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洋嫁(俞飞鸿、姜武主演《爱之初》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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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与一个孩子争宠

1

谢桥委顿了。

她不再打扮得桃红柳绿去参加那些等同于开玩笑的作秀,也不再去学英语,去试图与这陌生世界融合、交流和沟通,她放弃了自我发展,放弃了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一切尝试和努力。

女人的优势,在于永远有退路。只要还有男人愿意要你,事业败了,尚有家的巢穴。家庭妇女是世上最简单、最不动脑筋、最省事的职业。谢桥这样以为。她不要事业,不要梦想,不要社会,不要公众,她退回家中,爱情的枝蔓构筑了她整个的世界,这两层楼的洋房,是她的天地、乐园和监狱。

当你为梦想而奋斗时,生活仅是背景和底色,那些琐屑、瑕疵、粗陋都可忽略不计。当生活本身变成了唯一目的,柴米油盐,庸俗琐屑,都会变形夸大,蚂蚁长成大象。

谢桥这个不擅家务的家庭妇女终于开始挽袖大干,每天折腾于厨房和洗衣房之间,终于也能把两三个菜端上餐桌,把一件衬衫熨得多少有个样子,甚至也能接受萧雨山一月两次的北上探亲。作为一个乐天知命的家庭妇女,她在接受这样的生活格局,并努力适应,从中体会出安宁与温馨。

这时,风暴再次袭来——萧雨山前妻卷土重来!

随着孩子的一天天长大,她愈发可爱,愈发迷人,萧雨山的心不知不觉被这甜蜜的小东西俘虏过去。两周一次的北上探访已远远不能满足,甚或一周一次他也嫌不够,只恨不能天天搂在怀里,看在眼中。他哀求过田小麦数次,带孩子到洛杉矶居住,都被断然拒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田小麦离婚后,也想过独立开始新的生活,有钱有孩子,不就是缺个男人吗?可离婚后,单身自由的她晃了大半年,也没见到哪个多情的男人来勾引她。参加了一个单身俱乐部,稍看得上眼的几个男人眼睛都盯着三十以下的女人,对年过四十的田小麦眼角也不瞟一下。前来搭讪的男人,都是经济状况极差,没身份没房子,等着女人救济。田小麦再饥渴也不敢往这火坑里扑。好容易交往了一个叫李爱国的中年男人,有个小房子也有份固定工作,算是靠点谱,但寒酸困顿不说,更木讷无情趣。几个月后始终无心进入情况,也就无疾而终。她终于看清楚自己,确实已经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有市场。她已经没有可能再找到萧雨山这样的老公。如何把这样一个多金多情,又一起奋斗过来的五好老公拱手相让?她悔极了!女人到了四十岁,已经没有了任性和赌气的权利。

她想明白了,与其到外面和那些不靠谱的男人周旋,不如重新夺回萧雨山!好歹他是孩子的爸爸,他们俩是结发夫妻。

田小麦决定搬过来,萧雨山大喜。他实在不愿让田小麦另起炉灶。情感的妒意,也是有的。他对田小麦虽没有对谢桥那般炽烈的感情,但在他最困难最饥渴的时候,田小麦把少女的身体奉献出来,多少缱绻,多少缠绵。他不愿意让另一个男人侵占田小麦的身体和心灵。更主要的原因,妞妞在一天天长大,若是男孩也便罢了,她是个花朵般鲜嫩娇美的女孩儿,他如何放心让女儿和继父生活在一起?美国男人变态的很多,看看《洛丽塔》,谁知道会不会碰到第二个亨伯特?当然,田小麦离婚所分得的一大笔财产也让萧雨山惦记。那都是他一分一元赚来的血汗钱。他希望100%属于女儿,而不是被哪个无良男人白白占了便宜,骗个精光。

田小麦离婚后一直在积极找男朋友,萧雨山一直提心吊胆。有一段时间田小麦和一个叫李爱国的男人纠缠得很紧,他好意提醒田小麦说:听说那男人经济状况很差,你小心点别被骗财骗色。

田小麦火了,“我还有什么色?你就直接说他看上我的钱了!在你眼里我早就是一文不值的老女人了,是吧?你萧雨山多牛啊,老得都一脸褶子了还被人肉麻地恭维为成熟稳重,还有个小妖精崇拜着,你就很得意是吧?凭什么她就不是看上你的钱了呢?你以为你的褶子里还有多大吸引力?你的万有引力都在你的钱包里!我是半老徐娘,你也就是一个半老头儿!离开钱你他妈的也一文不值!”

萧雨山被她的暴风骤雨扑打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诚恳地说:“小麦,你是老女人也好小女人也罢都不重要,我今天对你好也好,不好也罢,都不是因为你漂亮了或是丑了,老了还是年轻了。我们虽然离婚了,但你永远都是我女儿的妈妈,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我绝对不希望你过得不好,不希望任何人来欺负你。如果你真的遇到如意郎君,我祝福你。”

没多久,这份恋爱风消云散。萧雨山吁出一口气,但又担起另一份心,总是一个挂牵。

如今,田小麦突然回心转意,主动提出带孩子南下,怎不令他狂喜。慢着!田小麦有条件,必须把那女人从洛杉矶圣莫瑞诺的房子里赶出去,田小麦和女儿将以女主人的身份重新入住。第二条,为了让妞妞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单亲的可怜孩子,萧雨山必须每周在田小麦这里住四天。

萧雨山愣了,“住你那里……不太合适吧?我住得离你近一点儿,每天都过来看你们行吗?”

“不行!”田小麦很坚决,毫无回旋余地,“你不答应我们就不下去了。这没商量。口口声声多爱孩子,却不愿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氛围,难道你就一个晚上都离不开那个女人?”

“这不是离不离得开的问题,你这不是……故意在为难她吗?”萧雨山很无奈。

“我为难她?我老公都让给她了还为难她?我以前没和你离婚的时候不也一个月才见你一次吗?她每周见你三天还嫌少?”

萧雨山想想,换了一条轨道劝说:“我住你那里不是影响你吗?你还怎么交男朋友?”

田小麦冷了冷,满面凄然,说:“什么男朋友,我再也不找了。我早就对你们男人失望透顶了。男人都一样是他妈的混蛋。既然都是混蛋,我就跟着你一个混蛋混好了,好歹你是妞妞的爸爸!”

萧雨山表面无奈,心中暗喜。中国男人三妻四妾的思想根深蒂固,尤其是古文人士大夫,谁人没有几个如花美眷?人不风流只为贫,只要有能力,宁可当牛作马也要多养几个女人。他爱谢桥,是的,谢桥的容颜、痴心、才情满足了他对于女人的梦想幻想,但田小麦的优点也是谢桥所不具备的。单说田小麦烧那一手好菜,谢桥穷极一生也难匹敌。红烧蹄髈、清炖牛肉……过一段时间萧雨山就会想念,馋得流口水。这是胃的肉欲。孔子说得好:食色,性也。不管男人女人,一生都在忙碌着填饱这双重的肉欲。

“你想好了?真的愿意跟着我这个混蛋过吗?你现在四十出头,再过几年可就真没有什么机会再婚了,到时可不要埋怨我耽误你。”

“想好了。毕竟我们结婚那么多年,又有孩子,你再坏也不会坏到哪儿去,胜于被外面那些不相干的男人玩弄。将来孩子大了,我再回到北加和姐姐一起生活。现在,为了孩子,我愿意做你的外室。”田小麦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萧雨山一下子站起来,走到田小麦身边搂着她的肩膀,感动地说:“你放心,只要你一心一意跟着我,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田小麦的身体在萧雨山的搂抱下微微发颤,不由让萧雨山心生怜惜。他轻轻拍着她,抚着她,试图控制这颤抖,这身子却愈发抖得厉害,梨花带雨似的,一声低低的呻吟从田小麦的喉咙里发出,这压抑的呻吟刺激了萧雨山,他蓦地强硬起来,不可控的欲望席卷而来,他的抚摸变了位置与方向,田小麦返身抱住了他,蛇一样纠缠到他身上……

前妻的身体是久违的故乡,一草一木都是你熟稔的模样,温暖的,亲切的,安全的,满载你幼时的记忆,留存了你的童年与少年。但因隔了时与空的距离,这份熟稔又透出一种新鲜的陌生,有依稀恍惚感,仿佛是这样子,仿佛又不是,你一点点去贴近,去感知,去辨认……你在故乡里迷失,你发觉自己如此热爱故乡,眷恋故乡,尽管你当初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你曾经嫌弃和抱怨的,那多雨的阴沉,低矮的楼房,坑洼的路面,那残败、破损,如今都让你心疼、怜惜,这才是原汁原味的故乡。你不会用外面那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的标准去要求它,你万不愿它变得高楼林立、面目全非。你只愿它以原初的面貌存在,它是你的来处与归途。如果你真的留在故乡再也不走了,你又会再度挑剔、抱怨、嫌弃、厌倦,妙的是你在故乡的时光是短暂的,你很快就会再度离开,回到那繁盛多姿的花花世界。因为难得,所以宽容,所以珍惜。你要把故乡每一寸土地踏遍,把每一份芬芳留存……

如此这一番缱绻,直做得荡气回肠。几年了,两人再没有这样痛快淋漓过,竟比初识时更为狂热、炽烈。故乡,是你已离开的地方。如果你从不曾离开,便永不会识得这份好。

一切的激荡都结束了。两人仍紧紧拥在一起,泪水濡湿了眼眸。都诧异自己从前怎从未识得这份好,又怎的随手丢弃了这份好。总有一种办法,可以把故乡与现实连通,在这信息化的时空,自由穿梭来去。

2

谢桥在网上无聊地浏览着新闻,搜寻着国内的信息。亏得这一台电脑连通了她与大陆,否则这一腔乡愁何以排解?

在北京的时候,总以为朋友甚多,常嫌喧闹。有时周末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关掉手机,玩点失踪,玩点隐居。到美国之后,谢桥才晓得,北京的所谓“隐居”多么作态,多么矫情,多么假惺惺。在这里,关上房门,你就“隐居”了。没有人会联系你,没有人会关心你的存在。你就安安心心,自生自灭吧。

一般说来,大陆的朋友不会打电话到美国,没这个习惯。你想打过去,电话号码簿翻来翻去竟找不出几个人值得你打这个越洋长途。不是因为钱,越洋电话费便宜极了,而是,越洋电话本身的隆重。绝大部分人都担不起这份形式上的隆重。你巴巴算准了时差,漂洋过海打过去,如不是特贴心的人,有时会被吓一跳的。拨通了电话,双方却都找不到恰当的话说,那情状实在滑稽。慢慢的,她可电话保持联系的,左右不超过三两个。

剩下也就是网络了。她有时会看看同事朋友们的博客、新闻,看是否有蛛丝马迹会与自己关联。不,她太多情了。朋友们都兴头头地活在自己的现实俗世里,关心着眼睛所能抵达的地方。美国太遥远了,实在关心不着。

一条太平洋,竟真的隔成了前世今生。谢桥在国内的三十年,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风消云散。耐心搜索,会看到出国前自己的一些新闻,那些记忆的残片,都恍如隔世了。

“电台事件”之后,谢桥还曾有过一次做专业主持人的机会。而且,不是电台,是电视台,不是收视范围极其有限的闭路中文台,而是覆盖整个美国西部的综合电视台,每天有两个小时的中文节目。其中有一档半小时的访谈节目,基本算是洛杉矶的王牌中文节目。该节目主持人夏以卿也算是洛杉矶主持界一姐。

那天的晚会,邀请了谢桥主持,同台的恰是夏以卿。谢桥对自己的主持表现历来十分挑剔,别人认为还不错的主持,她自己总能挑出无数个毛病,把自己批得体无完肤。在她十数年的主持生涯中,主持过大大小小不下于几百场的各类晚会,能够让她自己感觉满意的,加起来不超过一个巴掌。那天的表现便是其中之一。整场晚会,谢桥都处于极度的兴奋状态,头脑特别灵活,口齿特别伶俐,虽没有现成的台本,事前也没有一点准备,全凭临场发挥,谢桥却妙语如珠,挥洒自如,整场晚会主持下来,真个是行云流水,毫无瑕疵。

事后,每每谢桥自己回忆起来,也不免隐隐自得。想,作为一个受过职业训练,领了电视台十几年工资的专业节目主持人,自己谈不上优秀,谈不上出色,更不曾大红大紫,但是,主持生涯中有过这么一次酣畅淋漓的表现,也可聊以自慰了。

这不是谢桥的自我感觉良好。现场的掌声、欢呼声已经呼应了谢桥的表现。夏以卿亲切地对谢桥说:亲爱的,你表现得好棒!以后我要是不在洛杉矶,就请你给我代节目。谢桥惊喜莫名。对于贫瘠的洛杉矶中文土壤而言,这个节目可算是首屈一指了。而且,夏以卿的态度也令她感动。没想到她如此宽厚,和善,没有忌妒心。

很快,谢桥就知道,夏以卿的“宽厚”是为什么。晚会结束,一个中年美国男人来后台找到谢桥。原来他就是夏以卿的老板——该电视台台长。台长是地道老美,普通话却说得比80%的中国人还要标准。他说,很欣赏谢桥的主持风格,希望邀请谢桥去电视台与夏以卿共同主持那档谈话节目。台长留下一张名片走了。谢桥想留下自己电话,夏以卿制止了。她亲切地对谢桥说,亲爱的,你不要直接找老板,那没用。你必须通过我,我来帮你联系。

回家后,谢桥雀跃地把消息告诉萧雨山。萧雨山说,通过夏以卿联系?那完了!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阻止你和台长的直接联络。以我对夏以卿的了解,她只会是你的拦路虎,绝不会是桥梁。

夏以卿比谢桥大五六岁,谢桥刚入行,还在小地方做节目主持人时,她就已是Y视知名的节目主持人,频频出现在当时炙手可热的综艺节目中。她那么甜美,那么娇俏,招牌式微笑,时尚的手势,大有明星风范,几乎可以算是谢桥的偶像。有一天,她突然从屏幕上消失了踪迹,让谢桥好一阵遗憾。不想移居洛杉矶,才发现夏以卿做了洛杉矶主持界“一姐”。

萧雨山经常上夏以卿的节目,虽然按国内的理解,至多只能算是“熟人”,可以洛杉矶的标准,也算是“朋友”,听萧雨山说,夏以卿的境遇并不怎么样,号称是“洛杉矶一姐”,每月收入不过两三千美元,等同于一个小餐馆服务生。工作量却相当大,每天一档半小时的谈话节目,从联系嘉宾到准备话题到现场录制到后期制作,全部由夏以卿一人完成,更别提服装化妆,也都是自己搞定。在北京做过电视的人都知道,一档成功的谈话节目需要多少人配合完成,主持人完全是众星捧月。而在洛杉矶的电视台,夏以卿等被迫长出了三头六臂,几十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就全部完成了。当然,完成是完成了,完成与完成之间,差距却很大。差距有多大?基本等同于西施和东施的差距。谢桥看着曾经的Y视当红主持人如今降格到一个地市级电视台的节目水准,心里五味杂陈,如此作坊式操作,自然难免粗制滥造,情知这不能怪她,也还是遗憾。纵是如此,这依然是洛杉矶最好的一档中文节目,依然是谢桥进军洛杉矶文化艺术圈最好的一次机会。谢桥体会了,什么叫“别无选择”。

于是,在萧雨山的安排下,请夏以卿吃了一次饭。那餐饭,夏以卿带了父亲母亲和儿子,老老小小齐上阵。席间,夏以卿热情又淡漠,热情是指她主播的招牌式笑容和甜腻嗓音,这已经像一层皮,牢牢地长在了她的脸上,永远微笑,永远亲和,永远正确,但这分热情只对了她的亲人及萧雨山;淡漠是她始终不肯把脸正对了谢桥,连眼角的余光也不肯瞟到谢桥脸上来。席间话题云山雾罩,也始终不肯归拢到主题上来。谢桥感觉尴尬,想问的问题一句也说不出口。萧雨山却不屈不挠,单刀直入:“据说,台长有意让谢桥去做节目,还请夏以卿夏姐多帮忙多指点。”

夏以卿终于停止了对父母儿子声势浩大的布菜张罗,脸沉了沉,说:“有绿卡吗?有社会安全号码吗?没有可不能合法打工。”

“有的有的。”谢桥慌忙作答。

“会开车吗?电视台在海边,每天单程要开一个多小时车。”

“会,会。”谢桥硬着头皮应承,虽然对自己的车技一点儿没把握。

“会英文吗?节目组除了我,架机器的,录节目的可全是老美!只有会英文,鬼子才不敢欺负咱们!”

“正在学。”

夏以卿愤愤地用叉子敲打着盘子里的牛排,似乎为问题难不倒谢桥而懊丧。末了,说:“这几天台长不在洛杉矶,回头再说吧。”

萧雨山不失时机地递上一大堆巴结恭维,听得谢桥浑身不自在。谢桥想,其实,台长留了名片要自己给他打电话,并没有说一定要通过夏以卿。之所以说请夏以卿代为联系,不过是出于尊重和礼貌。于是,谢桥愚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可以直接打电话给台长吗?”

饶是夏以卿的脸再是职业化的甜美亲和,也忍不住变了颜色,牙齿缝里倒吸着冷气,阴森森地说:“没用!你打了也没用!这个节目是我负责,最后依然是要落到我手里来。我说不行,还是不行!”

场面僵了。萧雨山力不从心地打着圆场,末了,夏以卿意兴阑珊地说:“该联系时我会联系的。等着吧!记住,千万别直接给台长打电话!”

谢桥明白了,她其实是在说,她永远不会帮自己联系。而自己那句问话,实在是傻到了家。不问,你自有给台长打电话的权利,夏以卿管不着。可是,你这样问了,她这样警告过了,你还打,等于是明明白白在向夏以卿示威和宣战。

果然,夏以卿的“该联系的时候”终是没有到来。而谢桥,捏着台长的名片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终也是没打。一来,她不敢。她早已知道,夏以卿是个厉害角色,表面看来是一只甜美的小猫,开口闭口亲爱的,但如果谢桥一定要与她争锋,她的毛会竖起来,背会拱起来,锋利的爪子会亮出来,会变成一只小老虎,张牙舞爪,誓死捍卫自己的利益,毫不客气。以谢桥不喜与人争抢的个性,肯定不是对手,就算进了台,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第二,谢桥不忍。早就听说,夏以卿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传说中,带着在国内与前夫生的儿子到洛杉矶后,她也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流连,大都是些不怎么上台面的小商人,却也都未修成正果。如今一个人带着儿子,拿着电视台那份薪水,也就刚刚够过一份极寻常的日子,萧太太就曾讥讽地说,夏以卿的房子很小,车也很破旧。请夏以卿吃饭,夏以卿带了老老小小前来赴宴,是一种示威,更是一种示弱。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女人肩上的负担真是很重。面对面近距离观望,谢桥心悸地发现,夏以卿的容颜在衰败。尽管抹了浓重的脂粉,灯光下,依然可见她眼角的细纹和下垂的法令纹。美人临近迟暮。是的,夏以卿已经四十岁了,她的姿色在颓败。主持人这碗青春饭吃起来已经相当吃力。而谢桥比她年轻五六岁,最重要的,对洛杉矶的电视观众而言,她是一张陌生的新面孔。小地方的观众对待主持人的态度就像一个风流自许的男人对待自己的女人,不管多么美,时间长了总是腻烦,总是图个新鲜。所以,谢桥一旦参与竞争,夏以卿的位子岌岌可危。可是,如果失掉这个饭碗,夏以卿将如何养活自己和儿子?就连萧雨山都同情地说,家里又不缺你去挣这一个月两三千的微薄薪水,可对于夏以卿,这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来源。是的,看到夏以卿表现出来的色厉内荏,谢桥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不忍,是怜惜。她怎么忍心去挤掉这个女人的位子,让她走投无路呢?

第三,谢桥不屑。这个主持人的位子,谢桥还真没怎么看在眼里。就算进了台,如愿以偿做了主持人,甚至取代夏以卿做了所谓“洛杉矶一姐”,又如何?未来清晰可见,夏以卿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谢桥嫌弃的并不只是薪水,而是节目的粗制滥造,了无新意。如果是要做这样水准的电视节目,谢桥都大可不必从家乡出来。不要说北京,就连在家乡的地市级小台,节目水准也比夏以卿的节目高很多。看看夏以卿的现状,再想想当年与夏以卿同时出道,天赋与知名度都还不如夏以卿的主持人们,现在在国内都是什么样的状况?一个个风生水起,早已被人民大众捧为偶像、巨星,周身光芒璀璨,除了一个比一个更炫的主持舞台,还拍广告,演电影,出书,做导演……十八般武艺尽展。更不用说,个个赚得都是盆满钵满。而夏以卿,流落到这中文的文化沙漠,守着这样一只泥饭碗,还担心被人抢走。其状堪怜。是的。北京的文化艺术舞台,是一片广袤的天空,任你是只多大的鸟儿,都有足够的空间任你翱翔。而洛杉矶的文化艺术舞台,是一间窄小的屋子,不要说去跑去跳去飞,恐怕刚直起身,就碰到了天花板。要想将就这个舞台,只好永远佝偻着身子,在稀薄的空气里艰难地喘息、苟活。谢桥想,在北京,也许自己也做不到优秀,做不到出色,但那是你自己的能力问题,机会问题,不是舞台本身的问题。那么多成功的榜样屹立在前,只要自己还在努力,就总有一份希望。她宁可在广袤的天地里做一个小角色,默默奋斗,默默努力,也不愿佝偻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一挺直背就碰到天花板,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是巨人。

思前想后,谢桥终于把名片扔进了垃圾箱,再不去想。如果说电台事件是受人“陷害”,被拒之门外。而这一次,完完全全是谢桥自己的主动放弃。这一次放弃,意味着,谢桥彻底放弃了在洛杉矶文化艺术圈的发展。前有蓝小云,后有夏以卿,再加上萧导演,谢桥想,自己已经看明白了。诚如萧导演所言,在洛杉矶做中国文化,没路!

不管是不敢、不忍还是不屑,总之,谢桥自己断掉了在洛杉矶做主持人的最好也是最后的一条路。主持人不做,其他的行业,就更加不上台面了。来拉她一起推销保健品,上线下线,把亲戚朋友骚扰个遍的,让她去教太太们化妆打扮,教怎么拴住老公的心的……五花八门,让谢桥啼笑皆非。她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躲在家里,彻底当太太。是的,当初洋嫁来到洛杉矶,万没料到洋嫁的结果是彻底断送了自己的职业妇女生涯,真正沦为家庭主妇……

车库响了,萧雨山回来了。谢桥非常高兴自己从这自伤自怜的情绪里被解放出来。她飞奔下楼,勾住了萧雨山的脖子。

萧雨山尽力回应着谢桥的热情,却总显得有些走神,力不从心。凭借女人天然的敏锐,谢桥直觉他身上残留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她颓然了,默不作声地走向沙发。

萧雨山走过来,揽住谢桥的肩,环顾左右,说:“这房子太小了,我们应该换一所更大更气派的房子。”

“小?这都已经像宾馆了!你老不在家,这房子空得让我害怕。”楼上那么多房间都空着,谢桥只选了楼下最小的一个房间住,一般说来,那是保姆住的房间。

“你不懂,做生意需要排场,房子不仅仅是自己住的,更是给客户看的,是实力的一种展现。再说,这房子田小麦以前住过,你不希望有一栋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吗?”

谢桥瞪着他,莫名其妙。萧雨山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两人的计划。谢桥终于明白,前妻携子袭来收复故土,自己将被扫地出门了。

“哪里是扫地出门,是把这栋旧房子留给她们,买一栋更漂亮的房子我们住。好吗?”萧雨山字斟句酌,再次谈到核心,田小麦要求谢桥签字放弃这栋房子的产权。

身在美国,便是水里的浮萍。谢桥所有的依傍,便是这个小家,这个男人和他的感情。这个男人,有时觉得真是亲中亲,骨中骨,有时,又感觉飘忽而遥远,仿佛一阵风过,便无影踪了。根据加州的法律,如果结婚时间没超过十年,若有任何变故,比如离婚或者男方有意外伤亡,谢桥只能得到从结婚到分居这段时间收入的一半,根本没资格分萧雨山的任何财产。对谢桥后半生的生活,他也可以口头承诺,但如今的年月,夫妻好的时候又是烛光晚餐又是情侣衬衫,不好的时候为一分钱都要闹上法庭,宁可把钱都给了律师也不留给对方。萧雨山结婚时把谢桥的名字加在房子上,就是为了给她一份安全感,保证不管任何变故,谢桥至少可以有这栋房子,哭泣也有个地方,而不至于流落街头。变卖后也能保障后半生的基本生活。

如今,田小麦逼她放弃这份房产,就是要夺走她这份安全感。“房子是她的名字,我们住着不踏实。我们娘俩可怜巴巴地来投奔你,还要冒着被轰走的危险,你自己的女儿,你也忍心?如果她真爱的是你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放弃房产?除非她惦记的就是这份分手费!”

看到谢桥单薄的身躯、木然的神情,萧雨山也心有不忍。作为律师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放弃了这份房产,万一有任何变故发生,谢桥就将拎着行李一无所有地灰溜溜离开。

“桥桥,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现在这么两边跑对我的生意影响很大。等她们过来了,生活安定下来我才能安心干事业。我爱你,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将来我的财产都是你的,所以你不会损失什么。相信我,好吗?”

“别说了,我签字放弃。”谢桥说完,极疲惫地站起身来朝楼上走去。她太累了,她只想睡在床上永不再醒来。

3

是时候考虑要个孩子了。

怀孕,是谢桥从十一岁初潮伊始,缠绕至今最大的噩梦。

她游泳时看见底裤上点点血迹,不是殷红,而是暧昧不明的暗红,甚至都不像红,而是紫黑。她不惊慌,她已从邻居姐姐那里获知了女人的秘密,这是一件早晚要来的事。她甚至有点骄傲,一件大事终于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她老练地对母亲说:“我流了一点血。”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她懂的,她还是给了机会让母亲教她,就像你听了一个早已听过的笑话,还是要像第一次听那样哈哈大笑,这是礼貌,是厚道。

母亲却惊恐了,“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吧?你才十一岁呢!”

女儿的青春期过早到来,完全在母亲预估之外。她换了一种眼光打量女儿,才发现十一岁的女儿怎么已宛然有了小女人的模样!

一个孩子的灵魂,装在一个成熟女人的躯壳里,她的身体已经具备了足使男人犯罪的诱惑,眼睛水汪汪的,自知的天真,不自知的妩媚,天生一个纳博科夫笔下的“小妖精”洛丽塔,有多少变态男人流着口水窥视着,处心积虑接近着。可她还不懂得保护自己,她会把男人不怀好意的接近当作大人对孩子的宠爱,这太危险了。

有一个早熟又颇有姿色的女儿,就像捧了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一刻不敢大意,做母亲的得提前操多少心哦!母亲常如是抱怨道。

母亲没有对女儿的成长表示祝贺,而是用最惊悚的语言夸张地吓唬女儿,谢桥惊慌失措地听懂了三点:你的身体已具备怀孕的功能;少女怀孕是世上最大的耻辱,比死更可怕;要想不怀孕,除自己的父亲外,绝不和任何一个男人单独相处,不许任何男人触碰到自己的身体!

邻居姐姐出事了。正在读高中的她身躯日益沉重,待得家人发现,已然晚了。谁造的孽,打死她也不说,有种种猜测,邻居、同学,甚至有说是上公厕时被强奸……到底也没得到印证。

她被锁在家里待产。此后,她全家人出门全都一个神态,低着头,贴着墙根,看到每一个熟人都像犯人看到“政府”,畏怯、瑟缩,形象地诠释着什么叫“抬不起头来”。尤其她那原本高音大嗓、强悍泼辣的母亲,再也昂扬不起来,见谁都一脸巴结小心、比哭还难看的笑,让你看到也直想哭。

几个月后,她出门了,身体飘忽像个影子。她也像家人一样,贴着墙根,走得悄无声息,只是她的脖子奇怪地偏着,就像挨了一个耳光,再也转不回来。和她说话时,她答非所问,眼神空茫呆滞,她傻了。

“你如果像××那样出了事,直接死在外面不用回来了。我们谢家世代清白,丢不起这个人。就算死,也难清除家族为此的蒙羞。”母亲冷漠地说道。她不觉得自己残忍,她必须矫枉过正,用尽一切手段捍卫长着女人身体的孩子的童贞。

谢桥孩子的世界碎了。

流着血的身子,她以为仅仅是麻烦,要用很多手段去处理它。却万没料到,这流着血的身体,是如此耻辱而恐怖。美是它的原罪,谢桥憎恶它,它粉碎了她作为孩子的纯净与天真,对这世界原本所抱的温暖与信任,它让她看到成人世界的丑陋与危险,所有的男人,都变了一副狰狞的面孔,要欺负她、毁了她。

对于怀孕的恐怖缠绕了谢桥整个的少年。她没有谈过恋爱,如果恋爱指的是身体的接触,没有。她警惕着所有的男人,连男老师、邻居的叔叔、父母的朋友,都一概敌视。她并不懂怎样的接触才会怀孕,她月月担心,如果月经不幸晚了几天,她就会神经质地一遍复一遍跑厕所查看底裤,半夜都无法停歇,恨不能自己用手抠出血来。

生命是值得期待和欣喜的吗?谢桥怀疑。

童年,和青春期相较,姑且算是幸福的吧。虽这幸福也不可细究,否则,怕也有点点瘀伤。

人们对于青春的赞美、讴歌、艳羡、追忆……谢桥只觉不解。她宁可直接进入自己的暮年,也不要再回到青春期。不仅仅因为对怀孕的惧怕,而是生命本身的艰涩、迷惘、困顿。

青春是什么?一锅黏稠的、滞涩的、黑乎乎的浓粥。沉溺其间,只觉呼吸短促,游走艰难,每一天都过成煎熬。她敏感、脆弱、尖锐、神经质。她厌恶自己,她宁可成为世上任何一个人,不要成为自己。

十五岁,她策划过自己的死亡。

这事已在脑中盘旋过数月,本拟于中考结束后实施。

一定是遭受了母亲的辱骂,羞愤之下,她写了“遗书”,尖锐地质问:“不是我自己要求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们为什么要生我?”她说要“自己亲手收回自己的生命”。她把“遗书”从门缝里塞进了父母的卧室。

是夜半时分,本以为熟睡的父母要第二天才会发现,那时一切都已结束,可灯光大作,父母几乎是第一时间披衣坐在她的面前。

父亲沉痛又诚恳地问她:“我们已在尽力按照好父母的标准在要求自己,你可不可以教教我们,我们该怎么做?”

她呆了。

她自顾自顺着自己的思路哀伤,却并没有想过,她若是为人父母,该怎么办?

不管从哪个角度衡量,父母都算得上模范,知识分子,品格高洁,相敬如宾。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无任何恶习。母亲脾气暴躁了些,可一个体弱多病的女人,从早到晚操持着一家老小的衣食,缺钱缺食物缺时间什么都缺,又赶上了更年期,她无法不暴躁。

凭良心说,在那样的年代,父母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差不多了。她仍然不满意,不快乐。

她的寻死是诚心实意的。那个夜晚之后,她仍在盘算着每一个实施的细节。

作为孩子,她可以不满意父母,甚至怨恨父母,可作为父母,没有比生一个孩子风险更大的了!每一个生命都不是自己要求来到世上的。若说当父母的有什么错,就是没有经过商量,便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这是他们的原罪。

他们给孩子的天赋已足够好。她不残疾,不蠢笨,不丑陋。甚至说,比父母更漂亮和聪颖一些。他们的家庭气氛已足够好,生活节律井然有序,他们创造一切的条件让孩子安心学习,每晚在灯光下,孩子做作业,父亲看书,母亲手里不是忙着鞋袜,就是织着毛衣。这情景,任谁看了都感动。

什么环节都没有出错,他们够对得起这个孩子。可是,她长成了什么样子?她的青春期苍白、颓丧、叛逆,紧绷着脸,敌意的眼睛,和这世界,和所有人仿佛都有深仇大恨,满脑子盘算着死。

她的成长,多么艰险啊!她很有可能死,很有可能精神崩溃,很有可能堕落,很有可能跌入社会底层……

她七歪八扭,终于长成了现今的模样。可她的成长历程,那份挣扎、苦楚、险象环生,谢桥自己回想起来,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就像她驾了车歪歪扭扭在大街上行驶,到了目的地,才惊出一身冷汗:妈呀!我都是怎么开过来的?

谢天谢地,她基本正常,基本健康,基本合乎社会规范。可她实现了父母的心愿了吗?他们成功了吗?

不。她只是巧妙地把身上的伤疤遮掩起来。她让人们看到她的眼形的美丽,看不到她的近视;看到她整齐的门牙,看不到她大牙的残损;看到她腰身的纤细,看不到动手术留下的疤痕……

她身上所有的毛病和缺点,她从未试图改正,她也无力改正,她只是竭力把它们隐藏起来,像猫拉了屎再把它掩盖。她仍然活得歪扭、吃力、辛苦。可她让别人看到了挺拔、舒展,她身上熠熠的,都是光芒,不断刺伤别人的眼睛,最后伤及自己。

谢桥想的是,如果自己做了母亲,她是否会比自己的母亲做得更好?她是否可以培养出一个称心如意的孩子?

不,如果她有谢桥这样一个孩子,她完全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她不会比父母做得更好。她不会是文学作品里作家们热烈讴歌的母亲形象,人们愿意接受母亲衰老、土、憔悴,不愿接受一个穿吊带裙、高跟鞋,描眉画眼年轻得像姐姐的母亲,她还有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清冷含蓄,不会像一个没有文化的母亲那样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用粗糙的大手摩挲他的脸蛋,唤着心肝宝贝儿,用体温、声音、触摸直观表达着慈爱,她会隔着距离抱着双臂看孩子,这看上去有些冷漠,她的孩子感觉不到自己被爱……她就等着孩子到了青春期来质问她,不是我自己要求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们为什么要生我?

她还没有资格像父母那样反问回去:“我已经在按一个好母亲的标准在要求自己,你可不可以教我,我该怎么办?”

何况,她不见得能生下谢桥这样一个资质天赋都还算不错的孩子。万一孩子是残疾呢?有先天的不可逆的疾病呢?万一他蠢笨呢?丑陋呢?愚钝呢?都很有可能。那你不再可能要求他优秀、卓越,从他出生伊始,你便在竭力希望他达到正常,你和他共同忍受歧视、轻蔑、不公……你为此耗掉了你的青春、美丽、才情……你们的一生都在为人生考到六十分而奋斗。他也许不会提出“不是我自己要求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们为什么要生我?”这样的问题,对于他愚钝的脑子,还想不到这样高难的哲学问题,可你不得不想,我为什么要生他?

你犯了错。人一生都可能犯各种各样的错,但都有机会纠正。择错业,可以改行,嫁错人,也可以离婚,唯有这个错误,永远无法纠正。他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你的失败,你还不能放弃,永远不能……

作为孩子,谢桥时时感受生命的苦楚、无奈、绝望,她不愿再创造一个生命让他到人间受苦;作为母亲,谢桥没有能力相信自己会生下一个天分奇高又幸福快乐的孩子。所以,她想的是,生命从自己这里终结,不要让这血脉再延续。

一个发誓要做“绝代佳人”的女人,竟开始考虑,或许是该要个孩子了。

一大早,萧雨山说要带妞妞过来玩。这让谢桥十分惶恐。

新房子也买在圣莫瑞诺,离旧房子不过几分钟车程。田小麦的离婚,是冲动和赌气,被谢桥捡了便宜,如何不恨之入骨?谢桥担忧自己是否该去练武功,否则与田小麦狭路相逢时,如何自保?萧雨山倒乐得其所,前宫后院往返穿梭。

老公不再是谢桥的。萧雨山实践诺言,一周在谢桥这里待三天,田小麦那里住四天,这多出的一天,便是妻妾地位之差别。田小麦失了婚姻,却仍是正宫娘娘,谢桥转正了,却仍是一个小三儿。

在谢桥这里,田小麦的电话随时追踪而至,孩子发烧了,孩子手被烫伤了,孩子胃口不好……

不管什么时间,黄昏、深夜、凌晨……不管两人在干什么,吃饭、聊天,甚至在床上,这电话如同催命鬼符,萧雨山应声而动,如离弦之箭,倏忽消失于黑暗之中。

每次关于孩子的话题,都是不愉快的。

第一次,萧雨山神秘兮兮地拿了手机里的照片给谢桥看。萧雨山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出现在屏幕上。

“怎么样?妞妞是不是很漂亮?”萧雨山献宝似的问。

小女孩长得好不好看谢桥看不出来,在她眼里,一岁多的小孩都长得一个样子。她看到的是萧雨山的表情,那种她从未见过的全然陌生的表情,甜蜜的,庸常的,一往情深的表情,那不是属于她的又酷又帅又桀骜的情人的表情,而是埋首于奶瓶尿片中世俗而温暖的慈父的表情。那种与尘世、与人群稍稍疏离的漠然清高消失了,她不认得这表情,这个抱着孩子的人间烟火味儿十足的男人,他与她没关系。

“嗯,眼睛有一点点像你,别的都不像,鼻子塌,脸圆,我想大概是像她母亲。”一股酸涩充溢心间,谢桥知道自己该说两句好听的,可这股酸涩冒出口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会!她长得完全都像我!”萧雨山一把夺回手机,不满地塞回兜里,赌气地说:“以后再也不和你说孩子的事了!”

过了些天,萧雨山忘了自己的起誓,忍不住又谈起了孩子。让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不去谈及那软糯的婴儿,比阻止一个初恋的少女谈论她完美无缺的情人更为困难,满脑子晃来晃去都是那个人,一开口他自己就跑了出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妞妞在我们那个小区里,在所有孩子当中,已经被评为最漂亮、最干净、最聪明的婴儿!”

评?恐怕是你们自己评的吧!谢桥冷笑。她脑子里闪现的是一家三口的画面,萧雨山抱着孩子,身边紧挽着那骄傲的孩子的母亲,漫步在小区的街道上,和每一个走过来逗弄孩子的人微笑着打着招呼,好一幅完整和谐的家庭画面!

她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千万不要再去得罪他,开口却又变了味儿:“每一个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聪明最漂亮的,我邻居的二胖他妈也说她儿子又聪明又漂亮,虽然他是个弱智!”

“不是的!连其他的母亲也都说妞妞比他们的孩子漂亮聪明可爱!”萧雨山辩驳,确实像一个护犊子的没有原则的父亲。

“如果一个母亲真的这样说,不是她脑子进水了,就是在随口恭维你!这也能当真?”

“妞妞是与众不同的。她从小到现在没用过一张尿片,全是等着大人把尿,不把就憋着,特懂事!妞妞从来不哭,哪怕是生病,总是自己忍着……妞妞从不吐奶不流口水,浑身散发幽香……”萧雨山像发了高烧的病人兀自喃喃,谢桥却去无情地揭露真相:

“有婴儿这样的吗?你说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幼神!”

萧雨山瞠目结舌,瞪了她半晌,终于从齿缝里蹦出丝丝冷气:“你——真——恶——毒!”

谢桥被击倒了。她不是有意想激怒萧雨山,她也知道话越说得难听只会让萧雨山越讨厌她,可她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去迎合他,甚至沉默,也做不到。

妞妞,她不仅是一个孩子,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有女人身体的大女人,通过妞妞,谢桥看到了当初在制造妞妞时二人的交合,如今因为妞妞,她的老公萧雨山名正言顺地和那个女人以一家三口的名义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个屋檐下睡觉,抱着妞妞同进同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她谢桥是完全被隔绝的外人。

她如何能不嫉恨妞妞?她可以去爱世间任何一个孩子,哪怕他是弱智是残疾是一个在大街上流浪的野孩子,她却无法爱妞妞,这个天然的情敌,毁了她一生幸福的小女人!

今天,妞妞却要过来,萧雨山说,要带妞妞来看看爸爸的新家。谢桥明白,作为小主人,他的世界必须完全对她开放,她有权入侵和父亲有关的每一寸空间,获知父亲生活的每一种面貌。当然,她也知萧雨山的良苦用心,他希望孩子和她的后妈能够建立感情、和平共处。

一大早,谢桥就在惶恐中徘徊。

这个孩子,从她还是一个胚胎开始,就已入住谢桥心里。如今,她已从母体里分离,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但是,她依然长在谢桥心里,已长进了谢桥的骨,谢桥的肉,两年多时间从未稍离。谢桥日日想着她,惦着她,恨着她,如今,终于要短兵相接了!这比情敌间的见面更加火光四溅。

谢桥什么事也干不了,只觉心浮气躁,转来转去,既焦躁不安,却又有难耐的期盼。

“叮咚——”门铃响了。谢桥奔赴门边,也不知为何奔得那样急。然后,她看到了萧雨山手中那粉嫩的婴儿。

一岁多,正是婴儿从一个肉团团开始抽条儿的时候,身姿挺拔了,面目也清朗了。谢桥带着妒意挑剔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好看了些。只是她的神情有些过于严肃,眼睛从谢桥脸上一掠而过,蹙着眉打量起这个陌生的领地。

谢桥伸出手去,却又犹疑地停在半空,这孩子的表情让她不敢造次。

萧雨山善解人意地把孩子递过来:“谢妈妈抱抱!”

谢桥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触碰到妞妞软热的小身子,谢桥感觉一阵震颤。这个小生命,已在她的心里长了两年多,是的。谢桥曾诅咒过她,曾无数次幻想抱着她从窗口扔下去……如今,她终于把她抱在了手里,她不知自己怀了怎样的感情,矫情的爱?漫无边际的恨?……

谢桥还来不及辨别出自己对她该有的态度,妞妞已率先做出了反应,她身子一扭,带着哭音挥舞着小胳膊拼命奔向父亲。

谢桥怀里空了。

她尴尬而歉意地望向妞妞,妞妞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竟然是哀怨而冷漠的,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眼神。谢桥突然感觉,妞妞什么都是懂的。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上那种本能的排斥,因而她以排斥相回应。谢桥手足无措起来。

“我们坐,看看爸爸的新家。”萧雨山自顾自抱了孩子进来,坐到沙发上。

谢桥为弥补自己的犯罪感,也为掩饰自己的尴尬,跑前跑后拿出许多吃的,点心糖果水果,甜的咸的,干的湿的……摆了一茶几,萧雨山嗔怪道:“一个小孩子而已,你摆那么多,够十个大人吃了。”

妞妞对食物倒不拒绝,拿来便吃。但她对谢桥始终不理不睬。谢桥想亲近她,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她自知这情状在萧雨山心里定为不快。是的,她完全算不得是一个贤惠温婉的女人,她的爱与柔情只刚刚够给情人,对老人和小孩,她都是没有亲和力的。她讨不了婆婆的好,也得不到孩子的欢心。

谢桥没辙了,只好去厨房展露她并不高明的厨艺。饭菜端上桌,她自惭形秽地想,这和那个女人的厨艺自不可同日而语,又是自曝其丑了。谁想妞妞对饭菜却颇给面子,小孩的“隔锅香”。这让谢桥又惊又喜,主动请缨为妞妞喂饭。

一顿饭喂下来,两人混熟了许多。妞妞终于对谢桥展开了一个笑靥,虽然这笑一闪而过。这孩子实在太难有个笑意了,是破碎的家庭所致?还是骨子里就是个传说中的“冰美人儿”?无论如何,这笑让谢桥感动了。她恨不起这孩子,是的,她几乎要喜欢她。

萧雨山欣慰地凑过来,揽住谢桥的肩,谢桥也习惯性地顺势倒在他怀里,正在笑着的妞妞突然止住了笑声,她惊恐地看着两人,继而愤怒地冲过来拼命把两人撕扯开,把自己的小身子紧紧贴住萧雨山,谢桥一愣,蓄意往萧雨山身上靠了靠,妞妞尖利地哭喊起来,高声的,愤怒的!她用一个婴儿最大的力气死命把谢桥推开,小脑袋委屈地在父亲身上蹭来蹭去。

萧雨山赶快推开谢桥,把妞妞紧紧搂在怀里,心疼地亲吻着,宝贝儿心肝儿地哄着。谢桥孤立一旁,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就是这样,这就是他们的关系,谢桥插足了萧雨山和妞妞,萧雨山夹在谢桥和妞妞之间,两个女人水火不容,一旦二人有争抢,萧雨山毫不迟疑,如离弦之箭,甩开谢桥奔向妞妞……

妞妞在父亲的百般抚慰下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她看向谢桥的眼光又是戒备的、敌意的。是谁说过,婴儿在通晓世事之前,可通神灵,这是人与生俱来的自保的能力。她能直觉到危险。她与其说被父亲抱住,莫若说在张开小胳膊紧紧地护住爸爸,警惕着别被面前的这个女人抢走。

谢桥颓然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看着眼前这幅美满的父女图,自己都感觉自己多余。

手机响了,谢桥无意识地抓起来接通,“Hello...”

一个愤怒的女声传过来:“王八蛋!让我老公接电话!”

“……你……老公?”脑子尚处于迟钝状态的谢桥一时转不过弯儿来,打错了?

“就是我的老公,我女儿的爸爸萧雨山!我是萧太太!王八蛋,你凭什么接我老公的手机?”

谢桥一震,手机“啪嗒”掉在沙发上。

田小麦的声音高亢激烈,从听筒里传过来,尤其尖利刺耳,萧雨山赶忙放下妞妞捡起电话,“萧雨山!你把我的女儿偷到哪里去了?去见那个贱女人了?你赶快给我回来!以后再敢带妞妞去见那贱女人,我立即带着孩子回旧金山……”

“别别别,好好好……”萧雨山满脸赔着笑,赔着小心,一迭声附和着。谢桥从未见过他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他在谢桥面前总是又冷又酷的大男人做派。

关上手机,他怔怔地瞪了谢桥半晌,颓然说:“田小麦生气了,以后……不能再带妞妞来见你了……我们走了……”他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抱起妞妞慌慌张张地走了。

屋子一下子冷寂下来。

寂寞是什么?寂寞不仅是独处,而是,你爱的人不在身边。更深刻的寂寞是,你爱的人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当你在承受思念的痛苦和煎熬时,他正在满面陶醉享受天伦……

一纸婚约能证明什么?那个女人,她依然理直气壮地把他唤为“老公”,她依然可以对他有效捆绑,电话里一声召唤,他魂也没了,魄也散了,言听计从,就怕触犯龙威……

在田小麦怀孕时,谢桥也时时遭受忌妒的折磨,但毕竟是她侵占了田小麦,她亏心,可如今,她是萧雨山明媒正娶的妻子,分明是田小麦侵占了她谢桥的权利!自己为何要这般软弱退让?

是否该给萧雨山——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公拨个电话?确立一下自己妻子的地位?谢桥犹豫着。

一直以来,萧雨山在田小麦那边时,谢桥都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给他拨电话,萧雨山说过,田小麦只要听见他们通话就大吵大闹,没必要惹这个麻烦。谢桥分分秒秒忍受着相思的苦楚和可怕的幻想,但只能克制着,克制着,把手指头掰青了,也不敢拨那个电话。

此时,谢桥顾不得了。是的,何必那么怕那个女人?她谢桥是太太,不是小三儿!严格说来,她田小麦才是小三儿!她既然可以公然在电话里称萧雨山是“老公”,骂自己“王八蛋”,自己为何要顾及她的情绪,连个电话都不敢给萧雨山打?

谢桥满腔委屈,拨通了萧雨山的号码。电话响了,萧雨山的声音传过来,冷峻官方,俨然公事公办的姿态,而且,用的是不带感情色彩的英语:“你好,今天我休假,案子的事明天到公司再说吧!”

电话“啪嗒”挂断了。

谢桥愕然瞪着电话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雨山为怕引起田小麦怀疑,故意用英语,显得是和客户在谈案子。他害怕或者说体谅田小麦竟到如斯地步!

谢桥难以置信。嫉恨的热血冲上头脑,她再次拨打了萧雨山的手机号码,一个冷冰冰的女声传来: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真是决绝啊……

谢桥瘫倒在沙发上,身子一阵一阵战栗,像发了疟疾的病人。

若说萧雨山爱田小麦胜过爱谢桥,谢桥自己也不信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妞妞,因为孩子!爱情是单薄的、脆弱的,孩子才是血中血,肉中肉。你去和一个孩子争宠,不必争,你已经败了。再不要去问“你爱我还是爱孩子”,这完全是自取其辱。田小麦之所以如此嚣张,萧雨山之所以如此忍让,都因为孩子。

谢桥无法阻止妞妞的诞生,这是上苍对她的嘲弄,但是,她可以创造另一个新的生命,使他与妞妞抗衡!

想起著名的“张胡之恋”,胡兰成不断对张爱玲讲述新欢小周的好,连衣服都浆洗得特别干净。张爱玲撇起嘴,心酸又自负地想:洗衣服谁不会呀!

张爱玲洗衣服会不会,谢桥不知。但她至少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女人!

是的!只要是女人,生孩子谁不会呀?

4

真是一个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的世界。

旗袍、复古的卷发,男士的长衫、短褂,时光真真回到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滩十里洋场的繁华丽景,在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洛杉矶的剧场得以重现。

不需要看舞台,观众已足够冶艳,足够养眼。

票根上写着“请观众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风格着装,台上台下时空穿梭,共同回到那个年代”。

谢桥还从未见过对观众着装有如此具体要求的。最多要求观众“着正装”而已。

在国内,再正规的演出也有观众穿牛仔裤入场的,女性穿条裙子已足够对得起舞台。所以她并未把这要求当回事。到了现场真是惊艳了,也傻眼了,没想到所有观众竟都纷纷按要求装扮了自己,满场的阮玲玉、周璇、上官云珠……也有着西式礼服的,也极尽隆重,露背曳地的鱼尾裙,男士的燕尾服、黑领结……相形之下,着一条紫色带蓝花连衣裙的谢桥就显得太随便太粗简甚至太寒酸。萧雨山就更不像样了,一套T恤休闲裤,完全像送餐的小弟跑错了场。

萧太太一见到萧雨山便嗔怪:“哎呀!你怎么穿成了这个样子!不是要求你穿四十年代的衣服吗?”

萧雨山故做恍然状:“哎呀!我搞错了,以为让我穿四年前的旧衣服。”

谢桥暗自掩嘴。

萧太太自己穿了一条深紫色刺绣的长旗袍,配了白色的珍珠长项链,长发梳成辫子状在头上盘一圈,鬓边一朵紫色的玫瑰花。萧导演竟也穿了一袭灰色的长衫,真是儒雅风流。

此等盛况在大陆绝不可能出现。你要求他穿四十年代的衣服?他多半会像萧雨山这样,穿了四年前的旧衣服。谢桥出席过一些国内尖端的时尚Party,着装也是七零八落,完全没有礼服的概念。间或有一两个穿露背长礼服的,此等气氛下,竟自窘得拿披肩把上身裹得严严实实。莫非此间男女为了看一场演出竟都纷纷添置了新装?还是穿着率极低的怀旧礼服,不嫌成本太高,过分隆重?你可以理解为到美国后人人都听话了,把个演出的着装要求也当了真,也可以理解为,这里的人都表现欲极强,又有些闲钱,只苦于没有展示的平台,好容易有个名号可作秀一番,自是可劲儿折腾,与其说是来看演出,莫若说是来展示自己的。这满场盛装游走的男女,个个都是演员。

自打谢桥退隐江湖,不再兴风作浪,关于她的流言也渐自消散。且见她确无休夫另嫁之趋势,萧太太与她又恢复邦交。前一阵子萧导演夫妇去了一趟大陆,此刻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大陆见闻。

“在台湾的时候,总是宣传大陆如何的水深火热,真是没有想到啊,其实大陆太繁华太奢靡了。尤其是北京上海,真是纸醉金迷,什么餐馆、洗脚城,完全像宫殿。看看我们洛杉矶,真像一个大农村啊!”萧太太又是困惑又是叹息。

大陆在强大。身处大陆时谢桥并不觉得。到了洛杉矶后方才感觉,大陆确实已翻天覆地了。尤其是萧太太这种一辈子接受台湾对大陆的妖魔化宣传,对大陆的偏见根深蒂固的台湾人,一踏上大陆的土地,简直震撼得七魂少六魄。就像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大陆人,以为当真全世界2/3的人类都在受苦,真心实意地准备解救这些同类于水深火热当中,岂知走出国门一看,怎么水深火热当中的其实是我们自己呀?如今的台湾人亦如是,以为大陆人又穷又土的,怀揣优越感走进大陆,发现自己才像是乡巴佬。

“大陆人好有钱哦!去了香港的劳力士表店,我算是老主顾了,一向是享受VIP待遇的。结果一个大陆人一来,那才叫财大气粗呢,一拍柜台,最贵的表给我来十块!‘呼啦啦’的,所有的店员都簇拥到他那边去了,我这种准备买一块表还要精挑细选的人,谁理呀!”萧太太又是艳羡又是撇嘴。

一向惜言如金的萧导演也受震荡,感慨地说:“大陆的文化环境实在太好,十几亿的受众啊,全世界哪里去找?台湾那弹丸之地,受众不及大陆一个省份多,美国,自不必说了。我很多台湾香港做影视的朋友都去了北京上海,事业获得了质的飞跃。我这是第一次回大陆,从前,对大陆一直有偏见,这次实实在在眼见了。确确实实,对于一个做中华文化的人,最佳的归宿是大陆。只可惜我错过了好年华,唉……”

萧导演的眼睛里闪过了希冀、迷茫、憾恨……谢桥心中一震。做中华文化在美国无路可走,前些时日她已领教。全世界做中华文化的都心向往着大陆,向往着北京,连从未涉足过大陆土地,对大陆人情世故一概不通的台湾香港的文化人尚且向往着奔赴大陆,她为何要放弃北京来到美国?

不待谢桥细想,端木亭亭夫妇和田二麦也相继落座。

票是送的。美国的华人演出是这样,不管是谁演,卖票基本是没门的,观众可以一掷千金为自己置办行头,花十块钱买张票则不舍得。你如果不想让整个剧场空空荡荡,唯一的办法只有:送票。谁人来送?演出的主办方,演员自己……你明白了,参加这样的演出,不但不会获得一分钱酬劳,还得自己找赞助,搞不好还得自己掏腰包买票请人来看,如果人能到现场,就算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演出号召力如不够,送票也不见得有人愿来。前阵子某笑星在洛杉矶演出造成多出几百号观众的盛况,不是票房爆满,其实只是票送多了!不花钱白看明星,大多数中国人觉得是不错的。在美国这个极讲究劳动法,人工极贵的地方,费力不但不赚钱还倒贴钱的事儿,怕也只有干文化事业了。

谢桥自己就看过相当多白送的演出,包括许多国内声名赫赫的明星,到了洛杉矶演出,也只落得个送票的境地。尤其是一些大陆新崛起的靠人气而不是靠实力的小明星,到了美国这土地,移民们不认得你,人气无处落地,实力不足以服人,现场往往寥落,倒彩声四起。有一场演出,超女们刚一出场,蓦地冒出几个膀大腰圆的棕色黑色女人,一身行头就像在地摊上席地而坐的小贩,或是奶孩子的家庭妇女,这帮所谓的“伴舞”,无论形象、穿着、技艺连街头艺人都算不上,却堂而皇之跳上中国明星的舞台,围着超女一通群魔乱舞,可怜的女孩子有的吓得词都忘了,本就不在调儿上的音更加跑得漫无边际,还不敢停,战战兢兢地继续唱,其状甚为不堪。一个香港的大牌明星上场后也被吓得忘词,连连笑场,终于发了飙,那群妖魔才自散去。

简而言之,无论是谁,华人在洛杉矶的演出基本都等同于开玩笑。后来谢桥在网上看到国内新闻称“××洛杉矶演出倾倒老外”,不由好笑。这××,便是那有人气无实力的女孩子中的一员,观众里非但没有老外,连送票白看的华人见之出场也诧异莫名:这不就是我们台湾街上的二流子吗?除了从国内狂热追随过来的一众粉丝拼命摇旗呐喊,观众抱怨、嗤笑,甚而索性“噼里啪啦”离席而去。这便是“倾倒老外”的真相。

来美国演出的华人演员,总以为是走出国门,站到了世界的舞台上,到了美国才知道其实仅是站到了海外华人的舞台上。承办的人都非常不专业,专业干这个的在美国没法活。演出总是弄得不着调。但这也不打紧,好在隔了太平洋,只要新闻传回国内,国内的观众知道你“站到了世界的舞台上”,并且“倾倒老外”,也就够了。你遭的那份冷遇,受的那点委屈就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吧。就像众多海外华人,很多在美国活得猪狗不如的,回国后,既然大家都觉得你在国外风光,都恭维着你,艳羡着你,你也就撑着吧,报喜不报忧,谁没有点虚荣心呢。大家齐心协力织就一件皇帝的新衣,所以国内的人看美国的华人生活,永看不到真相。

今天的票自然也是送的。谁送的?今晚话剧的女一号。谁——苏棉。

苏棉居然登上舞台出演女一号?说实话,谢桥也是不信的。姑且不论前三十年苏棉从未接受过任何相关训练,更从未登上过任何舞台,也不说她自身的天赋,那五官、那身材,只说她讲话时那“猫猫”声音,稍微声高便脸红脖子粗的羞涩样,如何登上这么大的舞台面对数千观众说话?谢桥自己做过主持人,深知这其中的不易。除却天赋的形象和嗓音条件,不经过严苛的专业训练,话剧舞台岂是随便可以登上去的?

在众友的好奇和期待中,好戏开演了。和场下观众的隆重着装相较,台上的演员委实难恭维。当然,苏棉既然都可演女一号,演员水准想而知之。这么说吧,观众很专业,演员很业余。很多连普通话尚且讲不清楚,连表演的边儿都没摸着,放在国内,连县级的舞台都不见得有资格登上。洛杉矶的舞台就像一个人尽可夫的老妓女,谁想上都可上。用国内一句励志广告语来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但是,苏棉依然让谢桥惊异了。她出演了一个从不得丈夫欢心,新婚之夜便独守空房,独力帮助小丈夫与他的情人抚育孩子的贤淑伟大的怨妇。苏棉的身姿从模糊暧昧中挺拔出来,声音也不再羞怯绵软,清晰了,坚毅了,尤其是她情感上的投入,讲起丈夫对自己的冷淡和嫌弃时,数度声音哽咽,泪流满面,比起台上那些自己恨不能都要笑场的完全找不着北的演员,这个女一号还真不是号称的。固然,与北京那些话剧演员相比,苏棉仍然很业余,她无法不业余。她的外形条件也不是上舞台的料。但是,与平素里的苏棉相比,她已完全脱胎换骨,谢桥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她在数月时间里摆脱了那个女知识分子的清冷刻板的形象,勇敢地站在舞台上,成为另外一个人。她只是惊异了,感动了。

洛杉矶就是如此,一个人的生活面貌会在倏忽间巨变。再看旁边的端木亭亭,去年还是一个钟点工,现在便住到了好莱坞的繁华大道上,此刻正捧着个相机跳上跳下为演员拍照,她如今的生活是穿梭于各个文化艺术场所拍照,写些十六岁少女浪漫清纯的情诗,还由此加入了洛杉矶的写作协会。

而谢桥自己这个正经八百的专业出身,并且做了多年电视台的专业节目的主持人,却退隐江湖,整个天地便是那一栋小楼,和有时在这屋里,有时在另一个女人屋里的那个男人。哦,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她悄悄按住了自己的腹部,在那里,有一个秘密,一个新的生命已入住。谢桥的心踏实了下来。

演出结束后,一众人去往Face Coffee吃夜宵,为苏棉庆功。端木亭亭说:“人家苏棉这几个月为了演出,业余时间全耗进去了,还专门花钱去上了台湾人开的形体班、台词班,最是刻苦认真了!”

谢桥端起水杯,真心实意地说:“苏棉,演得真是很棒!祝贺你!”

苏棉骄矜地一笑,慢悠悠地说:“你谢桥上得了舞台,我苏棉就上不得?”

谢桥一惊。苏棉真是变了。她上了形体班,果然挺拔了,连坐也不是从前那样软塌塌瘫作一团,而是坐在椅子前段,挺直脊背,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了。一袭藕荷色的直身裙,扎了一条宽宽的黑色皮质腰带,突出了纤细的腰身,有效地掩盖了三围的不足;她的表情也变了,声线也变了,不是女文青那种畏怯生涩清水挂面的调调儿,增添了铿锵与自信,有些美女的范儿了。她的语言,不知怎么的,听起来也有些不对味儿。

萧太太的眼光迅速瞟过来,扫了谢桥一眼,又落在苏棉脸上,微微一笑。

田二麦说:“苏棉,你演得真投入哎!真像个怨妇!眼泪都流下来了。”

“这叫入戏!”端木亭亭嚷嚷,又转向苏棉,“苏棉,你的艾伦什么时候回美国呀?”

“他?很快。下周我就要绿卡面试了,他会回来陪我参加面试。”苏棉眼睛里闪过一道阴霾。

“你老公一结婚就回台湾了,这都大半年了,你不想你老公?哈哈哈……”田二麦坏笑。

“现在,我心里只有艺术,没有男人!”苏棉望向空茫的远方,幽幽地说。

“苏棉,你一个人真不容易,要注意身体啊,别太累着自己了。”谢桥说。

“得了,我很好,你操心操心自己吧!哎!谢桥!你今天看起来真的很憔悴哟!”苏棉突然兴奋起来,转向众人说,“你们看你们看,谢桥是不是胖了?腰身都没了。脸上也长斑了,你们看你们看……”

众人的眼光在谢桥脸上身上扫荡。确实,她没化妆,胖了,姿色减损许多。

“看来当家庭妇女确实毁人啊!头脑简单,不学无术,和社会脱节,人都会变笨变丑哦!哈哈,你们看,现在谢桥再上台,恐怕还不及我苏棉了吧?”苏棉眼睛闪亮闪亮的。

“真的咧,谢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端木亭亭也肯定着苏棉的看法。

“萧雨山那小子对你不好吧?我早就告诉过你,萧雨山和小麦是结发夫妻,又有了孩子,你争不过的。何苦往这火坑里跳呢?谢桥,尽早脱身,还有人等着呢……”田二麦又是关切又是抱怨地说。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担忧着谢桥的变化,谢桥受不住这担忧,只得坦白:“我怀孕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太好了!”端木亭亭高兴得叫起来。

田二麦也叫起来:“你可真行啊!你要是生个儿子,小麦这下就算全完了!萧雨山那北方人的脑袋,成天就惦记着儿子。哟,我苦命的妹妹哎……”

众人的关注点又全都跑到了谢桥身上。苏棉冷冷瞅了半天,终于发作了:“你们到底是来庆贺我演出的,还是庆贺谢桥怀孕的?”

众人愕然。谢桥很是歉意。她无意于抢苏棉的风头。事实上,她早已从舞台上退下来,早已无意当主角了,不是吗?

今天是萧雨山“法定”去田小麦那里的日子。谢桥怀孕了,开车恐不安全,便提前约定住在苏棉那里,第二天萧雨山再来接她回家。

到了苏棉家,外观看起来是一座蛮漂亮的房子,进去后却四处残败。一共三个房间加两个卫生间的小房子,因为租了一间给别人住,谢桥只能用苏棉的卫生间。

谢桥走进洗手间一看,几乎处处都需要维修。洗手水池是漏的,水池下面的柜子一打开全是霉点。水池面上满布形迹可疑的黑黑的污渍。谢桥一照镜子,一个花脸猫,吓了一大跳,怎么妊娠斑长得如此厉害?仔细看来,才发现是镜子在捣鬼,不知是残损还是污渍,斑斑点点的。

谢桥踌躇了半天,小心翼翼用毛巾垫了,把衣服放在水池台上,光溜溜进了浴盆。沐浴龙头紧得令人发指,谢桥用尽全身力气也拧不开。她又急又气,苏棉在门外指导,用毛巾包住龙头防滑,再双手使劲一拧就开了。谢桥依言照办,“哗”一头凉水从天而降,把谢桥浇得惨叫起来。谢桥慌慌张张站到浴盆外,冻得直打哆嗦。几分钟后热水才缓缓到来。总算把已冻成冰棍儿的谢桥浇热过来。

谢桥走出浴室后,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暗自心疼着肚里的孩子,乖乖,感冒了可怎么办?吃药不是不吃药也不是。苏棉平素里总给人自我要求很高,生活品质也很高的印象,如今对待生活怎么已如此的漫不经心?

连喝了两大杯热水——这热水也是谢桥自己跑去厨房烧的,方才缓过劲来。

望着眼前的处处颓败,谢桥搭讪着:“艾伦走了这么久就没回来过?”

苏棉木然地摇摇头。

“他这人怎么这样?新婚就让你独守空房?就算为了工作,也不至于这样过分吧!”谢桥愤愤不平。

“怕什么?只要面试绿卡的时候他回来陪我办就行了!”苏棉喝了一口红酒,满不在乎地说。

“可是……婚姻又不只是为了一张绿卡!有绿卡没老公,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有绿卡就有身份,就不再怕被移民局那帮狗日的驱来赶去,就不会出来十年都回不了国,只怕回去了就不能再来美国,就能名正言顺打工而不是随时怕被清查!那种提心吊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我算是受够了!再说,还有这房子!他以为让我出钱养着这房子,是他赚了,没有想到这房子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离婚也一人一半儿!不回来,不回来就算!死在外面更好,这房子就完全归我了!我不亏,我赚大发了!”苏棉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得意冷笑。

谢桥有些吃惊地瞪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不是她所认识的苏棉。她用词粗鄙,声线粗壮,鼻翼夸张地翕动,发肿发红,脖子上青筋直冒,与平素里温文尔雅清冷孤傲的形象大相径庭。更可怕的是她的话语,她一直以为苏棉是爱艾伦的,没想到是这番赤裸裸的交易和算计。

“那……那……你们这不是假结婚吗?”谢桥结结巴巴地问。

“什么叫假结婚!”苏棉激愤地一拍桌子,手指点到了谢桥鼻子上:“艾伦是爱我的!他这样做是不得已!每天家里的电话都会响起,我知道一定是他打来的!虽然他不说话,他一定有他的苦衷。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假结婚?你以为只有你才配有人爱吗?你别太得意了吧?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哪里比我强?你谢桥能得到爱,我苏棉就不配得到?”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为你好……”谢桥张皇起来。她不明白苏棉如何会暴怒,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似乎怕她打将上来。

“得了,收起你的伪善吧!你让我恶心!你不就是个小三儿吗?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老公,你以为你是贵妇,你很光荣?你就有资格来对我说三道四?”苏棉瞥向谢桥微微隆起的肚子,“哦,你怀孕了,你又有了撒手锏,又怎么样?萧雨山还会有老四老五,源源不断的年轻女人和你争抢!你一个新移民,要文化没文化,要根基没根基,也想来洛杉矶兴风作浪,又是抢人老公又是四处出风头的,还没进电台呢,敲锣打鼓宣扬,张狂得你!怎么样?还是不要你吧?你还是只配滚回家做家庭妇女吧?哈哈哈……”

苏棉语气里那刻骨的仇恨惊呆了谢桥。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一个旷日持久的悬念突然冲破障碍,她冲口而出:“是你!是你去电台告的密!”

苏棉哑口了。世界冷寂下来。

良久,苏棉才冷冷接口:“是的,是我,怎么样?”

“真的是你!”谢桥倒抽着冷气,近乎自言自语的呻吟,“那些流言,那些网上的谩骂,堵死了我在洛杉矶的发展之路,害得我无路可走,原来是你,都是你干的……”

“是我,但不仅仅是我!我只是洛杉矶恨你讨厌你的女人中的一个。”

“恨我?我从没害过人,也没整过人,我做错了什么?”谢桥迷茫。

“错?你不需要做错什么,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你知道我们来到洛杉矶打拼有多苦吗?住最差的房子,吃过期的食物,在餐馆打工洗碗,手都被泡囊了,还要被客人老板吃豆腐。熬通宵写论文,头发都熬白了,好不容易毕业了,还是没身份,找不到好工作,处处受气,十年都拿不到绿卡,连国都不敢回,一回去就再来不了美国了,连我妈去世时都回不去……洛杉矶有多少这样的女人,你知道吗?”苏棉的声音哽咽了。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造成的。”

“是,我们在深渊里,我们也习惯了。可是,你的到来提醒了我们的不幸,刺痛了我们的眼睛。你一来到洛杉矶就风生水起,没吃过一点儿苦,又是住豪宅又是开名车又是享受爱情,你多浪漫多潇洒多有能耐呀!你要是乖乖躲起来自己偷着乐也还罢了,偏偏还要高调宣扬你的幸福,看看网上、杂志上,你多光鲜啊!女性楷模啊!还不够,还要出头露面四处招摇,主持节目,唱歌,十处打锣九处在,就没有你不能的。新闻界还称你是‘洛杉矶第一美女’。谢桥,不要太得意了!要遭天谴的!”

一切都明白了。谢桥苦笑,“可是,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最知心的朋友,所以什么都不瞒你,希望你分享我的喜悦……”

“算了,其实,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朋友,我一直都讨厌你。我讨厌你长着一张自以为是的脸,讨厌你不学无术,连英语都说不利索,讨厌你整天迷迷糊糊,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讨厌你招蜂惹蝶以为世界都该围着你转……我苏棉不比你差,你能上舞台,我也能!我演得比你还好!要不是你一直巴结我、讨好我,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

“我……巴结你?为什么?”

“和我做朋友对你有好处啊!”

“有什么好处?”谢桥真蒙了。

“和我这种高素质的人交朋友,可以提升你的档次和品位啊!你自己素质差,你身边也尽是些低素质的人,不仅是你,我讨厌端木亭亭,讨厌田二麦,讨厌你们所有人!”

“很好,那我也不必再继续巴结你了。苏棉,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有真正的朋友的。”谢桥缓缓站起身来。

“我不需要任何朋友!我一个人活得很好!你现在就可以和我断交。不送了。”苏棉自顾自喝起了红酒。

谢桥拿起手袋,离开了苏棉——这个一直以来她最欣赏最信任的朋友。

她站在午夜的冷风里,不知该往何处去。她被友情驱逐了,在这萧瑟的夜里,被毫不客气地扫地出门。

谢桥心里满涨了酸涩。她一直看重和依赖同性的友谊,也舍得在女朋友身上投放心血和情感。对异性,她一向吝于付出,这可理解为,对异性的付出不好掌握尺度,容易惹火烧身,也可理解为,异性一贯对她付出,犹如一杯水,对方倒满了,她已无付出的空间,她的一腔热情和慷慨只好倾注给了同性。在与同性的交往中,施予者和接受者的位置换了个个儿,女朋友是她没有性关系的情人。而且多元,不限一人。

她爱苏棉,不是吗?爱她的干净与含蓄,爱她轻柔绵软的嗓音,爱她不问俗务的清冷和高贵,包括她不甚成功的现状,她也认为是她的清高脱俗处,不肯同流合污,因而高处不胜寒。和苏棉一起,谢桥每每自惭形秽,觉出自己的浅薄,在现实俗世里沾染的一身艳俗气。她心疼苏棉的不幸,除了爱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拿出来与苏棉共享。苏棉的手机、电脑、梳妆台上的香水、手上拎的LV包包以及衣橱里的大衣、裙子……谢桥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把这些奢侈物件往苏棉这里送,她想说,没有男人爱你,我来爱,没有男人对你好,我对你好!有一次苏棉打趣说,你对我这样好,真像我的情人一样。谢桥立马豪情万丈地说:没问题,你就拿我当你的情人好了!苏棉盯了她半晌,幽幽地说:可是,你可以陪我上床吗?谢桥傻了。她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女的,她没有男人的物件,陪她上了床也干不了什么。事实上,她对女性一向囿于情感,身体上却一直冷静节制,闺蜜间通常惯有的勾肩搭背拉手,这些亲热的小举动,对她来说都不存在。

但是,她爱苏棉,这不是爱情,爱情包含了性,无论对男人女人,如果身体没有欲望,就不叫爱情,她已经明白。她的心上仍生发缕缕柔情。她吃每一道美味的菜都会想到苏棉,看见每一道别致的风景也会想到苏棉,惦记着让她共享,她每穿一件新衣,每换一个发型,第一个想到给苏棉而不是给萧雨山看,必得苏棉首肯才放下心来。苏棉的任何要求,她从不忍拒绝,苏棉是爱撒娇的小女孩,她是有求必应的情人。有时一个电话,她会甩下萧雨山急吼吼奔赴苏棉,萧雨山半真半假地喊:哎哎哎,怎么回事,你们不会是同性恋吧?她抿着嘴乐,如果真是同性恋,她首选苏棉。

可是,今天她终于明白,她与苏棉的感情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苏棉从没有喜欢过她,更没有珍惜过她,甚至,一直都讨厌她。是她生拉活扯非要和人家做朋友,人家也只得应付,况且还有那么多实际的利益,也无不可。每送苏棉一件自己都不舍得消费的奢侈品时,她难道没有想过,或许这样苏棉会感动,会对她更好一点?就像一个自身魅力欠缺的男人为女朋友一掷千金,只盼着她感动,收获点真情。岂知物质换不来爱情,物质也换不来友情。

谢桥以为,爱情是短暂的,不可控的,友情是真挚的,恒久的。她以得到女朋友的赞许与肯定为荣。得到异性的赞美往往是靠你天赋的资本,赢得同性的认可则完全靠人格魅力了。她的身边,纷纷扰扰,一直有不同的女朋友簇拥,她仿佛左右逢源,仿佛风光无限。可是,在这萧瑟的风中,她数来数去,并数不出自己有什么恒久真挚的女朋友。

在家乡,她有两个女友,那都是年少时结下的情谊。当她离开家乡时,女友也曾不舍,当众号啕大哭,她依然走了,友谊并不曾对她毅然离去的脚步有任何牵绊。

北京是一个大驿站,人倏忽来,倏忽去,手机一关,一个人就消失了,蒸发了,每天变换无所踪。她身边总是聚集起一堆女朋友,很快又消散,然后新的又来,无论如何,总有新的面孔,新的热闹,直到她到了美国,北京认识的这些女朋友一个一个如气泡般消散,一个也留存不下来。她翻遍了电话本,能联系的仍只有年少时结下的那三两个女友,情谊当然是在的,可是,她们各自奔波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耕耘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公孩子,房子车子,这已让人足够困顿,足够劳心,谢桥与她们的生活愈行愈远,彼此都不了解,也关心不了进入不了对方的生活与话题,为了不冷场而费心搜寻的话题,惨淡得令人掩面。国际长途之难,不在于话费,而在于距离。空间距离造成的心灵的距离。你想保持住那份感情的浓度,只好不去拨电话,不让那不咸不淡的话题稀释掉心中最美好的情谊。

人生越往后活,越在渐渐失去自己所珍爱的、宝贵的。就像老人口里的牙齿,抑或一把梳齿不结实的梳子,一颗一颗脱落,越来越所剩无几。

谢桥满含热泪,望向苏棉的窗口,那温暖的橘红色灯光犹存。她失去了苏棉,或者说,她根本从未得到过苏棉的情谊,她们从未曾有过与少年时女友那般的心心相印。谢桥的心仍像被挖了一块,那样血淋淋空洞洞的痛。她失去的不仅是苏棉这一个具体的人,而是对女人,对女人间友谊的失望和否定。为了不再经历友谊的欺骗和背叛,为了让这心不再这么疼,她或许不会再对一个女人像对苏棉那样好,她还会有女朋友,一起逛街吃饭喝咖啡,但不会再走心了,对,走心,从心上穿过,不会了,这些女人的交往就像酒肉,穿肠而过,不留痕迹。她会承认,这世上,还是男人对她好些,她长成了这个样子,又这么个不知低调的个性,不会有女人真正爱她,喜欢她,或者说,女人间本就不存在友谊,只有忌妒和竞争。然后,她会像世上所有重色轻友的女人一样,和所有的女人为敌,只看重男人,取悦于男人……是这样吗?这才是苏棉对她最严重的摧毁吗?摧毁了她对友谊的依赖和信任,摧毁了她对女性的温暖和善意?这世间,如果你的面前竖起了一道一道墙,你不再会爱,不再付出真心,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还能留下什么?

年少的时候,以为人生很长,以为会有无穷无尽的邂逅,走到人生的中段,你细数数,这满世界的男女,有几个男人或女人与你建立过亲密的情谊?在余下的人生里,还会有几个男人或女人会与你建立起亲密的情谊?恐怕你一只手摊开,都嫌太多。

他走进你的生命,你的心允许他走进,与你亲昵、欢笑、同喜同悲,你该珍惜彼此的付出与得到,珍惜那颗心的葱茏与真切,而不是转化为仇恨、冷漠、伤害,哪怕他从你的生命里走出,你也不该恨,不该怨,你就记住自己真心的付出和付出时那由衷的喜悦和快乐吧,因为你的生命里,不会再有几个人像他走得那般近,让你一往无前地交付真心……

谢桥怆恻地凝望着苏棉的窗口,脚步踉跄了。

她的情人也关机了,此刻他正在温暖的被窝里,陪着孩子,或者孩子的妈?

谢桥茫然四顾。她的爱情和友情,都像这苍茫的夜色,黑漆漆一团,不见来路也不知去向。

5

手机铃长一声短一声,惊扰清梦。

不接不接!谢桥最不喜欢的就是清早有人来电话,怀孕让她慵懒了,习惯自然醒。她不耐烦地用被子蒙住头,终于等到铃声过去,谢桥舒出一口气,翻个身,企望接踵而至新一轮好梦。

“叮……”电话又响起来了。要命!谢桥终于把话筒抓到手里,迷迷糊糊地问:“哪位呀?”

“谢桥,你知道吗?艾伦死了!”听筒里传出端木亭亭急促的声音。

“什么?谁死了?”一个“死”字刺激得谢桥一激灵,她慌忙翻身坐起,瞌睡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艾伦呀!就在苏棉面试绿卡的前一天晚上,艾伦突然心脏病发作猝死在家里。现在艾伦的父母姐姐全都来美国了,先是告苏棉杀死艾伦的,现在又告他们的婚姻是假结婚,苏棉要我出庭给她作证她不是假结婚,你说我该怎么办?”

庞杂的信息如同体积过大的垃圾,拥堵在谢桥尚未清醒的大脑里,她半天回不过神来,“啊啊啊”大张着嘴巴。

“算了,电话里说不清楚,我马上到你家来!”端木亭亭风风火火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端木亭亭已端坐在谢桥家的客厅里。她连喝了两大杯凉水,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

自那晚割袍断义后,谢桥与苏棉就断了联系。对苏棉的讯息一无所知。但苏棉一直和端木亭亭有联系,她瞧不起端木亭亭,但毕竟不可能孤立于世,危难之际,还只有求助于端木亭亭了。

从端木亭亭口里,谢桥终于知道了这段时间以来在苏棉身上所发生的堪称惊悚的大事。

就在绿卡面试的前几天,苏棉还兴致勃勃地告诉端木亭亭,一旦绿卡下来就带着艾伦一起回国,在亲友面前好好炫耀炫耀。她在美国窝囊了这么些年,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岂知艾伦又生变卦,一定要苏棉再打两万美元到账上才肯来美国陪她面试。苏棉气疯了,她已经投进好几万美元,那基本是她这十年来所有的心血。她没有钱买衣服没有钱吃像样的饭没有钱维修快成危房的浴室,她的每一分钱都在月底贡献给艾伦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账户,他非得榨干她每一滴油水,连骨子里的一点油水也要挤出来吗?真是十足的恶棍。可是,此时的苏棉,好比一个输得太多的赌徒,纵算倾家荡产,也要孤注一掷,否则,前面所投的本钱便真的付诸东流,再也转不回来。

艾伦到底是来了。就在绿卡面试的前一夜,已是晚上十点,艾伦突发心脏病。谁也不知真实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待得苏棉开车将艾伦送往医院,艾伦已停止呼吸。医生曾质问苏棉为何不打911,苏棉说她当时吓坏了,忘了。确实,艾伦那么高大一个男人,如真死了会很沉重,苏棉不大可能有那么大力气把他拖上车。

医生开具了死亡证书,苏棉想把艾伦的死讯通知他家里的人,可她与他的婚姻仅是一张口头支票,对于他的家人来说,苏棉是隐形的,苏棉也从未曾与他的家人有过任何联系。艾伦的尸身冻在冰柜里,每一天都费用惊人,苏棉的口袋早已干瘪。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自作主张把艾伦火化了,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骨灰盒。那般俊逸潇洒的人物屈就在这么一个廉价难看的小盒子里,苏棉喃喃:谁让你把我的钱全都骗光了,现在只能委屈你住便宜点儿了……

苏棉在百般忙乱中也没忘了去参加绿卡面试,她是以寡妇的名义申请移民局批准她的绿卡。对此她自信满满,她认识的一个女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绿卡的。现实却给了她沉重一击,移民局告诉她,只有和公民结婚两年以上才有资格以寡妇名义申请绿卡,现在他们的婚姻还不满一年,她的公民丈夫已死,她的申请已失效,必须在三个月之内离境,否则便是黑户了。

苏棉险些崩溃了。这些年来她的辛苦、屈辱、忍辱负重,全是为了一张绿卡,万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太残忍了。

古话说“祸不单行”。确实,因为这世间的祸事往往有因果或逻辑关系,坏了一环,便环环出错。因为绿卡申请失效,苏棉的工卡也失效了,原来的通讯公司无法再留用她,苏棉失业了。

没有身份,没有工作,没有爱人,此时的苏棉还剩下什么?走投无路的苏棉把惨淡绝望的目光投向了房子。是的。此时此刻,只有这房子是实在的、温暖的,可信任的。这栋价值五十万美元的房子,是艾伦留给苏棉的最后一点念想。艾伦死了,苏棉便是这房子的唯一继承人。是的,他还没有坏到头,纵算他有千般不是,总算把这房子留给了苏棉,让这孤苦无助的女人不至于立即流落街头,这庞大的房屋,比男人的怀抱更温暖、更可靠。苏棉看着这栋房子,冻僵的心稍稍舒缓,呆滞的目光渐有暖意。

当然,苏棉再也住不起这房子了,她交不起每月的房贷,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她唯一的一条路是,把房子变卖,把这一大笔财产捏在手中,陪伴她抵御这无情世界的凄风苦雨。

天无绝人之路吗?你真的很幼稚。老天在对待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时,面目就是狰狞决绝、毫不留情面的。直到此时,苏棉才知晓了艾伦之坏,是坏到头坏到家坏到骨子里的,早死是他对这世界唯一的贡献。在房屋上,他是怎样欺骗和算计了苏棉,这栋房子,留给苏棉的不是财产,而是债务。

美国的房子一般需要付20%以上的首款,比如说这栋五十万的房子首款是十万块,可申请四十万贷款。但美国人一向吃光用光不存钱,很多人连十万块首款也拿不出来。贷款经纪人为了追求效益,便帮客户申请两份贷款,一份是银行的四十万贷款,一份是首款那十万的小额贷款。小额贷款的利息要高很多,但对于没有存款的美国人来说,一分钱本金没放进去便买到一栋房子还是很划算的。所以,如果一个美籍华人告诉国内的女孩他在美国有一栋五十万的房子,一定要小心,很有可能这财产是空的。这房子表面是属于他的,是他的名字,但真变卖时,一分钱都落不到他手里。

美国的房价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进入低谷,从1998年开始房价上升,一路狂飙好几倍,一栋二十万的房子轻易便会涨到五六十万。到2006年达到顶峰,从2007年开始下跌。

艾伦在2000年做了两个贷款,一分钱本金没花便买下了这栋价值五十万的房子。后来他的房子涨到了一百万,按照美国的贷款制度,他可以把多出来的这五十万的一半——二十五万美元取出来用。这个叫资产贷款,英文叫equity loan或者line of credit.在美国做房屋贷款银行的要求是月付的金额不能超过收入的三分之一,而资产贷款就不管这些。英文equity就是你房子价值超过贷款的额度。有了equity你就相当于在银行有了一个随时可取钱的账号,数额最大不超过equity的一半就好。2004年艾伦失业之后,就不断把equity拿出来用,后来房价回落,和苏棉结婚时,这个号称五十万的房子不仅已经只剩个空壳而且还有负值,就是说他房子的贷款已超过了他房屋的价值。艾伦还不起这笔贷款,索性赖着不还了,美国的银行一般在半年后没有收到贷款的月付便会收回房子,轰走屋主并要追讨所欠资金。他让苏棉每月付给他的所谓房屋贷款并没有用于还贷,而是全部转入了台湾的账户。

他们结婚时艾伦没有去做婚前财产公证,苏棉自以为占了便宜,拥有了这房子的产权,她道高一尺,没想到艾伦魔高一丈,不做财产公证不是让她分享财产,而是共担债务。这个房子就算卖了他们还欠银行一屁股的债,艾伦躲到台湾就是为了躲开这笔债务,苏棉成为唯一债务人,所有债务皆让苏棉去承担。

苏棉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冻僵了,冷得牙齿“咯咯”打战。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他不但榨取了苏棉的青春、爱情、金钱,还留给她一辈子都无法还清的债务!她更看清了这几年二人关系的实质,她一腔真情赋予这个男人,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的真诚和付出终有一天会令他感动,能回转到这婚姻里和她共度余生,她以为自己是为爱而奉献,岂知人家从头到尾就没爱过她,就是在欺骗她、榨取她、玩弄她,仅是骗色也就罢了,他是在往死里逼她,让她失去绿卡、工作、金钱,单单只背上债务!

她来了美国十年,苦苦打拼,心血枯焦,如今没有身份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的,只是一个寡妇的身份和一身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务!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再看这房子,不再有温暖踏实之感,只觉狰狞可怕,就像一头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侵吞她,把她咬碎咽进肚里,片甲不留。

苏棉打着寒战,目光呆滞地环顾四周,眼光扫到客厅门廊一个长方形的黑盒子上。

苏棉像一个年迈的老人,拖着迟疑的步伐,缓缓挪过身去,把这个黑盒子抱在手里,这里面装着艾伦。

她是那样的爱他,爱过他。从见面的第一瞬,便心醉神驰,她的尊严、清高、骄傲、理智从第一面开始,便像她那身小衣服,被艾伦猝不及防地扒个精光。她没能控制住身体的背叛,从那一刻起,她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女人。一个她自己所不认识的,没有廉耻,没有自尊,任人摆布玩弄的弱智女人。她不是没有男人追,没有男人可嫁的,可艾伦的出现,让这些男人统统贬为粪土。他是顶级的冰毒,一俟沾上,再难摆脱。她在情欲苦海里沉沦、挣扎、扑腾、煎熬……她怀念从前无情无欲、清白无辜的自己,她用尽一切的办法想摆脱心魔的控制,重获自由。可只要一见到那张脸,心里便掀起风暴,只要他的手指搭上她的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唱着淫荡的饥渴难耐的歌,只要他进入,灭顶般的幸福便铺天盖地而来,她在赴死赴仙的路途中对自己喊:啊——我要这样,我要!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这一刻,舍了命也是值得的……

苏棉把脸贴在骨灰盒上,冰凉的泪水顺着冰凉的盒子流下。她紧紧抱住他——她的魔,她的神。他从来没有这样乖过,从来没有这样任她搂在怀中,不挣脱不逃离。他终于属于她了!名分上,他们是夫妻,不会再离婚了,现实里,他被她带在身边,天天陪着她……

苏棉又感觉到湿润,每当她想他时,便会这样,汪洋浩荡。尽管艾伦远在台湾,她却是最忠贞的妻子,为他守身如玉,她接受不了任何一个别的男人。她的手指,总是在幻化中变为他的,轻车熟路找到她的幽秘处,让她一次次冲上顶峰。苏棉呻吟起来……

一阵彻骨的冰凉袭来,是骨灰盒的凉,苏棉醒了,她瞪着这冷冰冰的黑盒子,是的,艾伦死了!艾伦已变成了一把灰,装在这廉价的盒子里。他是仙是魔,都已被收服,装在这盒子里,再不能去迷人了,再不能去害人了,为民除害,死有余辜啊,哈哈,哈哈……

苏棉的笑声在屋里响起,疯狂、凄凉、绝望,再没有比她更可怜更穷途末路的女人了!除了一身债务,她什么都没有了,在这荒芜的美国,她比一条丧家之犬尤为不如。丧家之犬还有自由,她呢,将被银行追账,东躲西藏……这一切,都是拜艾伦所赐!他活着欺辱她、盘剥她,死了还害得她身背债务,四处逃窜,这个流氓、畜生、魔鬼!变成灰还在害人啊!

苏棉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红了,血液冲上头顶。她跳起身来,抱起骨灰盒快速跑进洗手间,揭开盖子,“哗哗哗”把骨灰倒进马桶里,一拧开关,艾伦和着水流,被卷进马桶里,和下水道那些污秽泥泞做伴去了。

“艾伦,你不配!你连这个最廉价的盒子都不配住!你骨子里没有一点儿人性!你是最肮脏的畜生!你只配在这下水道里,和最肮脏的污秽搅在一起!”

苏棉冲着马桶狂喊着,喊得声嘶力竭,热泪奔涌……两清了,她和艾伦之间纠缠的爱和恨,痴情与薄幸,情欲与伤害,幻想和欺骗,终于结束了,两清了……

喊完、哭完,苏棉疲惫极了。她迟缓地走到洗手池边,用凉水浇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苏棉抬起头来,镜中映出一张黯淡、憔悴的中年人的脸,苏棉吃了一惊!这个半痴半傻的落魄女人是谁呀?啊,这竟是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苏棉吗?她的纤尘不染的胜雪肌肤已起皱了,打褶了,两颊泛起黑褐色斑点,层层叠叠,像是墨水滴落在白绢上,只恨不能把它抠下来。更让她惊异的是她的头发,丝丝缕缕,竟泛着晶莹的白,她吃惊地撩起头顶的一缕长发,葱郁的黑与早衰的白交织,白的竟似还多些!天啊!短短几天工夫,她已经像伍子胥一般,白了头!是谁说过,头发与心脏一样,都不是一个医学问题。是的,它与情绪有关,与心魂有关。

苏棉盯着镜中这一张陌生的她不认识的脸,凄绝而哀伤。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她累了,乏了,她不忍再看这一张早衰的穷途末路的女人的脸。少顷,她睁开眼睛,突然,她在镜子下端一角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俊逸帅气的脸——艾伦的脸!正带着那迷死人的坏笑戏谑地望着她。艾伦怎么复活了?是不甘被冲进下水道,前来找她算账的吗?

“啊,啊——”苏棉魂飞魄散,失控地惨叫起来!她无助地掩住脸面,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只等着艾伦扑上来扼住她的脖子,把她一同带往阴曹地府……

良久,没有任何动静。

苏棉惶惑地睁开眼,镜中艾伦的脸还在,还是那一模一样的坏笑……苏棉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对面墙上还挂着艾伦的大照片。

苏棉飞速跑过去,把照片摘下来反扣在桌上。然而,艾伦的身影、气息仍无处不在,在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游荡,阴恻恻地呻吟: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苏棉怕极了,她飞速逃离了有艾伦照片的房间,没命地往楼上跑,然而,艾伦的身影寸步不离,撵着她的脚后跟,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午夜三点,端木亭亭被手机铃声从熟睡中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接通电话,听到苏棉惊恐崩溃的哭声:端木,我怕,我怕死了……

整整一个晚上,端木亭亭就听着苏棉歇斯底里,又哭又说。就像谢桥被苏棉驱逐的那个夜晚,百般无奈请求端木亭亭来接她。对于端木亭亭,苏棉包括谢桥都打心眼里瞧不起,可当她们危难之时,能求助的,竟只有这一个朋友!

听到苏棉把艾伦的骨灰冲进了下水道,端木亭亭不由惊呼出声:“哎呀!你怎么能这样做!艾伦死得这样突然,你让他家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连骨灰都见不到一捧,怎么向他们交代啊?”

端木亭亭一直陪着苏棉聊到天亮。曙光渐起,苏棉终于从崩溃里恢复过来。她立即收拾行装,决意第一时间离开这见鬼的屋子,永不再回来!

收拾的过程中,苏棉发现了一个艾伦台湾的手机,一查号码,尽是些莺莺燕燕的名字,想来在台湾也一点没闲着。她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一个号码写着“姐姐”,便抄录了下来。或许可以通过这号码与艾伦家人联系上。毕竟目前她和艾伦是法律上的夫妻,不能不将艾伦的死讯通报他家人。

望着空空如也的骨灰盒,苏棉犯了愁,是啊,这可如何向艾伦的家人交代?苏棉的眼光无意识地在屋里搜寻,突然,她的眼睛定格在书柜里那个深灰色的盒子上,那是艾伦的爱犬“欢欢”的栖身之地。艾伦对女人如此绝情,对那条大狗偏是情深意笃,爱若性命。苏棉见之心生感慨,真不如变成那条狗。或许人的情感总归是要有一个去处,与其把一腔痴情赋予某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不如倾注给忠实可靠的狗狗。偏生欢欢承受不起这浪子的一腔厚爱,竟一病不起,艾伦在医院里衣不解带伺候多日,还是一命呜呼了。医院按照艾伦要求将欢欢火化后装在一个带动物图案的盒子里,艾伦无比伤心地抱回欢欢的骨灰盒,发誓从此再不养狗狗,要让欢欢成为他的唯一。

苏棉望着这精美的狗狗骨灰盒,是的,这比苏棉为艾伦选的骨灰盒精致高档多了。由此或许证明艾伦是对的,女人之善变与绝情——对待死去的男人还不如男人对待一条狗。灵光一闪,苏棉揭下盖子,把欢欢的骨灰尽数倒进艾伦的骨灰盒,人和狗死后竟都是差不多成色,并看不出任何分别。狸猫换太子,料想艾伦的家人不去做DNA鉴定恐怕难戳穿这其中的鬼把戏。

苏棉把骨灰盒用万能胶带封好口,径直送到了一家中国寺庙当中。加州的中国寺庙很多,专有骨灰纪念堂收留刚去世的人的骨灰。是的,艾伦的骨灰已经冲进下水道与污秽泥泞做伴去了,就让他的爱犬替他享受人上人的待遇。这对男女彼此间谋划来,算计去,有意无意间,竟让这条狗狗备享宠爱与尊崇。

苏棉把一切都安排停当,望着这残破的屋子轻轻叹出一口气。从几年前第一次走进这屋子,便遭遇了凌辱,丧落了心魂,如今,她终于要离开这儿了!离开!再也不回来。

苏棉按照艾伦手机上“姐姐”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通了,听到那个伶俐的女声,苏棉有些心慌,她定定神,自报家门:“你是艾伦的姐姐吗?我叫苏棉,是艾伦的太太,我在美国。”

“艾伦的太太?他在美国结婚了吗?我们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姐姐很疑惑。她一直以为弟弟还是单身。

你不知道的你宝贝弟弟的事还多着呢!苏棉暗想。她简单通告了艾伦的死讯,姐姐一听就炸了!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女人号称是艾伦的太太,开口就报告艾伦的死讯!怎么可能?几天前艾伦离开台湾时还好好的,这么年轻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

苏棉不理会姐姐的歇斯底里,只冷静地告知几件需善后之事,一是去寺庙领回艾伦的骨灰盒,二是来处理艾伦的房子,钥匙就放在大门口的垫子下。

苏棉的冷漠和不近人情引起了姐姐的疑心,是的,凭空冒出一个太太也便罢了,可天下有这样冷静淡漠的新寡妇吗?这绝不是正常的婚姻,艾伦也绝不是正常的死亡!姐姐像一头疯狂的母豹,阴恻恻咬着血咬着恨说:“我们明天就来美国。事情不调查清楚绝不善罢甘休!如果艾伦的死和你有关,我们决饶不了你!”

端木亭亭说得绘声绘色,谢桥听得心惊肉跳。二人相对唏嘘。怎么也没想到,这短短数日,苏棉身上竟发生了如此惨烈奇谲的故事。

端木亭亭喝了一大口咖啡,喘着粗气说:“现在苏棉天天给我打电话,但我只敢通电话,不敢见她。谁知道艾伦到底是怎么死的?艾伦死的时候只有苏棉在,到底他们发生了什么苏棉一个字都没提。艾伦的家人来了,一口咬定是苏棉杀死了艾伦。你说,艾伦真的会是苏棉杀死的吗?”

杀人?谢桥打了个寒战。她无论如何不能把淡漠清雅的苏棉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虽然她也目睹了苏棉心狠手辣的另一面,但因忌妒而告点小密,散播点流言,与杀人还有很长的距离。

“端木,你怎么也这样怀疑?不要说苏棉是我们的朋友,我也不想说苏棉是多么仁善的好人,你只想想,就算苏棉真的是杀人狂魔,也得想想她的动机。她盼这绿卡盼了好几年了,一切的忍辱负重都为了这张绿卡,眼看马上就要到手了,怎么会在绿卡面试前一天晚上把艾伦杀死,让自己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呢?就算她再恨艾伦,多么希望他去死,至少也得绿卡到手了再让他去死吧?”谢桥闷闷地也喝开了咖啡。虽然咖啡对孕妇不好,她一腔酸楚无以排解。

“这段时间我一直琢磨这事。表面看来苏棉确实没有杀艾伦的理由,但你要知道,苏棉起初并不知道婚姻不到两年不能以寡妇名义申请绿卡,更不知道房子已经资不抵债。那时候她以为艾伦的死对她的绿卡和工作都是没有影响的。当然了,真要说苏棉有意杀死艾伦,我也不大信,你说会不会是发生了意外,哎……”端木亭亭凑过来,神秘地说:“会不会是在床上啊……听说心脏不好的人做这事是会发作的……”

谢桥一推端木亭亭,啼笑皆非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黄啊!苏棉说过,艾伦心脏不好,他们很久都不亲热了。”

“对呀,艾伦的家人说,艾伦的心脏不好,身边一直常备有药,发作时只要一吃药就会缓解,根本不会死的。苏棉明知艾伦有药,就算艾伦发病了,她为什么不给艾伦吃药呢?或者说,她可能干脆把药拿走,眼睁睁看着艾伦死,妈呀!这不也算是间接杀人吗?现在我天天走路都提心吊胆的,就怕艾伦的冤魂撵着我的脚后跟,要讨个公道。”

“端木,这种猜测不要随便乱说,这不是儿戏!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啊!”

“知道!就是给你说说而已!不过说实话吧,苏棉这人虽然看起来温文尔雅,我总觉她很阴,很虚假,心机也很重,不像你这么真实透明。我不了解她,有些怕她。”

“算了,苏棉已经够倒霉了,死了丈夫,一无所有,背一身债务,还被人从台湾追杀到美国。现在怎么样?艾伦的家人告她了吗?”

“艾伦家人恨死苏棉,认定是她杀的艾伦,但找不到有力证据,没有办法立案,医院有艾伦猝死的证明。结果现在呀,他们告苏棉和艾伦是假结婚!苏棉打电话求我,要我出庭作证他们不是假结婚,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你说,他们这婚姻到底算真的还是假的?”

按照美国移民法的规定,利用假婚姻骗取美国绿卡属于联邦重罪,可以判刑入狱的。如果苏棉被判假结婚,她将会被抓进监狱继而遣返回中国海关。这几年由于美国经济不景气,失业率上升,美国人把怨气都发泄在发动中东战争的总统布什和抢了美国人饭碗的新移民身上,移民局比以往都更严厉地打击非法移民。

在美国待久的人都知道,假婚姻遍地都是。因为这是唯一最有效且快速获取绿卡的办法。利用学历或工作办绿卡需要六年的时间,而且还不能换工作,一旦换工作则全部重来。而和公民结婚半年就可拿临时绿卡,两年后便可转为永久正式绿卡。所以无论如何打击,假结婚仍屡禁不止,如何发现假婚姻则是移民局孜孜不倦研究的高难课题。

苏棉和艾伦的婚姻算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从现实角度看,苏棉和艾伦自结婚后便没有住在一起,而且确有苏棉出钱替艾伦养房子,艾伦用婚姻为苏棉换绿卡之嫌。这么看,这婚姻是假的。但是,苏棉对艾伦的一腔痴情,没有一分是掺了假的。苏棉的电脑、手机屏保全是艾伦的照片,谢桥还记得苏棉第一次带艾伦和大家见面时那一份骄傲与自得,看艾伦的眼神里那一份倾慕与痴迷,和大家聊起艾伦时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心疼与怜爱,包括后来大家都谴责艾伦薄情寡义,她还为艾伦辩解,说他一切的举动都是不得已,说他骨子里是爱她的,他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可怜人……她总在期待着奇迹,期待着艾伦经济好转,心态扭正便可回到她身边,和她共赴爱河……从这个角度看,这婚姻百分百是真的。若搁在中国,至多是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当代版本,属于感情范畴,大家还会为苏棉的不幸一掬同情之泪。然而,到了美国,被负心汉凌辱抛弃竟然会触犯法律,竟然还有被判入狱的危险!

“那你准备怎么办?要出庭为苏棉作证吗?”

“我很犹豫。要我证明这婚姻百分百是真的,我也不敢这样说,毕竟这婚姻很不正常。我也是一个新移民,不想冒什么风险。我这辈子还没上过法庭呢!再说,艾伦的家人恨死苏棉了,我去作证,还指不定把我怎么样呢!帮朋友是可以,但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吧?再说,苏棉那人的德性……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朋友……”

谢桥又去泡了一杯黑咖啡,闷闷地喝了一大口,叹息着说:“难道就这样看着苏棉入狱?”

端木亭亭盯着谢桥看了半晌,说:“其实,苏棉找我,除了想让我作证外,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目的……其实,她最怕的是你……”

“怕我?”谢桥莫名其妙。

“其实,艾伦的家人告苏棉假结婚,并没有有力证据。理由无非两条:一是他们从不知道艾伦结婚的事。但美国崇尚独立,子女成人之后,结婚是自己的事,没必要非得告诉父母家人;二是自结婚后他们一直分居。但美国结婚后分居的人多得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所以,就算我不出庭作证,他们也告不着苏棉什么。但是,苏棉最担心的是……你会出庭给艾伦的家人作证。只要你说出一句,他们是假结婚,苏棉就全完了……”

谢桥望着窗外,天空有一抹纯色的橘红,在蓝天白云间显得诡异。她卷起嘴角,苦涩地笑了。中国有句话叫作什么?现世报,来得快。苏棉才刚刚坦诚了当初对她的忌妒与坑害,并在狂风之夜把怀孕的她赶出家门,决然与她断交,这么快,谢桥就有了报复的机会,轻轻一句话,便几乎可置她于死地。这就是谢桥到美国后倾心而交的好友!

谢桥望着窗外,幽幽地说:“苏棉……我们不会再是朋友了。但是,凭着良心说,冲着苏棉对艾伦的一腔痴情,我认为这婚姻不是假的——如果婚姻重的是感情而不是形式。我不把苏棉当朋友,就当是她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女人,也不愿她在异国他乡因为爱一个男人,因为不得这个男人的欢心和宠爱,因为为他付出所有的积蓄反而被送进监狱。”

“苏棉当初那样对你,又让你丢了工作,又四处散播流言……我们都知道……你不恨她?”

“恨?”谢桥站起身来,缓缓踱到窗边,眼泪从心里涌出,盈满眼眶,“到了这个年纪,应该知道,我们的心中已盛不下那么多恨了。让人丢一份工作,和让人进监狱,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事。苏棉,不管她做了什么,她已经受到了极其严厉的处罚,我们没必要再落井下石。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吧。”

谢桥把手按在腹部,宽松的衣裙下,已有微微的隆起。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新的希望。怀孕使一个女人变得平和,也变得短视,她只关心与这个新的生命有关的一切,不再有怨,也不再有恨。

新生命的到来,一切都将不同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