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人的生活哲学:菜根谭人生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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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菜根第一味苦(6)

维摩诘居士坐在毘耶离城里,与屠夫、刽子手做邻居。屠夫杀牛羊他看见了,刽子手杀人他看见了,他只修他的佛。竹林里的竹叶落满他身上厚厚的一层,池塘里的七种莲花有七种芳香传来,他都好像不知道。这居士修行好,菩萨都要向他问道。为何我们说“维摩、屠刽无二心也”?原来居士与屠夫皆有慈悲之心,用亚圣的话来说,“不忍其觳觫(恐惧)。”悲好懂,生命被杀,造化失败、人生失败,吃那么多饭白吃,走那么多路白走,说那么多话白说,有过那么多愿望白搭。悲从中来,牛羊下泪。慈呢?有点不好懂了,慈是欢乐,死有何乐?莫非是说死亡得大解脱,大解脱即是大欢乐?屠夫下手那一瞬间,维摩诘居士欢喜赞叹“阿弥陀佛!”

要说趣味,引颈被戮在有人看来不失为一雅趣。志士版汪精卫还没变成汉奸版汪精卫时有两句诗写得好:“引颈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我有首送给导演哥们李金的讲三国的诗:“一马克三夫(旁白:

有二解,一为赤免马连克吕布、关羽、曹操,一为司马氏连克魏、蜀、吴),狂士头不孤。多情长江水,为我葬明珠。”世人常叹“明珠暗投”,我今索性来个明珠自葬,便没了明珠暗投的感叹,岂不快哉!前段时间我专门跑去上海横沙岛看长江入海口,唯见白波横空,青烟弥漫,目尽天倾,孤鹜哀鸣。最可异者,江边有三只水牛逡巡堤上,见我近前,飞跃下水。长江口的水牛竟能飞跃,这对从小也曾加入过放牛娃行列的我来说,很诧异、很惊喜。蜀犬吠月,蜀牛嘶风,我们那里夏天偏东雨要来的时候,到处听见水牛暗嘶,但我从没见过飞跃的水牛,这毕竟是在长江入海口,连水牛都不同。什么时候我也飞跃入水,出东海而去?佛经云海中有龙,《圣经》云海中有龙,不知我将入何海?将遇何龙?

“金屋”的典故来自说要“金屋藏娇”的汉武帝,但后来阿娇皇后也被生疏了。阿娇请来司马相如作赋,买回帝王心。司马相如为阿娇作赋得了黄金,他拿着这钱风流去了,同样疏远了卓文君,谁又为相如作赋?买来卖去,心还值几个钱?金屋银屋,最宜置灵堂。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稼轩这首《西江月》,“茅檐低小”,里面必不甚宽。但那厚木桌上点着一盏灯,整间屋都亮堂。还是茅檐好,茅檐比金屋还亮。

很多事情“当面错过,便咫尺千里”,再也不能这样。曾经有过幸福的机会,但有人不愿幸福。他的身心都沉人大黑暗中,似乎已泡在水里。他想:很多人等我大发慈悲,谁向我大发慈悲?抬头看金屋,低头看茅檐,确实没什么两样。这其中有陷阱,如果我选择茅檐,就会失去金屋与阿娇;如果我选择金屋,就会看不到我的大儿、中儿、小儿。

无论如何都是当面错过,无论如何都是咫尺千里,这回我真的愤怒了。

大无畏方见大慈悲。

大杀戮才有大结局。

大场面才有大美感。

大解脱才有大成就。

佛门有“四大皆空”,我有这“四大不空”,可以笑傲今生了。

凡事趣为先

进德修道,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趋欲境;济世经邦,要段云水的趣味,若一有贪著便堕危机。

修身养性以进取,先要学会做木石,如果你去羡慕花花草草,就会堕落到欲境。同样的,治国安邦要有超然的趣味,如果太执著,危机就来了。

这篇大有嚼头,我先嚼一遍:修身养性,要修来像木石,啥都不关心,啥都没感觉,一旦羡慕人家,就会堕入无穷的欲望苦海。同样的,治理天下就跟做和尚一样,没有贪念,一旦有贪念,就会有危机。

“木石念头”、“云水趣味”,这两个词可作本段提纲。什么叫“木石念头”?木石念头就是没念头,木头石头又不会思考,也不会烦恼,它的念头就是不知道。别打扰我。什么叫“云水趣味”?云水趣味就是有趣味,米友仁有幅《潇湘云水图》,和尚出了家叫“云水生涯”,洪应明把治理国家比作云水生涯,这是很贴切的。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两个比方很接近。你想,烹小鲜时大蒸大煮的,岂不就是“云水生涯”吗?当然,这也是打比方。

凡事趣为先。有人做木石有趣,有人做云水有趣,不可以强求。

但无论怎样,不能羡慕别人也不能起贪心,否则木石要碎,云水要干,什么意思都没有。

能不能不羡?各人有各命,各人有各难,各人有各苦,也各人有各福。

能不能不贪?各人有各财,各人有各道,各人有各家,也各人有结局。

末了,送大家一副对联:

木石无心还有泪

云水真趣宜早行

横批:欲海慈航

从发现苗头到抓住主根

吉人无论作用安详,即梦寐神魂无非和气;凶人无论行事狼戾,即声音笑语浑是杀机。

吉人(带吉相的人)不仅做人祥和,连做梦都一团和气。凶人(带凶兆的人)不仅做事狠毒,连说话谈笑浑身都是杀机。

本篇谈点易理。人之吉凶在于德行,天数不可测,天意不可测,但天的气息你可以闻到。吉人一切都吉(“无论”当不只讲,“作用”指动作),凶人一切都凶(“狠戾”,残忍狠毒),都是看得见的。

讲个小故事。唐代神相袁天罡有天走在街上,那天他还没脱下皇帝赐给他的官袍,竟有个算命的拉住他说:“官人,何不算上一卦?”袁天罡见他小鬼认不出大王,一笑上前,且听他说。那先生说:“官人,你若不把你的官服送还,恐有血光之灾。”袁天罡见他也跟自己玩起这一套,眼下他正受宠,如何肯信?当下痛斥相士一番,扬长而去。这晚安然无恙,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有个朋友赶来告诉他赶紧弃官免灾,因为皇帝又新宠他的师兄弟李淳风,要重选大唐帝国的龙脉,前言作废。袁神相一听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赶紧交衣服交帽子交印辞官,灰溜溜离开京城,始知看相人人会,因为人早把自己的秘密在脸上露出来了。他本是草民,穿什么官服?人每天照镜子,镜子就是最好的八卦图。

福由心造,祸从意起。打消妄念,好比泼掉一杯毒酒,你会看到连泥土都在呻吟,被毒酒烧来冒出了一股白烟。

《易经》云“留余庆”(旁白:这个词曾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歌曲中引用,用在了巧姐身上),最后一卦为“未济”,其意为凡事不可圆满,要留出天的位置,等待完成胜过自己完成。木匠造椅子不会绝对平,他要考虑主人家的地面情况。瓷匠造花瓶不会绝对圆,他知道即使不圆,我们求圆的心理也会暗示自己花瓶看上去是圆的。《三国演义》里面桃花庄的铁匠为关羽造青龙偃月刀,造好也只是半成品。

他知道,再好的刀也要等待好汉的鲜血,才会真正完成造与被造的神秘仪式。

易者易也,就是交换的意思。吉凶对冲,得凶;吉凶不计,得吉。

宋朝易学大宗师邵康节以“梅花易数”出名,有次人家让他占兰花,他却占不出,可见任何易理总有缺陷,不可以把话说满。

总之,吉凶不是问题,你只管做正事,不用管他,吉人自有天相。

话且到此,多的我也不便说了。世上的事都有个苗头,光会看苗头还不行,要抓住主根。至于当拔当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暗地之中更要做明白人

肝受病则目不能视,肾受病则耳不能听。受病于人所不见,必发于人所共见。故君子欲无得罪于昭昭,必先无得罪于冥冥。

肝有病眼睛就不明,肾有病耳朵就听不清。刚有病时不知不觉,一发病谁都看得见,由此可见,君子做人想不得罪于明处,先就不要得罪于暗处。

这话好得很,意思是人刚生病时都看不见,一旦发出来都看得见了。因此君子要想不被大家在明地里看见什么,就不应该在暗地里做出什么。冥冥之中,自有神明记我功过。神明很爱我,常把我的小善记为大善,常把我的大恶记为小恶。话虽如此,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末日审判,毫发不乱。肝病目损,肾伤耳闭。人是一个灵体,当我们为义时,护体诸天都欢喜;为不义时,满地狱鬼魔都欢呼。人被神魔争夺,苦啊!只有我们的祖先不会害我们,日夜思想父恩母爱,先人事业,我们便有胆前行。

少事即多福

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唯少事者方知少事之为福;唯平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

要说福,最大的福气就是少事。要说祸,最大的祸患就是多心(指什么都想做)。只有没事人才知道没事就是福,只有心不乱的人才知道心乱就是祸。

不搞事就不会被事搞,心不乱身就不乱,话不多欠债就不多。事多的人想事少,出事的人想没事,都已晚了,平时就莫搞事。刚到一座城,你会赞叹它的繁华,但你可知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陷入深深的苦恼中?看到一座山,你会觉得它荒凉,但你可知这山无知无欲,其实充满了生机?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我还嫌这不清静。弹琴,长啸都还罢了,为何感叹人不知我?为何又要明月来照?请珍惜“深林人不知”,请勿“明月来相照”。相比之下,还是稼轩的“我醉却疑松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好。不过我既有比较的心,也不清静了……

莫比较、莫比较,米饭馒头各自香。

不知道、不知道,红日照窗睡正长。

这种简单日子其实不简单,非得过来人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

做人方圆都要有界线才好

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当圆,处叔季之世当方圆并用。待善人宜宽,待恶人当严,待庸众之人宜宽严互存。

身处盛世做人要方正,身处乱世做人要圆通,身处由盛转衰之世要又有原则又能变通。对好人要宽松,对歹人要严明,对庸众要又宽松又严明。

这是在讲“方圆经”了。盛世做人要方(治世即盛世),意思是要当方正君子,以合世体。乱世做人要圆,意思是要圆滑做人,以应世变。

处治乱之间(叔季之世指国家走向衰亡)做人要方圆并用,意思是要又当君子又当小人,以应世夭。

这些话很直接,总意为方中寓圆。我们把阴阳鱼太极图四角拉直,必成正方。我们把秀才的方巾沿脑袋往下包紧,必成圆形。方中寓圆,不离方正之道。圆中寓方,不离圆心。

宁做乱世君子,莫做盛世小人。君子就是君子,小人就是小人,怎么方圆也不能乱了。好比水就是水,火就是火,渴了能喝火吗?天黑了能用水照明吗?只怕在黑地里淹死。有的事情还是有界线好。

人我俱忘逍遥人境

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

我有功于人不能老去想,我曾有什么过错不能不时时敲警钟。别人对我有恩不可忘,对我有怨最好是忘了。

忘人得我。走在人群中,你要忘了哪些是人,大家都是动物就好,大家都是草木也不错,大家都是石头更好。这样一来就不会因过高期待而失落,也不会因争夺而苦恼,就无伤害。记住:哪怕与人面对面抽一支烟,你也要想,这不是“人”,这是湖面在冒烟。同样,大家在一起喝酒,这是北美瀑布群在流淌。

忘我得人。在星星底下走,你走着走着就成为星星了。火塘边烤火,你不知不觉就烤成白薯了。中国爬长城,你成龙了。美国看升旗,你成鹰了。

总之,忘人得我,忘我得人。人我俱忘,就成仙了。逍遥人境,秘诀在于别去做沉重肉身之“人”,要做天然之灵物。

莫言恩情最是有情

施恩者,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则斗粟可当万钟之惠;利物者,计己之施,责人之报,虽百镒难成一文之功。

做好事不想到自己,甚至不想到别人,做了好事浑然不觉,那么回报将极大。表面上有益于人的求利者,筹算自己的得失,苛责别人的行为,即使投资再大也是白撘。

施恩者无恩,求报者无善。施恩不求报,仁的境界。施恩求报,往往会把“恩”收回,甚至起恶念杀了不知感恩者。

“恩”字带杀,“情”字带骗。人处世上,“恩情”二字最刺耳,最累。

你要施恩,就不要让人晓得,让他没有报答的机会最好,这样大家都不累,给出去的好东西也不会变质。你要报恩,就回报大众,千万别只报答某一人。要晓得,当初他给你的,是社会家庭给他的,否则他也给不起。因此报恩别向个人,因他当不起,你给社会最好。太阳给了树苗生命,树苗成长为大树,它不需要报答太阳,它只需要荫蔽来人。

无恩可施,此为大施。无恩可报,此为真报。世上有一种恩,施恩者不知,报恩者也不知,双方只在默默之间完成。千百年来,人类社会就靠他维持运转,孔子命之曰仁,王阳明命之曰良知。

认清障碍等于看到门

人之际遇,有齐有不齐,而能使己独齐乎?己之情理,有顺有不顺,而能使之皆顺乎?以此相观对治,亦是一方便法门。

人的经历有成功有不成功,难道成功是独自成功吗?人的心情有顺有不顺,难道可能事事顺心吗?用这事实对照着看,也就明白了(指明白万事都有命定与起伏)。

“际遇”指经历,“齐”通“济”,指成功。“对治”指对照,“方便法门”是常用佛家语,指大开方便之门。这话意思是:有人成功,有人不成功,无论遇见什么,一个人不可能独自成功。有的事顺心,有的事不顺心,总之不可能事事顺心。以此对照着来看,就明白了,多方便。

明白什么?明白“成功靠大家,不顺因自己”,这点领悟非常宝贵。

“成功靠大家”,一棵树长不成森林,必须要有很多树,也要容纳杂树杂草,甚至要容纳毒蛇在其中逍遥。“不顺因自己”,如果你遇见毒蛇,对不起,毒蛇无错,森林也无错,错在你不认得它。我们为人处世一定要认得毒蛇,认得才能降伏它,至少避开它。要知你本来比毒蛇还“毒”,大可不必怕它。人是万物之灵,就怕你丧失了灵气。培灵需葆真,一段真气罩体,你就成水火不能伤的真人。

心地干净什么都不用学

心地干净,方可读书学古。不然,见一善行,窃以济私;闻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赍盗粮矣。

心地干净了才可以读书学古,不然看见书上讲的什么好事就跟着学,谋一己之私;或听见什么好话,学过来为自己护短。这就叫把兵器借给土匪,把粮食送给强盗,东西越好人越坏。

“覆短”即护短,“藉寇兵(兵器)而赍(音jī,送)盗粮”,指把兵器借给土匪,把粮食送给强盗。

“藉寇兵而赍盗粮”,这种做法我敢保证强盗土匪会高兴得跌脚,连说“天哪天哪”。我们常干这种事,光脚进蛇窝,手里捧着金银见恶人。这都是学古害的。古人古书本无错,是你自己学错了。错在何处?

立意一错全部都错了。怎样立意才不错?那就是上面说的“心地干净”。心地干净,看《金瓶梅》得大慈悲(旁白:我就是这样,每看到西门庆死后妻妾相残互卖,继而烟消云散,我就很悲)。心地不干净,会从历史读出“吃人”,从圣贤书学会杀人放火,从佛经学会骗人大法,从道经悟出整人大纲,越精于此道离道日远。心地干净别无他法,别去做和尚,大家都来当农民。

心地干净什么都不用学,因为你已得到最好的。大家也无法学你,农民其实无法告诉你怎么种地,土地本身才会告诉你。

“真”的特点就是简单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俭者贫而有余。能者劳而俯怨,何如拙者逸而全真。

奢侈的人越富越不知足,怎比得上节俭的人虽穷而有余。有能力的人累心又招怨,怎比得上愚拙的人安逸又全身。

这段格言文词优美,哲理受用,大家来看。

“奢者富而不足”,富而不足是找死,西晋石崇富而不足,找死。东晋桓玄贵而不足,也是找死。他又能奢到哪里去?

“俭者贫而有余”,颜回就是贫而有余,他只有一箪食,一瓢饮,孔子来了大家吃。他也不是刻意俭,只不过喜欢简单的生活方式。

“能者劳而俯怨(俯怨即招怨)”,越有本事越招怨,没人能均天下,也没人能摆平三妻四妾,最好不搞那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