、老人、孩子等非军事人员也没有闲着,全部被勒令参与后勤工作,把矢石、石灰、草料、馒头等物品流水般搬上城头。
此刻,冯道在沧州担当书吏已经有半年。他平时的工作,就是管理士卒的花名册,兼给不识字的士卒写信、读信。到沧州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刘守文,即使是孙鹤也见不上几回。他想来沧州做官,结果官的影子都捞不到,反而被围在沧州城里。
刘守文在物质备战的同时,也在不遗余力地进行精神备战。很快,沧州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类似今天诸如“保国卫家,人人有责”、“时不我待,保卫沧州”、“人在阵地在,人亡阵地亡”、“不要问国家为你付出什么,而要问你为国家付出什么”、“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全村光荣”此类的标语。
冯道现在算是找到用武之地了,整天忙着写标语。只是可惜,他熟读的《道德经》毫无用场,这份工作,只要识字就可以胜任。
知识越多越反动,因为读书多,冯道想得也比一般人多。作为一名政工干部,他对自己的工作也不怎么自信。现在,幽州、沧州就相当于刘仁恭、刘守文父子的自留地,国家是谁的国?谁的家啊?战争的正义性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做这样的思想工作,简直就是五官科——摆官架子,口腔科——耍嘴皮子,小儿科——哄小孩子。当然,他丝毫不敢把这样的看法表露出来。大敌当前,如果谁敢对这场战争有任何怀疑,毫无疑问将会被镇压。
朱温带兵到来,把沧州围得结结实实之后,刘守文不管知识分子不知识分子,人才不人才,一律调去搬运矢石,冯道才得以停止做这无聊的事情。他初次上战场,看到朱温大军衣甲鲜明,阵容鼎盛,吓得面如土色,几乎大小便失禁。自己别井离乡来求富贵,现在看来能活着离开沧州城已经谢天谢地了。
沧州城修得十分坚固,城高十丈,宽一丈,上面还有女儿墙,也就是城垛。守军可以躲在城垛后面避开对方的攻击,又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予还击。正面攻城除非身上长着翅膀,否则要从城下爬到城头很不容易。因此,朱温的汴州军来到沧州城下,并不马上攻城,而是在几个城门外堆砌高高的土垒,从容不迫,志在必得。
沧州军明白,对方的土垒堆好之后,自己居高临下之势就丧失了大半,岂容对方如此为所欲为?在汴州军堆土垒的时候,沧州军的利箭如飞蝗般射向他们。他们在城墙上,占了地利,箭射得又准又狠。汴州军也不甘示弱,以箭还箭。他们的箭射到十丈高的城墙之后,劲头已经大为减弱。只是,他们人多势众,弓箭手是沧州方面的几倍,虽然没有占地利,声势也颇为强大。另外,汴州军还有几十架霹雳车,把十几二十斤的石头抛向空中,然后砸下,砸得烟尘滚滚。沧州军饶有城垛掩护,伤亡也不少。几天下来,沧州城墙已经是血迹斑斑。
旬日之后,高三四丈的土垒堆成。汴州军在每个土垒上放置几个五六丈高的架子,让士兵爬上架子。原来是沧州军居高临下的,但是如此一来,架子上的汴州军反而在沧州军之上,用利箭一个劲儿地往沧州城内招呼。沧州军躲在城垛后,只要一露头,立即成为攻击对象,甚至被射成刺猬。
城头的沧州兵被打得成了缩头乌龟,汴州军趁机冲到城门,架起云梯,准备爬上城头。千百架云梯,如蚁附膻一般靠在城墙上。汴州的利箭如雨一般射过来,下面爬城的士兵,举着冒烈火浓烟的火把,守军只要一把头伸出城垛,立即被熏得泪流满面,看不清目标。汴州军木架上的利箭射来,往往轻易中的。沧州军虽然据城池之险,已经处于劣势,岌岌可危。
看到自己占尽上风,朱温在士卒的掩护之下,站在沧州城门前。汴州军顿时停止攻击,喧闹的战场顿时静下来。朱温说了一大番话,当然是劝刘守文投降,做识时务之俊杰。否则,旦夕就可以攻克沧州,城破之后,全城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面对朱温的恐吓,刘守文也深以为然,但是大敌当前,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正想说什么回敬朱温,旁边的军师孙鹤附在刘守文耳边说了几句。刘守文听后,朗声道:“朱将军,你现在正和幽州刘仁恭将军为敌。刘仁恭将军是本人父亲,朱将军现在以孝义打天下,怎么能教人背叛父亲呢?朱将军如果想让沧州人民心服口服,就不应该苦苦相逼。”
刘守文说这话的时候,冯道正在刘守文附近疲于奔命地搬运矢石。因为朱温要和刘守文对话,攻击暂停,冯道现在无需躲闪从天而降的矢石,暂时松了一口气。冯道听了刘守文的话,觉得十分好笑。朱温耗资数百万,出动人马数十万,就是为了占领沧州,你要别人不苦苦相逼,不是与虎谋皮吗?
说来也怪,朱温听了刘守文的一番话后,立即调兵遣将:木架上的弓箭手全部撤下来,攻城队伍的一半人马也停止了战斗。
冯道看得目瞪口呆,就算是刚才横刀相向,现在握手言和也没有这么神奇。历史上,也有所谓一言之辩胜于九鼎之吕,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师的。可是,别人那些起这样作用的言语,都是句句雄辩,字字有力。刘守文的这几句话,要文采没文采,要技巧没技巧,为什么有如此大的作用?
因为朱温的攻击减弱,沧州的压力骤减。连续近一个月作战,大家都疲惫不堪,没想到因为这么几句话,众人得以喘口气。
冯道对朱温,可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但他只知道朱温是当代枭雄,具体是怎样的人,却无从知晓。好在对这样的名人,大家都喜欢传说他的事迹。收兵之后,冯道很快就打听到朱温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