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中国小说”——这是一个建设性和挑战性兼而有之的话题。
它的建设性是要树立起文学坚定的自信心,而这个“伟大的中国小说”的自信心,既是对每个写作者自我能力的挑战,也是对全球化主流话语的挑战。我并不完全同意哈金先生对“伟大的中国小说”的定义,但是,我敬佩他在这个问题上对于文学的诚恳和近乎浪漫的信念。
当然,如果从不同的角度来解释一下“伟大”、“中国”和“小说”,这个原来的大问题似乎立即就可以被“解构”掉,可以被拆得七零八碎扔进莫须有之乡。我们从《今天》春季号有关此问题的第一次讨论当中,就已经可以看到端倪。残雪的批评“民族经验”和“写实”,强调精神的“内省、自我批判”“彻底的个人化”;韩少功的指出中国小说和欧洲小说文化传统之不同;黄灿然的描述“文学这棵树”“枝、叶、干、根缺一不可”,都从某种角度上消解了“伟大的中国小说”这个命题的统一性、合理性。
既然有些问题很容易被“解构”、被拆碎,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从不能解构的地方开始呢?比如,不管我们从怎样不同的角度理解诗歌和小说,不管我们的文学观有着怎样截然相反的天壤之别,不管是全盘西化还是坚守自己的文化传统,或者还有什么“前现代”“后现代”等等更为复杂的差异和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都在用方块字表达自己。这很重要。这极其重要。这非常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我们区别于他人的最根本、最核心,也最不能解构的特点。在这个日益全球化也日益统一化的世界上,这几乎成为我们区别于他人的、最后也是最难以被同化的特点。因为你用方块字写作,因为你用方块字表达自己,你才可以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被称作“中国文学”“中国诗歌”“中国小说”,你才可以最终确立你之所以是你自己。不管你身居何处,不管你年轻还是衰老,不管你有怎样的意识形态、政治立场,不管你有怎样的文化偏好,也不管你有怎样奇特不同的审美取向,使用方块字将成为你不可摆脱的最终限定,成为你最后的身份标识。在这里,“中国”二字,或许可以改为更为宽泛更具包容性的“华语”。但是使用方块字写作这个根本的核心没有改变。你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语言文字写作,并因此而更容易地“与世界接轨”,成为当今世界“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但你也因此而成为华语写作之外的他人。
所以,对我来说,“伟大的中国小说”这个问题,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
既然使用方块字,那么和方块字相始终也根本无法拆开的文化传统,也就必然成为你写作的一部分。既然用方块字写作,你也就必然要被纠缠进一个多世纪以来的白话文运动。既然用方块字写作,你就必然要面临“白话以后怎样”的历史性的煎熬和追问。不管你是企图切断历史,挣脱现实,完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而上的精神羽化的神性飞升;还是脚踏土地,直面现实,把自我完全熔铸于现实主义的“大地”;不管你是宏大叙事,还是彻底个人化的写作;你都必须依靠方块字,你都无法躲避方块字所带给你的可能的文化高度,和所有的历史陷阱。
我想用自己曾经说过的一段话作为这篇短文的结束——我所说的语言自觉,我所说的建立现代汉语的主体性,绝不是要重建方块字的万里长城,然后把自己囚禁其中。我所渴望的是: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我相信:中国的当代文学最终将证明,现代汉语不是因为全盘西化才保留下来的,而恰恰是因为现代汉语保持了鲜明的特性,而没有被别人完全同化,恰恰是因为现代汉语对世界做出了独特的贡献。不错,在所谓全球化的历史过程中,别人的历史曾经血腥、剧烈地发生在我们身上,极大地改变了我们。可如今,我们的历史也正理所当然地改变着全球化,也正理所当然地成为世界历史中最丰富最深刻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必然需要语言的自觉,这个过程必然期待着现代汉语主体性的建立。
从这个意义上,再回到我们现在的论题,那么我所说的这个过程,也可以理解为是“伟大的中国小说”“伟大的中国诗歌”产生的过程。
2005年4月16日写于草莽屋,17日改定
本文应《今天》杂志之邀,为参加哈金先生提出的关于“伟大的中国小说”论题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