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已经说出那样的话来,她又何必继续扮乖巧无辜,反正她的本性都被他看在眼里,索性怎么高兴怎么活。
苏黎脸色果然便更难看了,末了却只是冷笑一声:“他日你别后悔就是。”
“有什么好后悔的?”锦瑟伸了伸腿,道,“他日我若是无端端被连累砍了头,哭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后悔去!”
此言一出,苏黎脸色自不必说,小杜的神情也微微紧张起来:“王妃,话不可乱说。”
“嗯,对对。”锦瑟忙不迭的点头道,“兴许会是另一种结果,我今日若乖巧一点,王爷说不定会封我作——”她没有出声,单单做了“皇后”二字的口型,才接口道:“是不是,王爷?”
“宋锦瑟,出去。”苏黎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淡淡的开口。
“这是我的大帐!”锦瑟想了想,道,“不过王爷既然开了口,妾身又岂敢不从?”
说完,她朝神色紧绷的小杜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大帐。
苏黎气得脸色发白,小杜朝着他瞅了又瞅,终于壮着胆子道:“王爷,奴才斗胆说一句,王妃变得如此肆无忌惮,可都是您自找的。”
苏黎冷冷瞪了他一眼,小杜忙又道:“可是,为什么奴才隐隐觉得,王爷就是想看到王妃这个样子呢?”
“滚!”苏黎冷冷骂了一声,然而脸色却极其不明显的缓和了些许,小杜看在眼里,嘻笑着给他倒水去了。
锦瑟一出大帐便后悔了。
外面实在是冷得厉害,而且因为皇帝已经率众人前去围场,营地里只剩了寥寥侍卫与宫人,愈发显得萧条。
锦瑟更难受的是这些宫人见到她时,无一不是带着欲说还休的笑。连绿荷见了她出来,也凑过来问道:“小姐,王爷还没起身呢么?”
锦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是啊,还睡得跟死猪似的。”
绿荷其实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上下打量了锦瑟一番,又道:“小姐看起来精神头不错呢!”
锦瑟心里的愁哪里是她瞧得见的。她叹息着抬头看天色,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给我找匹马来,我到附近转转。”
绿荷缩了缩脖子:“你不怕冷?那件大氅呢?”
那件大氅……锦瑟也缩了缩脖子。虽然她的确是很舍不得那份温暖,可是苏黎说出那番话来之后,她哪里还敢穿?
骑上马背,一路寒风如刀子般割在脸上,锦瑟不管不顾的跑了东面和东北方向的那座山,都没有找见自己心中那座好逑崖,忽而想起苏黎受伤的南山来。小杜说南山隐蔽,说不定就是那里?
南山果然隐蔽,锦瑟费了极大的神才终于寻到一条上山的路,却早已被荒草覆盖。然而奇怪的是,那荒草上却有新鲜的印记,似乎最近才有人走过这里。
也许就是苏黎昨夜留下的痕迹?锦瑟一面想着,一面打马上前。
路真是难走极了,快走到山顶时,因为山上积雪不化,路面也结了冰。锦瑟不敢再骑马,便下马步行。
那路上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却一直沿至山顶,难道苏黎昨日一直走到了山顶?可是,他私底下与大臣会面,大可不必走到这上头来吧?
锦瑟心头蓦地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然而已经行到此处,再要无功折返,她真是不甘心,索性便一条道走到黑。
终于爬上山顶,眼前蓦地开阔起来。
那条崎岖小路尽头是一块开阔的平地,积了厚厚的雪,一路蔓延至悬崖边,仿佛无边无尽。
锦瑟踩着雪,小心翼翼的走到悬崖边上,心神蓦地凝住了。
南山地势竟这样高,将周围众山都压在脚下。她站在这里,极目所望,是四周巍峨的高山,是东面奔流的大川,雾隐之中,飘渺而磅礴。
君临天下。
锦瑟脑中蓦地闪出这四个字,将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再仔细一眺,却果觉如此。站在极高处,一览众山,可不正是君临天下的感觉?
她站在那里,看得出神,连冷都忘记了。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丝异动,锦瑟从深深的震撼中回神,蓦然回头,眼前却仿佛突然一亮。
茫茫雪地之上,正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姿态优雅的朝她奔来。
那是,明月!
直到明月奔至她身前,锦瑟仍然没能回过神来。
明月似乎认得她,低了头不断蹭着锦瑟,待锦瑟抬起手来摸它时,它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锦瑟的掌心。
锦瑟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一瞬,却已经敛容。
明月在此,也就是说苏墨,他也在这里?
明月转了身往来时的路走,锦瑟稍一迟疑,跟了上去。
北面树林之中,有一小片被清扫出的空地,燃着一个小小的火堆,火堆四周是几株散布的树桩,其中一个树桩上,正坐着一个人。
锦瑟远远的便瞧见了他。
那人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火堆,良久,见那堆火似乎小了些,便拿起旁边的酒囊,洒了一些酒上去。火焰立刻便高涨了起来,然而不过是片刻。他却似乎已经满意了,将酒囊送到唇边,忽然又顿住,转而往地上洒了些,这才仰脖喝下一大口。
明明还是风姿卓越,俊若谪仙的那人,却仿佛已经不是锦瑟认识的他。
明月大步奔跑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苏墨偏头看了明月一眼,站起身来,摸了摸明月颈上的鬃毛,语气平静淡然:“去哪儿了?”
明月哼哧了两声,弯下了颈子。
站在远处的锦瑟顿时无遮无掩的出现在苏墨视线中。
苏墨动作忽然一滞,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想要看清楚远处站的那人是谁。
锦瑟呆呆的望着他,心里的难过忽而排山倒海的袭来。
苏墨绕过明月,要朝她走过来时,锦瑟忽然转身,往来时的路跑去。
一直跑回到悬崖边,望着眼前愈发模糊的景象,她才发现自己的脸很疼。
身后蓦地传来脚步声,带着不疾不徐的沉稳,却那样不容置疑的停留在她身后,随后,她被他转过了身子。
锦瑟还想挣扎,头上的风帽已经被人取下,自悬崖下方吹起来的风直灌入她脖子,仿佛一瞬间就冻僵了她,再要挣扎已是不能。
苏墨摘下她的风帽,只看了一眼,便松开了捏在锦瑟肩头的手,重新为她整理好风帽,遮住寒风。
锦瑟任他作为,看着他平静沉稳的容颜,终于开口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墨收回自己的手,嘴角浅浅勾起笑意,眼中已是桃花点点:“此处风景独好,不是么?”
“这里,是不是好逑崖?”他转头看向脚下风景,锦瑟却仍然一直盯着他的脸。
苏墨嘴角的笑意似是扩大了几分:“这般壮丽阔达的风景,冠以这三个字,似乎太小气了些。”
“可是这名字是你取的。”锦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般壮丽阔达的风景,在那时,也比不过我姐姐。是不是?”
她始终望着他,殷殷等待他给出回答。
苏墨终于无奈低笑出声:“太久远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得了。”
锦瑟虽失望,却又觉得没什么好失望:“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确是容易令人忘却许多本该记得的事。”
冬日午时的阳光照射在云雾缭绕的山头,雾隐终于渐散,远处青山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极远的地方,有一片一马平川的水泽之地,那里,就是围场。
苏墨微微眯着眼睛远眺,许久方才轻笑一声:“锦瑟,你还小。也许往后你会懂,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重要得过自己活得逍遥。”
锦瑟不懂他说这句话的含义。她只知道他来到这里,他沉默独坐林间,他将酒洒到地上,都足以证明,她曾以为他已经忘记的那些,他根本都还记得。
“后天我会再来这里。你,会来吗?”锦瑟低声道。
苏墨微微挑眉看了她:“这里景致虽好,可实在太过危险。若失足掉下悬崖,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闻言,锦瑟微微前倾了身子,往脚下的悬崖望去,只见怪石峭壁,一路延伸至看不见的地方去。
苏墨猛地拉了她一把,将她拖离悬崖几步。
锦瑟蓦地扬声笑起来:“便是掉下悬崖我也要来。姐姐就交给我这么一个遗愿,我总得为她达成了,才不辜负我们今生姐妹一场。”
她扬起脸看着他,眸子晶晶亮亮,一如多年前的模样。
锦瑟回到营地时,狩猎大军已经早在她之前返回,这对她而言,唯一的意味便是父亲也已经返回。于是锦瑟赶紧下了马,低着头匆匆往自己营帐走去。
不料刚刚行至中途,迎面便忽而来了一行人,正好与她面对面撞上。
为首那个,一袭月白色绣金龙的袍子,头戴束发紫金冠,脚蹬明黄龙踏,英眉凤目,端鼻薄唇,优雅俊朗,风姿特秀。而他身后,正站在苏墨,苏黎,以及宋京涛并几位重臣。
锦瑟有些呆住,怔怔望着那人与苏墨有些相似的眉目,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这人长得跟苏墨像,可苏墨正站在他身后,那他是谁?
苏黎大概是因为强忍着背上的伤痛,脸色不大好看,见锦瑟呆滞站在那里,脸色更是沉得滴水,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拉了锦瑟:“今日跑去哪里了?见了皇兄还不行礼?”
锦瑟听到他说的话,又触及父亲深沉如水的目光,赫然回过神来,忙的低身行礼:“臣妾叩见皇上。”
皇帝苏然,眉目间一片温润平和,见状温言道:“这便是老三家的王妃?”
“是。”苏黎回了一声。
宋京涛亦忙的站了出来:“老臣教女无方,以致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苏然却微笑起来:“宋侯此言差矣。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如今怎样管教宁王妃,已经该是老三操心的问题。朕倒想看看,老三你怎么说。”
其实锦瑟实在不觉得她一时失仪是什么大事,更何况皇帝微笑平和的模样根本不似要为难她,可偏偏苏黎挡在她身前,竟然思忖良久依然没有回答。
锦瑟有些按捺不住,悄悄伸出手去戳了他一下。
苏黎蓦然回头,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哈哈。”皇帝身后,一蓄着长胡子的老者笑出声来,“皇上又何必为难宁王?宁王还年轻,又是新婚燕尔,难免对王妃上心着紧一些,宠还宠不过来,哪里舍得拿那些规矩条框的去压王妃?”
这可真是天大的瞎话,锦瑟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却还是不得不为这话中暧昧的意思微微涨红了脸。
苏黎看了一眼那老者,方淡笑道:“多谢赵阁老为小王解围。”
“哪里哪里。”那赵阁老抚着长须应了一句,却又道,“只是疼爱王妃固然要紧,宁王却总该拿捏个分寸,像昨夜对张统领的处罚,似乎便重了些。”
锦瑟恍然大悟。皇帝和这阁老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苏黎!
“阁老。”皇帝淡淡唤了一声,“朕已经说过此事交由三弟决议,不需多言。”
那赵阁老果不再多言。
苏黎微微思量片刻,便道:“臣弟亦已想过,昨夜一时怒上心头,给张统领定下大罪,实在是不该。既然今日阁老也开口为他求情,那便降其官职,贬为副统领吧。”
皇帝低声笑了起来,指着苏黎对苏墨道:“朕就说这小子果真是长大了,如今竟懂得怜香惜玉,生怕给他这小王妃带来什么麻烦。”
苏墨也笑,眉宇间的不羁恣意飞扬:“这实在是好事。以后三弟若有什么事惹恼了皇兄,皇兄岂不是又多一条治他的法子?”
“这点朕倒是不担心,因为老三一向规矩,性子也沉稳。”皇帝笑道,“倒是阿墨你,若你能像老三疼宁王妃这般疼惜一个女子,以后便定不会再闹出什么让母后头疼的事来!”
闻言,苏墨退开两步,只是摇头,却不再开口,示意自己无辜。
众人皆笑起来,惟锦瑟躲在苏黎身后,不冷不热的瞪了苏墨一眼。
随苏黎回到帐中,他脸色果然瞬间就阴沉下来,转而望向她,冷声道:“你今日去了哪里?”
锦瑟看着他,先是眨了眨眼,随后才道:“王爷,今日这件事,你实在是怨不得我。皇上要保他的人,自然有千百种法子,就算不拿我说事,也自然找得到别的借口,谁叫他是皇上呢?”
苏黎望着她,良久,竟然缓缓勾起了嘴角。
锦瑟心头蓦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苏黎忽然开口道:“小杜,传安定侯!”
父亲!
锦瑟万万没有想到,在苏黎这令人惊骇的野心之中,竟然会有父亲的一份!
然而安定侯却异常平静:“锦瑟,如今你既已知道所有,为父也不再瞒你。从今往后,你需得好好陪在王爷身边,凡事都要以王爷为先,切勿再胡作非为,让王爷困扰。”
锦瑟根本还未从震惊中回神,闻言却只是拉着父亲的袖子:“爹爹,你抽身吧。这些富贵权势我们都不要了,解甲归田,你辞官,我们一起归隐,好不好?”
苏黎有多大的野心她不管,可是若其中牵涉了她生生父亲,教她如何能坐视不理?
闻言,苏黎眉峰微动,抬眸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宋京涛蓦地按住锦瑟双肩,对她摇了摇头。
锦瑟咬唇看着他良久,突然便哭了。
苏黎微微一怔,凝眸望向她。
锦瑟却只是看着父亲:“为什么你要让自己牵涉其中?当今圣上是个昏君吗?天下黎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吗?还是这家国天下不该属于他吗?不是,通通都不是!你们如今所作为的一切,通通都不过是为了他的一己私欲!”
锦瑟抬手指向了苏黎,流着泪颤声道:“凭什么就为了他的一己私欲,要让这么多人为之冒险,为之陪葬?”
“住口!”宋京涛蓦地怒喝一声,扬起手来,“啪”的一声,重重一巴掌扇在锦瑟脸上。
那一掌力气实在是大,锦瑟控制不住的跌坐到地上,左脸几乎顷刻便肿了起来。
苏黎猛地站起身来:“宋侯!”
宋京涛缓缓收回手,微喘着气看着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