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被那一巴掌打得脸也麻了,眼泪也没了,缓缓站起身来,看看宋京涛,又看看苏黎,转身走向一旁的几案,乒乒乓乓一通乱找之后,找出一个小小的瓷罐,捧在怀里,转身便出了大帐。
苏黎微一迟疑,就要抬脚追她,背上伤口却突然被扯动,一阵剧痛。
“王爷!”宋京涛忙的搀住他,道,“王爷不必为锦瑟费神。她性子虽顽劣一些,却绝不敢做出格的事情。”
锦瑟的确是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所以这一夜,她从营地消失了。
第二日一早,苏墨刚刚从大帐中走出,便看见自己大帐外不远处正有一个女子来回不安的走动着,见他出来,那女子立刻上前来:“参见二爷。”
“绿荷?”苏墨微微有些疑惑,“你怎的会在此地?”
“奴婢有事求二爷帮忙。小姐她不见了,还请二爷看在大小姐的份上,帮忙寻找一番。”
此事宋京涛原本已嘱她保密,不准外泄,然而绿荷在知道以后,毫不犹豫地来找了苏墨。
好逑崖,微雪。
苏墨远远的便看见崖边坐着一个人,雪球似的,缩成一团蹲在那里。
他缓步上前,锦瑟仍一动不动,仿佛听不见脚步声。
苏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锦瑟?”
隔了许久,锦瑟才终于艰难的抬起头来,眼眸通红,眼角还挂着泪滴,见了他,眸中分明闪过一丝迷茫:“姐夫?我们……不是约好明天吗?”
也不知她究竟在此地坐了多久,以致鼻尖都冻得通红,苏墨看了一眼她僵直的手指,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既是约好了明日,为何你此时又出现在这里?”
“我……”大约实在是太冷了,锦瑟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我怕自己会迟到。”
她左脸红肿未消,苏墨却只是淡淡望了一眼,并未多问什么,只道:“你就不怕我不来?”
“你会来的。”锦瑟望着他,随后又缓缓低下了头,自言自语一般,“我知道你会来的。”
“嗯,那现在我来了,究竟要做什么?”苏墨淡笑道。
锦瑟这才发觉自己真是僵到动也不能动,好在苏墨的大氅够温暖,逐渐让她产生了一丝暖意。她这才艰难伸出手来,小心翼翼的捧起自己怀中的瓷罐。
甫见那瓷罐,苏墨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后才在锦瑟期待的目光之中接了过来。
“当年贴身服侍姐姐的青莲曾经告诉我,姐姐最后的遗愿,便是想葬身于这好逑崖的天地之间。那年,你执意将姐姐火化,我虽恨你,然而却还是求那火化姐姐之人,为我拣了些姐姐的骨灰放到这里,只愿有朝一日,能实现姐姐的遗愿。”
苏墨望着那个瓷罐,久久没有动。
“姐夫。”锦瑟伸手握住了他的袖襟,“你心里既然还想着姐姐,就请你圆了姐姐最后的心愿,可以吗?”
苏墨依然只是沉默,锦瑟再一次扯了扯他的袖口,苏墨淡淡望了她一眼,忽然便掀开了瓷罐的盖子。
锦瑟眸光瞥过那终于见得天日的瓷罐,脸上的神情却倏地僵凝了。
苏墨却在此时捏着瓷罐站起身来,翻转瓷罐,让里面盛着的骨灰通通随风而散。
“等一下!”锦瑟忽然尖叫着扑上前阻止他,“你等一下!”
苏墨却仿佛没有听见,迅速倾倒完了罐中之物,随后扬手将那瓷罐扔下了万丈深渊。
锦瑟呆坐在雪地上,傻子一般的盯着雪地看。
到底还是有一些骨灰飘洒在雪地上,洁白的雪地,衬得那些黑得诡异的颗颗粒粒,异常怵目惊心。
“为什么?”锦瑟仿佛不敢相信,盯着那些碎末一直瞧。
自得回这罐骨灰起,她便从未开启过此罐,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找到好逑崖,亲手将姐姐葬于此地。可是她却万万不曾想到,这被她偷藏了三年未启的骨灰罐中,竟然藏着姐姐真正的死因!
她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向长身立于崖边的苏墨:“你当年之所以要火化姐姐,就是不想被人查出她真正的死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掩藏什么?你之所以来到这里,根本不是因为想着姐姐,而是因为——因为负疚,对罢?”
仿佛天都塌了,锦瑟的世界,瞬间一片黑暗。
苏墨仍旧站在那里,迎着冰冷的山风,良久方淡淡开口:“锦瑟,你做人最大的缺失,就是爱憎太过分明。要知道,这世间本有模棱两可的存在,你这样执着于爱憎,只会苦了自己。”
锦瑟僵直了身子伏在他脚边,许久,才有力气抬头看他。
他在她面前从来温然的容颜,已然冷峻,沉沉望着天边的阴云。
锦瑟觉得好笑:“所以,我想知道谁害死了我姐姐,也是不该?”
苏墨缓缓蹲了下来,沉眸望着她:“你若执着于这件事,苦的,的确只会是你自己。”
锦瑟紧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想杀了你。”
他竟缓缓勾起了嘴角:“果真是教不会,这丫头,比以前笨了许多。”
说完,他站起身退开一步,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锦瑟听着他脚步逐渐远离,终于也支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摇摇欲坠的站在悬崖边上。
苏墨走出很远一段,才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脚步蓦地便顿住。
“锦瑟。”他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平淡得令人绝望,“你既如此执着于爱恨,那便不该是懦弱轻生的人。你若恨我,那尽可以向我报复,就算是为你姐姐报仇。”
锦瑟倏地转身,遥遥望了他许久,终于笑起来,只是笑得实在艰难,终于模糊了视线。
“你说我执着爱恨,我倒真希望自己做得到。”锦瑟声音很轻,传到苏墨耳中,已经变得很模糊。
而苏墨眼看着她开始一步步往后退,终于重新向她走去。
“锦瑟。”他唤她,“不要再往后退。”
锦瑟一面摇头,一面继续往后退:“爹爹让我失望,而你,却教我绝望。”
眼见着她退至悬崖边,已是退无可退,苏墨声音终于紧绷起来:“锦瑟!”
“你说我恨你,我倒真希望……我能简简单单的恨你……”锦瑟喃喃说完最后一句,身子忽然就往后倒去——
苏墨神思一凝,来不及多想已经上前,踏住悬崖边,一把拖住了锦瑟的手。
手心蓦地一阵剧痛,两人手掌交扣处,霎时间便涌出了鲜血。
那是锦瑟藏在手心的簪子。苏墨措手不及,已经跌下去的锦瑟却突然重重拉了他一下,他身子本就已经前倾,霎时间便克制不住的随着锦瑟下坠的身子一同跌了下去!
“苏墨。”崖下风声呼啸,锦瑟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我心中所恋,是你。”
身体极速下坠之中,苏墨神思却忽然有一些恍惚,仿佛没有听懂锦瑟刚刚那句话。
然而他与她的手还握在一处,她的脸就在他眼前,他看见她嘴角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随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直至两人一起下坠的身子被什么东西一挡,随后,下坠之势蓦然止住,苏墨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
那是一株生在峭壁上的树,离崖顶约有二十丈的距离,生得枝干粗壮,他二人生生从那样高的地方跌下来,竟然被这株树接住。
锦瑟就在苏墨臂弯之中,却已经没了意识。
苏墨有些怔忡的望着锦瑟良久,再回神时,仿佛才想起了生死的问题,透过繁密的树干往下一看,只见得一片云雾缭绕,若没有这株树挡住,落下去,只怕必死无疑。
再度将视线投向锦瑟,她依旧毫无知觉,他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目光一转,却忽然在树根以下的地方发现了什么——一处山洞!
这是千真万确的绝处逢生,虽然不知这“生”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锦瑟再度有意识时,世界已经是一片黑暗。
身下是厚实坚硬的地面,周围是一片漆黑,锦瑟有些恍惚,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
“苏……”她张口便想唤苏墨的名,然而只唤出一个字,忽然就想起崖顶发生的那些事,便顿住了。
是生是死,他在,或不在,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关系呢?
锦瑟思绪有些僵住,近在身旁的位置,却忽然传来男子低沉平静的声音:“醒了?”
她猛地一惊,手撑着地面便往后缩,然而刚退开一点点,头便蓦地撞上一处坚硬之物,顿时头晕眼花,一下子伏在地上,明明还有意识,却仿佛就是起不来。
“别乱动。”苏墨声音轻轻淡淡的,“这山洞矮小狭窄,一不小心便会磕着碰着。若被那些石块划伤了脸,可就不美了。”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竟然还带起了一丝轻佻,锦瑟脑子有些懵,待回过神来,却几乎气出眼泪。
她静静地趴在那里许久,脸贴着冰凉的地面,终于缓缓捋清了思绪。
她都干了些什么?
更可悲的是她已经做了那些事,两个人偏偏还活了下来。
从那样深不可测的悬崖上跳下来都不曾死,这究竟是老天爷的恩赐,抑或惩罚?
苏墨也久久没有出声,洞中一时安静极了。
锦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微微动了动冰凉的手指,掌心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那簪子刺伤苏墨的时候,同时也刺伤了她自己。
“苏墨。”锦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怕死么?”
良久,黑暗中才终于响起苏墨的声音,似是轻笑了一声:“嗯,大约是怕的。”
“我也怕。”锦瑟喃喃道,“可此时此刻,我真想自己死了才好。”
苏墨仿佛没有听见她后面那句,只道:“既然怕,还要拉我一起跳下来?”
“呵。”锦瑟轻笑了一声,一滴冰凉的眼泪自眼角滑落,“我当时一时冲动。其实我该只把你自己推下来的,我真是傻,何苦搭上自己这条命!”
“倒真是个傻丫头。”苏墨声音微微低了两分。
“苏墨。”她又唤他,“若你为我姐姐死了,你会觉得不甘心么?”
“会。”苏墨回答得不紧不慢,然而语气却极为肯定。
会么?既然会不甘心,那是不是便说明,他心中的负疚其实没有那么重?如果心里的负疚不重,那是不是说明,姐姐的死,并非一定与他有干系?
锦瑟脑中一片混乱,胡乱的想着一些东西,想着想着脑子便再度沉重起来,又一次失去知觉。
苏墨似是察觉到她又昏过去了,摸黑将自己的大氅重新盖好在她身上,自己仍旧只坐在原处。
天亮时锦瑟又一次醒了过来,睁开眼,当先瞧见的便是苏墨。
他正动手解着身上的外袍,解开以后,便毫不犹豫的从里衣上撕下了一根长长的布条,抬眸见锦瑟睁眼望着他,他也神色如初,只是凑近了锦瑟一些,微微扶起她的头,将布条仔细的缠在她头上。
锦瑟这才察觉自己额上有些黏糊的温热,正是昨天半夜被撞的那里:“我流血了?”
“嗯。”苏墨应了一声,迅速将她额上流血的地方包扎好。
锦瑟蓦地轻笑了一声:“包扎又有什么用呢?早晚,我们还是得死在这里。”
苏墨也笑了起来:“不包扎又怎么办呢?我怕小丫头会哭。”
锦瑟脸上的笑还来不及收回便僵住了,先前还晶亮的眼眸,一瞬间就变得暗淡无光起来。她仿佛忽然察觉到苏墨的大氅还在自己身上,于是拼尽身上的力气捞起大氅扔向苏墨:“我不需要你对我好!”
苏墨将大氅接入怀中,末了,却仍是淡淡一笑:“这不着天不挨地的山洞里只你我二人,我不待你好,又能待谁好?”
他重新将大氅披回锦瑟身上,锦瑟还想再扔,却已经使不出力气,唯有僵硬的躺在那里。
锦瑟不说话,苏墨便也不开口。狭窄的空间里,两个人一躺一坐,互不相干,仿佛已经如此情形之下,两人依旧能好不尴尬的相处。
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锦瑟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不喜这样的安静,于是她又闭上眼睛,缓缓睡去。
再次入夜时,锦瑟便发起了烧,高热不退,而她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喃喃的说着胡话。
“娘……”她喃喃的唤着,而后低诉,“爹爹不疼我……”
“姐姐没了……”
“他是坏人……”
她隔很久才说一句,每说完一句,便是一阵长长的呜咽,本就发着烧,加上不断落泪,眼睛很快便红肿起来。
苏墨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可是伸手却触到一片湿,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来,将锦瑟揽进了自己怀中。
人体终究比冰凉的地面暖和得多,锦瑟靠进他怀中之后,仿佛是舒服了许多,呜咽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姐夫……”也不知过去多久,锦瑟忽然又喃喃的开口唤了一声。
苏墨微微有丝恍惚,只以为她醒了:“嗯?”
却半晌没有回答,苏墨这才记起她还在发烧,伸手一探,发觉她额上已经微微有了汗意,这才微微定下心神。
“姐夫……”许久过后,锦瑟却突然又唤了一声,隔了许久,才又有下文,“你很好……姐姐说你很好……”
苏墨抱着她,只觉得鼻端总是隐隐约约飘过铃兰的香气,良久之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可是姐姐死了……你都不难过……”她声音中蓦然又带了哭腔,“你不好,你一点都不好……”
“嗯,我不好。”苏墨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片刻之后,锦瑟却顺过了他的话:“……我不好……我知道你不好……可我还总想你……”
“嗯。”他仍然只是应答,末了,低低加了一句,“傻丫头。”
呆在这山洞中,无水无粮,根本不知道能撑多久,加上锦瑟病情来势汹汹,苏墨能想到的唯一法子就是让锦瑟少说话,能撑多久是多久。可是锦瑟却总是不乖,口中一直喃喃,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苏墨想尽办法,终于缓缓印上锦瑟的唇时,锦瑟安静了。
“好好睡,姐夫在这里。”他松开她,将她的脸放到自己颈窝处,低声道。
锦瑟自此便安静下来,乖乖窝在他怀中,陷入了沉睡。
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温暖亦足以使苏墨睡着,是以第二日,当锦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苏墨近在眼前的容颜。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他怀中,只觉得难受,全身上下,五脏六腑仿佛都难受。
她本想拉着苏墨痛痛快快的死,却万万没有想到,死到临头,自己还要受这样的折磨,而且,她还有些懦弱的怕起死来。
然而到底还是与他死在一处,大概,她其实并不需要这么怕。
“姐夫……”她艰难的唤了一声,却在苏墨睁开眼前,便又一次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