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从来都是对过去的总结,而创作却是永远向前的。这是个永恒的悖论。可是,如果没有了过去,没有了那些曾经的经典作为标志物,作为里程碑,你就无法判断自己是向前,还是向后。这是个不言而喻的道理。
所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浩叹,正是发自目的物彻底丧失的无助、孤独、彷徨、幻灭和绝望。落在一片黑沉沉的夜空里,困在一片无际无边的大漠中,寸草不生,飞鸟绝迹,人鬼无踪,你就只好也只能“独怆然而涕下”。事情就是这样的非人所料。一千多年前,那个叫陈子昂的唐朝人在无助、孤独、彷徨的一刻流下的两行热泪,却成为一个永恒的经典,成为一座可以让后来人永远参照的里程碑。人生苦短,生命之树不会常青,所以才有无助、才有幻灭、才有孤独、才有绝望、才有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才有两行热泪落在浩瀚的宇宙洪荒里,灭迹在无始无终、无可测度的时间的浪涛中。所有满心欲望,浑身浪漫,相信生命之树常青的歌者,都是假诗人,因为他们太轻易地获得了参照物。所有把“母亲”“大地”放在诗意化的泥淖里打滚的叙述者,都是难以救药的精神撒娇者,因为他们太过依赖自恋的温吞水。
在以公元纪年的最初年代,圣徒保罗曾经写信给哥林多的信徒们:“弟兄们,我告诉你们说,血肉之体不能承受上帝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在保罗看来要想在这生命的死角里得救,只有信上帝,因为只有上帝会让“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坏的”。为此圣徒保罗忘我地断言:“若没有死人复活的事,基督也就没有复活了。若基督没有复活,我们所传的便是枉然,你们所信的也是枉然。”
在基督诞生前五六百年,有个叫老子的人发问道:“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在他那部传之久远的五千言《道德经》里,老子述大道,问天地,勘生死,以近乎冷漠决然的口气叙述出铁一样的事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圣经》和《道德经》是两部伟大的经典,是两部远远超出了文学的伟大经典,两千多年来,他们所追问、所苦恼的问题依然还存在,对早已经现代化甚至已经后现代化的我们来说,生和死还是无法逾越的大限,在这个被限定的大限之间,也还是人生苦短。
在茫茫天地之间,只要有什么可以被称作生命,无论他是人,是动物,是昆虫,是植物,哪怕是细菌、病毒那样的微生物,只要有生的存在,就首先已经必然是要死的,所有的生命都是在死亡契约上诞生的,或者说,生和死原本就是同一件事情。
人的难题,不在不明白事实,而在明白事实之后,一次又一次地“独怆然而涕下”,一次又一次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无论是在幽州台上极目远望感极而悲,还是在一滴晶莹的晨露中顿悟了生死,都不是确信了生命之树常青,而是感知了生命无望的短暂,感知了美好的稍纵即逝。如此,从幻灭和绝望的深处燃烧出一朵无助的烛光,无比清晰地照亮了生命自己短暂、飘忽的影子。如此,才有刻骨铭心的浩叹和挥之不去的热泪。如此,才把生命的感悟留在了过去,留在了永恒的参照之中。正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如此,在大限必至的无情门槛里,我们看到了无数千姿百态、动人心魄的稍纵即逝。我想,那些有幸留下来的参照物,更恰当的称呼不应该是经典,而应该是安慰,是一种柔情似水无微不至的安慰。这安慰本是给予古往今来,所有已经死去的,正在死去的,和将来必定也要死去的芸芸众生。
2010年6月7日写于北京新居,10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