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洋嫁(俞飞鸿、姜武主演《爱之初》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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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奈的文化闹剧

1

她看到萧太太,眼睛再也挪不动。

一袭秋香绿的旗袍,遍身飞舞着玫瑰色的蝴蝶,长发编成发辫盘在头上,鬓边一朵玫瑰色的足有碗口大的花朵,皮肤是凝涩的白,不带一丝杂色,睫毛浓郁地卷翘着,嘴唇一抹带紫的玫瑰色。

第一眼,她惊得险些跳起来,就像在商场见到一件颜色过于浓郁,做工过于繁复,款式过于怪异的衣服,每一项指标都太过了,眼睛承受不住,直想赶快避开,却偏偏像被施了魔法似的挪不动。不光是外貌装扮,她的表情、笑容、起身、挪移、举手、投足,都全不似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就算在舞台上,也不会是话剧舞台,而是京剧,那种画了脸谱舞着水袖咿咿呀呀的作态,太媚了,太矫情了。你的不安不适感在加剧,这不但挑战了你的眼睛,更挑战了你的心理承受能力,看你到底能在审美或审丑的路上走多远。你知道的,在艺术里,更加高级的审美是审丑,而到达终极境界,美与丑并不是对立,而是融合统一的。最极致的美或丑让你最初的反应都是这样,吓一大跳。此时,你还不能判定这是美还是丑,但你的眼睛被牢牢吸引住,就像第一次喝烈酒,那昏天黑地的晕眩。十分钟后,你渐渐适应了这强刺激,感觉出某种超常规的经验之外的异样的美,最后,你终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尤物。

年龄不好说,在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无法准确判断。但毫无疑问,绝不会是年轻人。这也是她在谢桥眼里成为尤物的重要因素。在大陆,四十岁往下的年轻人,如何妖媚如何夸张如何做作都不足为奇,伴随改革开放三十年一起成长起来的年轻女人爱美的本性大力膨胀,各款各式都齐全,在某些方面走过头的也不在少数。二三十年之后,这当中的某些人会成长为萧太太。但当下是没有的,六十岁往上的大陆中老年人个个面目相似。不但分不出彼此,甚或分不清性别,或者说,性别于她们而言没有意义,她们或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称——老人。

萧太太不是大陆老人,当然的,她也不是欧美人,她来自祖国的宝岛——台湾。

她的丈夫萧柏恒导演是萧雨山的堂叔,新中国成立前随父母去到台湾。纵横影坛几十年,是蜚声港台两地的大导演。1997年香港回归时携太太儿女定居洛杉矶。

结识萧导演夫妇,是萧雨山带领谢桥迈入洛杉矶华人文化艺术圈的第一步。

语言学校的课程结束了,感情尘埃落定,谢桥陷入了无所事事。当太太非谢桥之擅长,想当也老找不着人伺候。

萧雨山父母到洛杉矶后几天便在儿子陪伴下心急如焚地飞往旧金山看望孙女和被打入冷宫的前儿媳。

田小麦与母亲一番抱头痛哭。农村出身的母亲一直喜欢小餐馆出身的田小麦,觉得她直爽利落不做作,又能在家照顾儿子,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婆媳关系处得相当不错。

萧雨山为掩饰尴尬,直奔躺在婴儿床上睡觉的孩子。刚奔到床边,婴儿醒了,骨碌碌睁开了眼睛。萧雨山做好她瘪嘴大哭的准备,在洛杉矶时她总是以哭声宣告她的醒来,可是,没有。她爽利地瞪着凑过来的萧雨山的脸,似乎在仔细地辨认着。然后,她笑了,天地都开了花那样笑了,那样舒展、安心、坦荡,她对她的父亲伸出了肥嘟嘟的双臂,萧雨山满怀歉意和感激地抱起了她,她不断地侧着头盯着他的脸看,看清了又咧着嘴甜蜜开心地笑。萧雨山的一颗心被这婴儿明媚甜美毫无保留的笑揉得快碎了。他把脸紧紧贴在婴儿脸上,感受她的柔滑娇嫩。是的,这不再是个不会动不会表情的小动物了,她成长了,她有了思想和感情。这是他的公主,这是他的花,可是,他竟然没有亲手呵护着她成长,为了一己情欲狠心地把她和她的母亲驱逐到这遥远的旧金山。她却没有怨他,没有恨他,反而对他张开双臂,在他的怀抱里,那般明净地笑。这笑胜过世间一切的红颜,让人甘心为之付出性命。他把头埋在婴儿的怀里沉痛地辗转,把她的衣襟濡湿一片。

几天后回到洛杉矶,谢桥惊喜地奔上前来,她在期待和煎熬中度日如年。萧雨山却并不像往日那样搂住她便是一通透不过气来的狂吻……他丧魂落魄地推开她,径直走到后院,坐在椅子上发呆。

谢桥忐忑地跟着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是她……说什么了吗?”

萧雨山失神地望着前方,良久,突然把脸埋在掌心,号啕大哭了起来:“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我对不起我的孩子!我对不起妞妞。我根本不配当父亲!妞妞会恨我吗?一定会的,我对不起我的孩子呀……”

萧雨山是出了名的“挺得平”,历来无论悲喜,脸上看不出表情。这是谢桥第一次看到萧雨山哭。他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沉痛那样绝望,像个闯下弥天大祸不知所措的孩子。

谢桥被吓住了。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只不知会来得这样快。她踉跄地后退几步,感觉整个天空重重压了下来……

自此,萧雨山的心分成了两瓣儿,每到周末便收拾行装匆匆赶赴旧金山。

谢桥没有害怕过寂寞,相反的,她喜欢独处。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看书、听音乐、看电影,自得其乐。但如今,这份自在再也不复存在。

他不在的日子,时间变成了浓稠的液体,凝固在她四周,流动得如此缓慢,几乎成了固体,一把一把的都能抓在手里。她用了全身力气去推,去加速流动,以为几个世纪过去了,一看表,刚刚过去半小时……

如此,一个长周末过去,她整个人都几乎累虚脱了。见到他回来,不免薄怒轻怨。他不能理解,一个周末不见而已,何至于此?当然当然,分离的日子,她在饱受相思和煎熬,他却在饱享天伦。可以想见,他如何一踏进旧金山的家门,便百米冲刺地冲向婴儿,一张脸充满慈父的自得和幸福。他的时间是孔子在湍急的河流边的慨叹:逝者如斯夫……

他奇怪:一个人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另一个人陪呢?认识我之前,你又在干什么呢?

是啊?都在干什么呢?没有他之前,日子多么的轻松自在,不断有小惊奇小欢喜涌现,一本好书,一件漂亮衣服,一管可心的唇膏,和女朋友喝杯咖啡都让人有幸福感。可如今,独自享有的愉悦不复存在。

从睁开眼睛开始,他的名字便交织叠在空气中,萧雨山萧雨山萧雨山……层层叠叠,浓重地朝她压下来,压得喘不过气来。

食物没有滋味,衣服不再鲜亮,鲜花不再芬芳。对他的迷恋和依赖织成了一个樊笼,她囚禁了自己,再也看不到风景,逃到哪里都是满目疮痍。她只望太平洋即刻倾覆,把这浓得化不开的迷恋和依赖加水冲淡……

得干点正事了。萧雨山终于提议,重操旧业,当主持人吧!谢桥心动了。但凡做过主持人演员这些抛头露面工作的人,总是留恋镁光灯下的生活。洗盘子洗碗估计她洗不过人家,当主持人,还是很有信心。

如此,便引见了堂叔萧导演夫妇。

萧导演有一种儒雅的中国古代士大夫的风格。虽没有一袭长衫与萧太太永远的一袭旗袍相对,而是惯常的西式服装,但那股古中国的气息是潜藏在骨子里,自然流露的。萧导演不像谢桥在国内所见到的那些文艺界人士般灵俏活泼,口舌轻薄,他面色严峻,寡言少语,有不怒自威之感。

萧雨山请大家去了帕萨迪纳转角处的一家西餐馆,牛排和沙拉都做得相当地道。除了萧导演夫妇,还有总领事馆的副总领事夫妇和一个会计师,一个医生。自打嫁给了萧雨山,谢桥结交的层面就大幅度提升,都是些有头有脸,非富即贵的人物。

谢桥拖了苏棉和端木亭亭一起。在洛杉矶,苏棉是她最欣赏最信任的女朋友,谢桥凡是有任何重大活动都得拖着她。苏棉也见证了这灰姑娘是如何时来运转,一步登天。

席间众人对谢桥满口赞誉,从五官到身材到穿着打扮。医生太太是个香港人,她拉着谢桥啧啧赞叹:“哎呀,这衣服真漂亮真时尚!一看就不是在美国买的,一看就是从大陆买的!”

谢桥有些稀奇。被人夸赞衣服相貌倒是寻常事,不寻常的是这个香港女人口中对于大陆的艳羡和赞誉。她曾听说洛杉矶的台湾人香港人对于大陆人,尤其是大陆女人十分不屑,如果老公不听话,就飞起一个手指,点到老公额头上,娇嗔道:“不乖?不乖今后让你找个大陆妹!”就好比国内某些优越的城市女人对老公说,“不乖?以后回农村找个村姑!”在某些大陆去美国的作家笔下,也对港台人对大陆人的歧视和嫌弃做了苦大仇深的揭露和控诉。

鉴于道听途说及小说里得来的常识,谢桥一踏上洛杉矶的土地,就对台湾人香港人存有某种程度的戒心,充分做好了被嫌弃和歧视的思想准备。岂料非但不曾遭遇嫌弃,港台人尤其是女人对她的服饰装扮竟是纷纷景仰,一片颂扬。谢桥从国内带来的衣服,竟无一件不漂亮,无一件不站在洛杉矶时尚的风口浪尖。

一众人在席间叽叽喳喳,萧导演只顾对付盘中的牛排,并不答言。

当谢桥一腔虔诚向他讨教如何打入洛杉矶文化艺术界,他望着前方,沉吟良久,摇摇头,说:

“在这里做中国文化,没路。”

很久以后,谢桥才能体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餐毕,一众人前往萧导演家看电影。

萧导演家住在圣盖博市,一栋带花园的两层楼的house,门口花圃里牡丹玫瑰开得繁茂。

萧太太在旗袍外披了一件黑色的皮斗篷,边缘一圈貂毛,既富丽,又飘飘欲仙,真不似这凡尘中人。

谢桥赞美了她非凡的美丽,她也不清高,亲热地牵了谢桥的手,踏上台阶,转头妩媚一笑,嗓音极低极温柔:“你也很美丽,我很喜欢你。以后,你就把我当作姐姐好了。”

姐姐?谢桥有些迷糊了……这好像差着辈儿?

屋子很气派,以白色调为主,墙纸是白的,地毯是白的,客厅中央放了一架白色的钢琴。这清雅的格调谢桥很是喜欢。

所有女人中,萧太太独青睐了谢桥,对苏棉和端木亭亭虽也礼貌,却几乎不拿正眼瞧,也不答话。

她娇媚地对萧导演说:“先生,谢桥好漂亮,我们是姐妹。”

众人愕然。

萧雨山打趣说:“哟,你们还真挺像一对姐妹花!”

七十岁的萧太太侧头打量了谢桥一番,郑重其事地点头,用十七岁的表情、嗓音和语气说:“嗯,我大,我是姐姐!”

咦,还有人会误认为七十岁的你是三十岁的谢桥的妹妹不成?

萧太太欢喜无限地拉着谢桥左看右看,娇俏地说:“等等,我要送你见面礼!”

她转身翩翩飞进卧室,一会儿拎了一个大购物袋出来,竟是DIOR。

这大手笔的见面礼吓了谢桥一跳,赶快摆手不要的。萧太太递到谢桥手里,“拿着!我是姐姐嘛!”

端木亭亭偷偷拆开,哇!竟是一个崭新的黑色DIOR皮包。不由咋舌惊叹!谢桥也十分不安。第一她从未收受过女人送的如此昂贵的礼物,第二,她压根儿就没用过这么贵的皮包,萧雨山送她的LV也不过一千多美元一个,这包包要卖到两千多美元的。

苏棉斜看了一眼,冷哼一声,真俗气!起身去了洗手间。

萧导演放了他三十年前拍摄的,获得亚洲影展最佳导演奖的影片。影片里有谢桥这等大陆观众熟悉的台湾明星林青霞、柯俊雄、甄珍、张艾嘉等,这些名角就是从萧导演的手里翻来覆去炒弄成为明星。

尤其林青霞,几乎是通过萧导演的影片步入星途的,萧太太还与她合作过一部影片呢。几个女孩子兴奋不已,这个年纪的大陆女孩子,谁不迷死林青霞呀!琼瑶小说的女主人公完全就是照她度身定做的,冰肌玉骨清无汗,飘飘然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向萧导演发问:林青霞真人长得什么样子?也是那么脱俗那么美吗?

萧导演沉默半天,吝啬地吐出两个字:“清秀——”

天啊!倾国倾城的林青霞也不过就捞到一个评价:清秀。几个女孩子审度自身,再不敢妄言。

片子是抗日的战争片,属于谢桥最不中意的那种。小时候她见到国内拍摄的战争片就头痛,宏大场面,一味地砍啊杀呀,茄子黄瓜的倒一片,分不清谁是谁,反正谁死谁活也都触动不了感情。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台湾人拍摄的战争片,从如此微观和人性的角度来讲述抗日,讲述战争,大家伙儿立即都被带入情境。影片是萧导演做导演兼编剧的,萧导演的讲述手法极其含蓄和隐忍,如同他这人,没有一个废镜头,更无一句废话。

如此留白的讲述竟比毫无节制的煽情更为撼动人心。动情处,除了萧导演自己,所有人都四处寻摸着纸巾,偷偷地继而大张旗鼓地擦着眼泪。

哭得最为投入的是萧太太。她早早备好了纸巾,在每一个惊险处低柔出声惊呼,在该感动的地方举止优雅动心动情地擦着眼泪。第一次见此情景谢桥不觉得讶异。毕竟所有人都哭得稀里哗啦。尔后混熟后,所有人到萧导演家都会要求观看影片,谢桥就同一部影片看过不下四五次。每一次萧太太都端坐前排沙发正中央,每一次都犹如第一次观看,慨叹、遗憾、惊悚、感动、流泪,次次分毫不差,激情饱满,毫不打折。

谢桥猛然想到,这三十年来,来一次人陪着看一次,少说也看了不下几百遍,台词细节背也早该背得了,再是大师手笔也该审美疲劳了,麻木了,萧太太却一直保持了这样的观赏状态,新鲜感不打折,委实是个奇迹。

崭新的萧导演,崭新的萧太太,崭新的文化艺术,崭新的生活,一切都在谢桥的经验之外,因而一切都是崭新的。

谢桥从萧导演的屋子里走出,站在台阶上,凉爽的夜风袭来,浸心入肺。地广人稀,植被丰富的洛杉矶委实比北京的空气好了太多。

来了洛杉矶这么久,她才突然感觉找着了北,来对了!是的,她的世界不仅是一个家,一个男人,和一个婴儿争风吃醋。

这里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尽管萧导演说,在洛杉矶做文化艺术,没路。但是,她不信的。他老了,她还年轻。

前程是光明的,道路也不会太曲折。我们的目标一定要达到,一定会达到,也一定能够达到,不是吗?

2

已经八点了。

谢桥在镜子前做最后一眼打望。

一袭银紫色带暗纹的露肩长旗袍,长发高高盘在头顶,一张脸抹得明明暗暗,平白立体鲜亮了许多。

谢桥抿着嘴,笑了。作为女主持人,尤其是站在舞台上,外形是成功的一半。她平时对自己相貌也诸多挑剔,但每次粉墨登场前,她以观众的眼光打量自己,总是很满意,自信如魔鬼附身,瞬间充溢全身。天生丽质不存在,“装修”出来是美女就是美女。

这会场谢桥第一眼是有些失望的。小,大约只能容纳两三百个观众,舞台是现搭起来的,铺了大红色地毯,背景上的横幅也是大红色的,用黄色颜料写着歪歪扭扭的繁体中文“××名家画展”。谢桥不大明白为何洛杉矶这边无论是中餐馆还是中国人的活动,总是青睐用恶俗的大红色做装置,怎么看怎么像农村迎娶新媳妇,土得掉了渣。

和谢桥搭档的男主持是洛杉矶的所谓“名嘴”。当他把谢桥这个“新人”做了一番推介,谢桥走上台时,掌声堪用“雷动”来形容,惊得谢桥险些在舞台上一跤跌倒——红地毯本就铺得相当不平整,鞋跟又高,最主要的,她万没料到这么少的人竟然迸发出如此大的声响,原本膨胀的自信更加爆棚了。开场白一出口,那叫一个漂亮。台下群情涌动。

谢桥的台词都是在家里精心准备过的,她的文学功底用于对付台词那是绰绰有余,既有水准又显随意,临场应变更是她的长项。“名嘴”显然没大看得起这个小活动,事先没做任何准备,每一句话都是大白话,被谢桥的如珠妙语一对比,更加慌乱,谢桥只顾扬扬自得地发挥,名嘴说得冷汗直冒,相形之下,“新人”颇有大家风范,“名嘴”却像个二把刀。

活动结束后是一个鸡尾酒会,不断有观众围过来,对谢桥给予一通奢侈的赞美。好些民选官员主动上来给谢桥发放名片,欢迎她加盟洛杉矶文化艺术界。

端木亭亭激动得都快哭了。她在国内时也曾在广播学院学过播音主持,也梦想着舞台。田二麦是犹如见到九天仙女下凡尘,只觉鞍前马后给仙女做个跟班也是莫大荣幸。萧太太牵着谢桥的手,好一番欢喜,称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就连金口玉牙的萧导演都破天荒赞美了一句:“我一直在专心听你说话。”

只有苏棉依然保持了端严淡然的姿态,端着一杯鸡尾酒,笑得相当矜持,别有深意。

“名嘴”擦着额上的冷汗,困惑地对萧雨山说:“这个是你老婆吗?太厉害了,完全招架不住……”萧雨山转述给谢桥,小夫妻俩好一阵得意!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潜台词也许是:她这样会抢风头,以后谁还敢和她搭档啊……

这个头开得实在太好了。这么说吧,相对于这个活动,这个舞台,只需做到八分足矣,九分嫌多,十分顶满了,谢桥却样样做到十二分。

“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然而,有时候头开得太好了,其实也就糟了。

3

转瞬间又到新年。

谢桥被萧太太牵着手,走进活动中心。这是台湾人做的一个新年晚会,先是自助餐,然后是联欢会。每个人四十元门票。

谢桥自打进了这个圈,就老是和台湾人混在一起。这不奇怪,在洛杉矶的所谓文化艺术界,几乎被台湾人把控,无论是电视、报纸、电台还是文化艺术活动。大陆虽也有电台报纸,却相当边缘。

会场依旧红红绿绿的,所有来宾都盛装出行,尤其女宾,曳地长裙,后空的大V字,整个背露在外面,或是抹胸的超短裙,全长不超过八十厘米,丰胸颤巍巍露一半在外面,你的眼睛不住要往那里滑,老担心她一动胳膊那玩意儿就骨碌碌全滚了出来,还有皮质短裤网眼袜,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应有尽有。脸上也都涂抹得五彩缤纷,卷曲的假睫毛,鲜亮的唇膏,头发要么高耸入云,要么浓密地披在肩上……真个是衣衫鬓影,美女如云。一个盛会,理应如此,不奇怪,谢桥见多了美女如云的繁盛场面。只是,这缤纷香艳中隐隐透着怪异,谢桥眯缝着她的近视眼,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二人在一个圆桌上坐定,一个卷发盎然在肩,一根彩色发带宽宽地绑在脑门上,身着抹胸短裙的女孩翩然飘近,颜色是极其饱和的翠绿,裙摆是娇俏的喇叭式,走起路来裙摆一飘一飘的,腰身紧箍着,不盈一握。活像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国内俗称“小萝莉”)。

“小萝莉”飘过来冲着萧太太喊:“萧太太,你来了。萧导演呢?”

“爱丽丝!”萧太太娇媚地回应道,“他呀,拖拖拉拉的,马上就到了。”她又转向谢桥介绍说:“这是爱丽丝,我们四十年前在台湾就是好朋友了!”

四十年前?谢桥愕然。近距离一打量,才发现爱丽丝浓厚的脂粉下,是一张被岁月的年轮打磨过的脸,被紧身胸衣束缚的腰身远看很细,近看箍出了几道肉褶,颇有分量,也是六七十往上的年纪了!

一个身穿浅咖色丝质衬衫,外套一件亮片马甲,头戴一方与衬衫同色系小头巾的颇有明星范儿的男士款款走近,坐在谢桥右手边。萧太太介绍说,“这是新加坡红歌星啊!”

谢桥着意看了一眼,来人面部轮廓清晰,鼻梁挺直,紧抿的嘴唇线条美好,果然是个俊朗人物。

萧太太和爱丽丝拉着手亲热叙旧,谢桥与新加坡歌星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你现在还在新加坡唱歌吗?何不去大陆发展?很多港台明星都转战北京了。”

“到美国后,我就改行做生意了。唱歌,年少时的营生!”他用词文雅,脸部表情也淡然,有点冷和清高的样子。

“哦,你条件这么好,改行好可惜的。”谢桥半真半假地恭维道。她真觉得这歌星气质外形不错。

果然,他脸上浮现出隐隐笑意,那笑也是很节制的,说:“那倒是,当年在新加坡还是很火了一阵子。六十年代嘛,从台湾过去的艺人还很少。”

“六十年代?”

“四十几年前了。”

“四十几年前?可是我看你还不到四十岁!”谢桥实心实意地惊呼。他的面部没有一道皱纹!

“呵呵,”他真开心了,“我已经七十了。”这一乐,谢桥方才看出端倪,他没有一道皱纹的脸大约是注射了什么东西,绷是绷紧了,却也没表情了。怪不得看起来那么矜持。使劲乐的时候,皮肤是皮肤,肌肉是肌肉,不往一块儿使劲,和“皮笑肉不笑”相反,肉笑皮不笑。可就这样已经让谢桥惊异万分,别说这张脸,就说这副打扮,在国内,打死你也想象不出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会穿成这个样子!

受了震荡的谢桥赶紧掏出眼镜戴上,欲把眼前的情状看个究竟。却原来,这一屋子数百人,个个都是“萧太太”。原来萧太太还不算最扮嫩的,这些个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颜色款式嫩到极点,露到极致,猛一看都像二三十岁,仔细一看,都在七八十往上。

谢桥恍然明白了刚进屋时为何感觉情状怪异,七八十岁的内瓤子装在二三十岁的外形里,气场无端透着鬼魅。这一屋子,只有谢桥这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和刚进来的萧导演这一个货真价实的老人。

谢桥生于祖国大陆物质和精神双贫瘠的年代。好在童年时候,作为小孩子的她不记得物质的窘困,也没有太多精神的需求。在她成长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著名的老人在中国的大地上画了一个圈,国门打开了,新的信息涌了进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清新的文化之风从紧闭的门缝里大举入侵。欧美大片、日本漫画,那都还早,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的事,天外般遥远,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大陆还消受不起那些。邻近的港台,同样肤色血脉的龙的传人,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这是新鲜的,却又可亲可感的。

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的大陆孩子,是被港台文化浸润的一代。

少年的谢桥艳羡地看着时髦的哥哥姐姐穿着喇叭裤,提着录音机,戴着贴着商标的墨镜(当时叫作蛤蟆镜),喇叭里响着邓丽君,那叫一个美。虽然时有居委会老太太提着剪刀拦在路口,用尺子量着青年们的裤脚,超过八寸就剪破!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贫瘠数十年的大陆人靠近港台,靠近美与时尚的决心和勇气!

国内的荧屏上只有短发齐耳言语铿锵视死如归的女游击队长,一脚要把山踢倒的铁姑娘,或浓眉大眼、脸膛宽阔的战地英雄,随时准备着英勇就义,港台片里却有林青霞、秦汉、翁美玲、钟楚红,美得妖娆邪气,毫无革命色彩,后来谢桥懂得了一个词,叫“风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陆更是文学的鼎盛年代。没有什么比文学更契合这个时代。大陆在忙着伤痕文学,追思过去的十年,痛说革命家史,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港台的文化涌进来,却是甜腻腻、柔美美,男欢女爱、花好月圆的。金庸来了,三毛来了,琼瑶来了。身为文学少年的谢桥常为自己文学品位的低下而羞愧。她也读托尔斯泰,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读萨特、尼采,也读《红楼梦》、《水浒》,也读王蒙、张洁、贾平凹……读一切市面上能找到的去世的活着的,国内的国外的,名家的非名家的高雅或通俗的文学作品。她的阅读车载斗量,不管数量还是质量都大可炫耀一阵子,绝不跌份儿的。可骨子里,她唯迷恋金庸、三毛、琼瑶。她知道于文学界而言,这三人都不登大雅之堂,唯金庸曾一度跻身所谓几大家行列,但也并未得到公认。可这不打紧。别的文学就是文学,哭过笑过感动过震撼过,也就过了。文学素养,不当作家也用不着。这三人的文字所构筑的世界,却浸润到谢桥的骨子里,与她的思想、血液、生活融为一体,可以说,谢桥之所以成为今天的谢桥,这样的面貌、装扮、外貌气质和精神气质,与这三个人是不无关系的。尤其是琼瑶。第一次读琼瑶小说,谢桥被冲荡得七魂少了六魄,原来世间之事,无非男女。

萨特说过,人生就是自我设计与自我实现的过程。谢桥是通过这些作品,渐渐确立了自己的形象。是钟灵的、飘逸的、脱俗的,飘飘然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当然,有一个年长的,洒脱、挺拔、帅气,既儒雅多才,又温柔体贴的男人要死要活地爱着她,这更必不可少。

可现实太不配合了。

她饿,决心把自己饿得形销骨立。省略每顿的早饭,课间操看着同学们大快朵颐而独个儿咽口水,在自虐中想象自己飘飘欲仙。但她天生是小骨架而多肉型,无论怎么饿,看起来总是圆润多肉。白白饿出个胆结石。

小城市没有飘逸华美的衣服,就算有,也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买不着。她的衣服蠢笨、粗陋、不合身。她遍街去寻觅柔软的白色紫色面料,跑到裁缝那里按书里的描述自己设计,连比带画,做出来仍是蠢笨粗陋不合身,外加不伦不类。

她十五岁开始留齐腰的长发,为追求飘逸的效果,夏天宁可热出痱子也要披在肩上,坚决不肯向马尾或麻花辫低头。没有吹风机,冬天洗了头,总被老爸拉到煤火炉旁烤,她一面闻着满头的煤火味儿,一面幽怨地想,这样的头发如何让男主人公温柔的手指穿越,如何能丝丝挑起,满室幽香……

她穿走起路来能摇曳生姿的廉价高跟鞋,脚后跟被粗粝的皮革磨出血泡,脚趾被又窄又硬的鞋尖夹成三角形,大脚趾的关节被永久地掰弯,像是裹了足又被放掉的那种半畸形。她如同美人鱼,一步步行走在尖刀上,在疼痛和畸形中体会着自己的修长和挺拔。

她坐火车,在盛夏里,把车窗摇起,脸探出窗外,她希望有人看见这样一幅画面:十五岁的少女,长发在空中飞舞,满脸清冷与落寞……岂料风刮过来,太猛烈了些,准确地说,不是风,是肮脏浓稠的热浪,扑在脸上,黏糊糊的,带着不明固体,粘在脸上下不来,眼睛也迷了。她只得关了窗,缩回车厢,落寞倒是落寞的,却万不是那种落寞法。

她在雨里漫步,不是细雨,而是倾盆大雨,周围人撒足狂奔,她却迈着悠然自得的步伐,像是享受,又像绝望。其实都不是,她仅是在模仿,模仿通过台湾小说得来的想象。

她只是一个小城市的姑娘。她还没有长大。她的做作和矫情简直吓坏了周遭的人。她长得不丑,可没有男生敢喜欢她。

当然,后来她还是成功了。长时间不懈的坚持和努力,加上有了一定财力和市场,她终于在想象和现实中找到了结合点。她不是很漂亮,但总有点与众不同。

是的,她仅是一个小城市的姑娘,这城市还相当闭塞和落后,但她不管走在任何城市,却不显得土,也不显得俗。甚至说,总是有些出挑。这是因为,她在少年时,受港台作品熏染,为自己制定了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在文学形象里是平庸的,在现实生活中却是脱俗的。大多数女人,随波逐流应付着自己,对自己的形象和人生从来没有半点想法,有的有点想法又不肯或者没有条件去实践,形象和人生便面目模糊,混沌一片,有点想法的,尽管不完美,却也就凸显出来。

很多女人过了青春期,便失了梦幻。在现世人生里,上班下班,结婚生子,按部就班过一个庸常女人的日子。通常谈不上幸福,但也有细碎的温暖和快乐,并不想改变,或者害怕改变。谢桥不肯活在这样的人生里,但又不能继续活在小说中。她在现实和小说中左支右绌,跌跌撞撞。她把人生用来折腾,从小城市折腾到了北京,北京当然比故乡好,可是,她仍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与周遭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

是的,谢桥从少年时期便按照港台小说的形象在塑造自己,可是,台湾和香港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白马王子也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她从没有去过台湾或香港,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台湾的男人或女人。

如今,她不但跑进了台湾人的世界,更加跑进了琼瑶的世界。看看,这些男女,他们是琼瑶的同龄人。琼瑶书里那些不食人间烟火以恋爱为生的男女,说的就是他们。

他们的好光景在四十年前,在台湾,他们青春年少,他们俊美飘逸,他们弹吉他,开舞会,海边漫步,山上踏青,谈生生死死荡气回肠的恋爱。他们是殷采芹、乔书培、秦雨秋……他们是秦汉、林青霞、吕绣菱……

时光错位了,倒流了。谢桥一时间心神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和她,无论在年龄还是地域上,都分属两个世界。他们存在于文字,存在于想象,犹如盛世大唐存在于中国人的古典记忆,原本没有在现世里交集的可能,可是,他们和她,从台湾和大陆分别迁徙,在洛杉矶这片热土上无意间相遇了!

她是误闯仙境的爱丽丝,跑入了自己的梦境里。

四十年光阴的流转,他们她们,才子佳人,都该迟暮了。然而,他们的外形和心态,竟顽强地保存了四十年前的形态。鲜花之美,在于娇嫩与易凋,愈美愈如是。昙花、牡丹、情人节的玫瑰,你看它繁丽,看它荼,看它萎谢。总有人不甘不忍,试图凝固、挽留这美,情人节街头,出现一种特殊的玫瑰花,冶艳鬼魅的蓝,花瓣一圈金粉的边,很贵,一朵可以换一束,置换掉上帝造好的颜色还在其次,关键是,几个月不凋不败!名唤“蓝色妖姬”。

眼前,这些个香艳绰约的老人,他们就是绽开在北美大地上一朵朵不凋的“蓝色妖姬”,经过特殊的处理和保养之后,虽然损失了汁液和水分,却顽强地留存着四十年前的体态、形貌和风姿。

晚会的模式亦拷贝了四十年前,琼瑶小说里描述的,舞台上有人演唱,舞池里翩翩起舞。跳的是三步四步,也有华尔兹探戈,典雅又规范,都像在参加国标大赛。一个身着大红色紧身低胸T恤,曳地大摆长裙,披散一肩浓密卷发的“吉卜赛女郎”,尤其奔放热烈,每三招两式便会被男伴放倒在离地面约两三寸的距离,再原样收回。戴了眼镜的谢桥看清她的面貌,应该也是七十往上,作为老人,身子骨大都疏松易碎,她很担心这一放下去,万一没把握好力度(男伴也八十开外了,力道究竟有限),一下子摔碎在地上,满地的零件如何收拾得回来?

这就是几十年前,琼瑶小说里描述的台湾舞会的盛况。如今大陆的所谓跳舞,几乎全变成了蹦迪,还不是伸胳膊抬腿的蹦,下半身定着,上半身幅度极小,慵懒颓靡地晃动,唯脑袋勤快些,左右频繁地摇,眼神空茫呆滞,游魂一般。他们不,他们也有蹦迪,却也是兴高采烈,情绪昂扬地蹦,幅度极大地扭肩,转胯,胳膊在腰间转啊转,你若是看过邓丽君《十亿个掌声》演唱会,就会理解这种舞。

萧太太一直旋转在舞池里不肯回来,穿着紫色旗袍的她舞姿是优雅的,高贵的,古典的。怯怯地伸出手去,任你盈盈握住,神情是哀婉幽怨,盈盈含泪,我见犹怜的。冰山都要化了。请她跳舞的人排成队,中场休息时都下不来,就靠在舞池边的凳子上喘口气。如此连轴转上数小时。

萧导演一曲舞也不跳,端坐在座位上,默不作声地看着爱妻和一个又一个男人紧拥,旋转,眼神里有纵容和爱怜。

“晓得回去后我将干什么吗?”他突然问谢桥。看着谢桥茫然的眼神,他一笑,“洗脚水一盆一盆端过来给她泡脚,按摩……”

谢桥惊异了。惊异于年近古稀的萧太太竟有如此旺盛的体力和精力,连续跳上一晚上的舞,更惊异于如此威严肃穆的大导演,竟会拖着沉重笨拙的身躯,一盆盆端了热水给跳了一晚上舞的爱妻泡脚,这在当下的中国大陆,几乎不可想象。她看向萧导演,几近落泪。在他的身上,中国古典文人的情怀体现得如此清澈透底。几乎像失传的神话。

一身白衣胜雪的男子翩翩从谢桥身边掠过,腰上松松系了一条银色的腰链,身形修长到飘逸,与萧导演打招呼时,一双桃花眼瞥向谢桥,媚眼如丝,唇角含春,生生是个尤物。当他上台演唱时,双手过肩,身躯扭动,犹如一条灵动冶艳的白蛇,场下群情涌动,尖叫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身边的“小萝莉”高声尖叫,兴奋地对谢桥喊:“快看快看!他是我们台湾四十年前最红的明星!”

“你莫非是说,他也有……七十了?”谢桥怯怯地,她的关于年龄的判断已在一瞬间里完全被颠覆。

“怎么可能是七十呢!”“小萝莉”不满地嗔怪道。“他当红的时候我还在上高中呢,他可是我的偶像,现在我都七十多了,他肯定超过了八十!”

哦!谢桥几乎呻吟。黑山老妖,艳极无双。

一个大陆来的女歌手走上舞台,用极其规范的调调儿演唱了民族歌曲《我和我的祖国》,你知道的,国内受过专业训练的那种范儿,举手投足,眼神唱腔,全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场内反应寥寥。

轮到谢桥唱了,她本来万不敢登台演唱的,没受过专业训练,何敢随便往舞台上站!可受不住萧太太和萧雨山竭力怂恿,加之打入洛杉矶文化艺术圈的心太切,纵是只鸭子,也只得往架子上赶。她硬着头皮站上舞台,战战兢兢唱了两首邓丽君的歌。不想应和者众。一干人兴奋地围着她发问,前面那个歌手为什么要捏着嗓子用又尖又细的假嗓发声呢?好难听。

哦,那是我们大陆的民族唱法呀!很专业的。

你也是从大陆来的,怎么你不那样唱呢?

哦,因为,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啊……

谢桥从不承想,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竟也成为优点。若在大陆,那位歌手大抵也能在地州级青歌赛里拿个奖什么的,谢桥只配进卡拉OK自娱自乐。而在这台湾人云集的美国洛杉矶,情形正好颠倒,台湾人只懂得美声与通俗,民族唱法是大陆独创,欣赏不来的。

这一水之隔,台湾与大陆,虽是同宗同根,却样样件件透着错位。这微妙的差异令谢桥着迷。少年的她在向往着台湾,在模仿着想象中的台湾,如今,她与台湾在美国洛杉矶邂逅,她的外貌、穿着、精神气质与台湾世界竟果真有着惊人的高度契合,获得高度赞誉和认同,甚至比普通的台湾女孩子更台湾,就像人妖比大多数女人都更像女人。

因了与文化艺术界的亲近,谢桥扎进了台湾堆儿。在不久的将来,她才会明白过来,她在台湾堆里广受欢迎,如鱼得水究竟是因为什么。

4

好莱坞在洛杉矶。

好莱坞对于洛杉矶的中国人是遥远的。

地价当然是一个原因。明星云集的好莱坞和比华利山庄是洛杉矶最昂贵的地段。却也不仅是。中国人不选择在好莱坞居住的更主要的原因是,这是一个纯粹的白人的世界,离中国人的世界太远了。

都知道,中国人是不团结的。在自己的国土上如是,到了别人的国土上,不但不加强团结,同抗风雨,反而把人性中那份忌妒、小心眼、尔虞我诈演绎到极致。一百年前的唐人街,中国人本就少得可怜,被歧视得无处可藏,却自己火并打死几十个,在排华议案里,这是一条重要罪状。如果一个公司里出现两个中国人,你就等着瞧吧,他们俩基本上是仇敌。

与心灵上的水火不容正好相反,形式上,中国人却都喜欢扎堆儿居住。这点上台湾人大陆人毫无二致。别的族裔都分散居住于各地,所谓的韩国城日本城都非常小,基本只具备象征意义,而中国城却完全不仅是国人心目中“唐人街”的概念。它已经侵占了好几个城市,圣莫瑞诺、阿凯迪亚、阿罕布拉、柔似蜜……这几个城市紧紧相连,形成一个中国人的小世界。在这里,你看中国脸、吃中国餐、说中国话、读中国字,偶有几张黑色白色脸掠过,并不会比三里屯看到的老外多,你基本感觉不到这里是美国。你明白了,其实有非常多的中国人到了洛杉矶,过的仍是缩小版的中国人自己的日子,你也明白了,其实非常多的中国人到了美国几年十几年甚至数十年都并不会说英文,不会英文也并不影响在洛杉矶的基本生活。你更明白,再有钱的中国人都不愿意选择离开中国世界太远的城市居住,没有中餐吃,没有中文说,整个世界广漠无边,空荡荡没着没落,再繁华也是荒凉。“中心”这个事,看你怎么理解,以草原为中心,北京真是太偏远了,在夜郎王心里,播州(古遵义)是世界中心,因而问受汉武帝之命前来收复夜郎的使者唐蒙“汉朝与夜郎谁大”?唔,对于以中国城为中心的中国人,好莱坞真的是很偏远。

现在,谢桥、苏棉、田二麦走在这“偏远”的好莱坞大街上。这里的景致与中国城迥然两异。如果你喜欢看美国大片,大抵上,就是这个样子。街两边是世界一线品牌旗舰店,美女也窈窕多姿起来,在美国,生活品质与脂肪成反比。毫无疑问,对于美国人来说,这里才是洛杉矶的中心。

他们来到这里,不是观光客,大可不必如田二麦去圣莫瑞诺富人区那番缩头缩脑,随时担心和准备着被驱逐,他们是堂堂正正的客人,接受邀请来拜访居住在这里的好友。住在这个显赫地区的好友是谁呀——端木亭亭!

端木亭亭嫁到了好莱坞!这消息比谢桥嫁到了中国人的富人区圣莫瑞诺更加具备轰动效应。无论如何,谢桥自身形象气质符合中国人的审美,美女总可借婚姻做通途,这大家是能接受的。不能理解的是端木亭亭的走运,老外的审美和中国人差别真的那么大吗?

穿过著名的好莱坞大道,尽头就到了端木亭亭的新家。这栋宅院有上百年历史了,依然保有着百年前的风貌。院子通道狭窄,房子是纯木质结构,百岁高龄的楼梯窄小逼仄,踩上去又是呻吟又是喘息,不免担心一用劲便会让它涣散坍塌。最有趣的是楼梯转角处的洗手间,窗户对着客厅开放,坐在马桶上,上半身完全对外开放,可以一边出恭一边自如地与客厅里的人攀谈。中国人以为出恭、做饭、做爱这样的事都属于隐私,需要在私密空间里进行,这老美却什么都讲究个开放,厨房要开放,便于主妇一边炒菜一边聊天。这洗手间怎么也开放,谢桥第一次蹲上这开放式马桶,望着窗外张张面孔,窘得几乎憋出肾炎。床也是一百多年前的,硬硬的红木,端木亭亭说躺在这床上睡觉直腰疼。

也许是历史太长,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人不恋旧的,古城墙说拆就拆了,梁思成趴在城墙上痛哭也无用,生生变成个无形无迹的二环。如今,刚富起来的中国人更喜欢新,喜欢豪华气派,就像谢桥在圣莫瑞诺的房子,十个中国人九个会喜欢,这栋歪歪扭扭叽叽嘎嘎的木头房子,连田二麦都撇嘴,像是贫民窟。但是,这“贫民窟”的价值,每一间都在百万美元以上,也就是说,一小间就能买上谢桥那一栋房子。这一栋小house,就价值几百万美元。

端木亭亭的夫君,是一个白人老头约翰,七十岁年纪,不是台湾黑山老妖那种妖娆扮嫩,也不是大陆老人那种无性别之分的慈祥稳重,他像一棵树,以纯天然的姿态存在着,生长着,上天让他长成咋样就咋样。绝不人为修正、扭曲。就像他现在这样,赤着一双脚,不要鞋子的束缚,需要与土地亲密接触,就像他这一屋子散乱的报刊、书籍、影碟……完全不待在该待的位置,时而出现在走道上,时而匍匐在楼梯拐角,时时处处挡着道,你要么选择小心翼翼避开,要么不小心一脚踢飞。

他是一个出过书但从没卖出去的作家,一个拍摄过多部电影、纪录片但从未公映过的导演,总之,他是一个没出任何成果的艺术家。也没有因此赚到过一分钱。

墙上挂了许多的黑白老照片,用玻璃面的相框嵌着,就像上世纪七十年代许多中国人家里那样。现在大家都觉得土,早摘除了。除了有些偏僻的乡村偶有人家还不合时宜地这样干,在这好莱坞的“豪宅”里,又见此景观。

约翰热心地指点着黑白相片里的人物,这是他爷爷,这是他爸爸、妈妈,无论哪一个,都俊美惊人,散发着克拉克·盖博、费雯丽的光彩。明白了,他的祖上都是好莱坞明星,明白了,为何他活得如此舒展,自在,随心所欲,那是有强大的底蕴做支撑——祖辈父辈创下的基业,容许他做一个一辈子备受呵护,免遭风雨侵蚀的大婴儿。

这种传说中的浪荡子,在古中国是存在的,不问世事,不受劳苦,随心所欲,风花雪月。但在新中国的中国大陆,早已被重新洗牌,旧贵新贵都被一次又一次运动翻检出来,从肉体到灵魂都洗得干干净净,个个赤贫,一穷二白。所谓八旗子弟、纨绔子弟,你在字典里可以看到这些词汇,在一些影视作品里可以看到这些形象,但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如今,在洛杉矶,这满身落拓的老约翰告诉了你,什么叫纨绔子弟。

他喜爱艺术而始终没做出个样子,也许是才气不足,也许太没被生活所迫。不为生计的艺术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出大成果,要么一事无成。他无所谓。爱也就爱了,成不成的无大碍。他这房子之所以是这个面貌,绝不是他没有能力翻新,这是他的独特品位。就像他光着脚,绝不是买不起鞋。其实他还有多处房产,在海边,在山上,在很多个富人区。他只要按照他的方式去生活,按照他的审美去选择,包括选择了端木亭亭。

如果他愿意,别看他七十岁了,有的是年轻貌美的中国女人愿意嫁给他,大家都不明白,他何以看上端木亭亭,难道他看不见端木亭亭茁壮的腰身?难道他看不见端木亭亭眼角的皱纹?不,他微笑着告诉你,端木亭亭是他眼中的中国美人儿。这也是他的独特审美。确实,他的眼睛并不瞥向谢桥或苏棉。

约翰不但娶了端木亭亭,这还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婚姻。对于约翰这样的公子哥儿,婚姻只意味着捆绑和束缚。没有婚姻并不意味着没有女人,恰恰相反,不但美女如云,他还有一个儿子。在美国,没有婚生与私生子这一说。孩子和婚姻并没有必然联系。哪个孩子生下来都是理直气壮的,都是美国公民,都受到全社会的关注和保护。

老约翰本准备把他的浪荡生涯进行到底的。他识得了端木亭亭,他着了迷。端木亭亭没有身份,若不结婚就得遣返回中国。老约翰动了慈悲,未遭贫苦困厄的人容易善良,年老也让人心软,他居然破了永不结婚的誓言,慨然娶了端木亭亭。

唯一的败笔,是两人婚前到萧雨山的律师事务所做了“婚前财产公证”,确保约翰的一切财产都是他自己的。如果两人离婚,尘归尘土归土。约翰的财产归约翰,端木亭亭的赤贫归端木亭亭。前面说过,前妻是美国男人背上一座永远推不翻的大山。那是指十年婚姻以上。而且,被公证过的财产永远属于他自己,不可分。

约翰不受穷困,可并非挥金如土。他的挥霍与吝啬在不同层面均达极致。公证费原本三千美元,他要求自己填表格节省费用,愣是给降到了一千五百美元。

同一个院子里是两栋house,葱郁的树木花草掩映着一条小径,也是木制的,下面是潺潺的流水。这小径连接着另一栋house,那里住着约翰九十三岁高龄的母亲和她六十岁的男朋友。

谢桥、苏棉等人看着约翰的母亲与小她三十岁的男朋友携了手缓缓从屋子里走出,再看七十岁的约翰和四十岁的端木亭亭携手跟在旁边,但觉此情此景既滑稽又令人感动。外人大抵辨别不出这四个人的伦理关系。约翰的母亲自丈夫去世后就退出影坛,一心照料儿子,二十几年前邂逅现在的男朋友,时年四十有余的汤姆,她便与汤姆同居着,继续照料着约翰的饮食起居,直到如今,仍是她主要照料着四个人的饮食。

谢桥看着这昔日的明星,几乎可称为“伟大”的母亲,她生生把七十岁的儿子照料成世界上最老的婴儿。当然,她也是伟大的情人,她以七十高龄俘获正值壮年的汤姆的欢心,并持续二十几年至今。对于惯于男大女小思维的中国人来说几乎不可思议,当也为传奇了。

一干人等去往餐馆吃饭。约翰的车是一辆鲜橘色的吉普,车头两个大灯活似某种动物滴溜溜的大眼睛。开拉风到此等境界的车谢桥以为只有十几二十岁的叛逆少年才会有此所为,看看七十岁的约翰神气活现开着这“烧包车”,真是忍俊不禁。这老头处处出人意表。

到了一家意大利餐厅,众人坐在露天的座位上。洛杉矶四季如春,人们也四季热爱着户外。

菜单上的意大利文几个中国人都是看不懂的,西餐又不似中餐,可由人把点菜环节包办。苏棉点了最普通的海鲜面条,这是她唯一看得懂的意大利文。谢桥亦步亦趋,点了与苏棉一模一样的面条。要想融入美国,单说这看菜单,就有好漫长的路要走。

约翰吃惊地问:“你们俩是要一份海鲜面条,还是两份?”

“两份!”谢桥很肯定地回答。

约翰瞪着一双无辜的蓝眼睛,滴溜溜看着她,半晌,撇撇嘴,不再说什么。

谢桥暗想约翰肯定嘲笑中国人的饮食品位怎么如此单一雷同。丢人啊,谁叫她看不懂菜单。

餐端上来后,谢桥傻眼了,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面条,只不过,约翰和端木亭亭共享一份。约翰的母亲与她的情人亦如是。谢桥这才醒悟过来,约翰发问的意思,是希望苏棉与谢桥共享一份面条。两个小女人嘛,吃那么多干吗,合吃一份够了!

国人学吃西餐的礼仪,简直是一桩神圣的仪式。有人著书立说,有人上电视亲历示范,就怕你出国去在老外面前丢了国格。排除那些繁文缛节,谢桥理解的西餐礼仪,最起码的应该是分餐,中国人各拿一双筷子在一个盘里搅来搅去,似乎是遭受鄙薄的。岂料这正宗的白人富豪,就在这繁华的好莱坞大街上,两人各拿一把叉子,公然在一个盘里搅来搅去,不是叉碰叉,就是嘴碰嘴,叮叮当当,委实难说雅观。

谢桥吃得头皮出汗。多点多占已让她不好意思,更主要的是,她确实吃不完一份面条。眼大肚子小是她的一贯作风,她的好身材大半儿靠吃不完剩着。在主人家希望她只吃半份面条的情形下,她毫无眼色地点了一份,却又吃不下,浪费食物和钱财,委实难堪。谢桥吃得艰难万分,面条还剩了三分之二,怎么也塞不下了。

偷眼望去,苏棉的一份面条却已吃得干干净净,她终于舒出一口气,这充分证明,两人仅有一份面条是不够的!

约翰看出几个中国人有些体己话要说,善解人意地带着母亲和汤姆先行告辞。他用刚吃完面条的油乎乎的嘴在同样油乎乎的端木亭亭的嘴上深深一吻,谢桥情不自禁地抓起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

“端木啊端木,你还真有本事呢!抓到这么个有钱的老头,住在这么漂亮豪华的地方,啥都解决了!哎哟,你们这些女人真让人忌妒!下辈子我也不要做男人了,我做女人得了!”田二麦呻吟。

“算了!就你这模样!变成女人也是个东施,谁会要你!”谢桥抢白他。打击田二麦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和乐趣。她对别人尚属温良,见到田二麦就牙尖嘴利不饶人。

“哼!端木这一款的有白人富豪喜欢,我田二麦这种款式的怎么就不可以?有钱人的口味嘛,很难说的哦!呵呵呵。”

“说是有钱人,一份面条还分着吃……”苏棉撇嘴。

“可不是,什么东西都不让我买。前几天我好不容易买了一件五十块钱的衣服,约翰说,亲爱的,难道我们真的需要一件五十块钱的衣服吗?”端木亭亭手舞足蹈地比画,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有钱还这么抠,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吝啬鬼葛朗台?”谢桥想起萧雨山给自己买的LV包包、FENDI手表,CHANEL项链……真觉不可思议。

“说是抠吧,天天看话剧,看电影,听音乐会……一张门票几十上百块,他倒又不嫌贵了!”端木亭亭长吁短叹。

“那是精神贵族啊!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不过,端木亭亭你这英文水准,听得懂吗你……哈哈!”谢桥设想端木亭亭听音乐会的情景,不禁乐出声来。

“说真的,你们怎么交流啊?英文坐着火箭提升了?”苏棉幽幽发问。

“哪有!全靠这个!”端木亭亭掏出一个黑色的金字典,英翻汉汉翻英一瞬即至。“唉,最倒霉的是吵架的时候,那些词儿翻不出来,急死我!”众人想起两口子成天拿本字典翻来翻去,翻不出来急得双脚跳,那情形也真够滑稽的。

几个女人有私密话想说,便打发田二麦去逛大街。

“端木,你们两口子那方面怎么样?约翰都七十了,还行吗?”谢桥诡秘地发问。

“频率多高?一周一次?”苏棉也八卦了。闺蜜在一起,总免不了聊些情情爱爱,少女是聊情,成熟女人不免聊性。

“哪里会!一天起码三四次,未必在晚上,也未必在床上,随心所欲,随时随地!”

“啊!你这花痴!终于得其所归!”谢桥惊叹。作为窥破男女情事的成熟女人,她终于懂得性对于男女的重要。也大致明白约翰何以对端木亭亭如此钟情。作为精神保守,身体禁锢的中国女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承受老外暴风骤雨般的冲击,纵算勉力承受,若不心魂合一,欢娱万不能到达极致,端木亭亭天赋异秉,恰恰能沉湎并享受。

想想看,两人每天身体能够沟通三四次,也许真的不太需要过多的语言交流。

国人眼中年老色衰,无根无基的端木亭亭过着这样的日子:住在比华利山庄,每天看话剧听音乐会,放任不羁地做爱,世界各地旅行……

简直太具励志色彩。传回国内去,够出一本励志书的——《我如何嫁给美国富豪》。

“苏棉,你和艾伦怎么样了?”端木亭亭兴冲冲地问道。

苏棉沉默了。她搅动着那杯快凉透的咖啡,眼睛空茫地望着前方,良久,下决心地说:“我们下周就准备公证结婚了!”

好莱坞大道的露天咖啡座上,三个中国女人频频举杯,互道庆贺。为新生活的开始,为彼此洋嫁的成功。

对于这些漂泊异国他乡的女人,婚姻不仅是爱情,甚至不仅是婚姻,它是事业,是土壤,是这些女人身体与心魂的皈依,没有婚姻的女人永远是这洛杉矶上空的一缕游魂,孤苦凄凉,无所皈依。

5

苏棉穿了一条酒红色及膝直身裙,宽宽的腰带系出苗条的腰身,胸罩刻意加了厚,裸色的高跟鞋。这衣裙很适合她,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三围的模糊,腰是腰胸是胸的,中长的头发别起来,盘在脑后,有小妇人的静美端庄。脸颊和嘴唇都抹了胭脂,站在一众排队登记结婚的人群里,也是一个爽利清秀的东方美女。虽秉持一贯的清冷,仍有喜色涌出来,在面颊上泛晕开去。

艾伦却显得吊儿郎当。他随便套了一件灰色T恤,米白色长裤,头发乱蓬蓬的,洛杉矶白领的男人里,极少见不整理头发的。他把手插在裤兜里,东张西望,既像不小心站错阵营,正自张皇,又似漫不经心,事不关己,醉花打人爱谁谁。

端木亭亭嘀咕:“这个艾伦,怎么像没事人似的!”

“人家端得住呗!喜怒不形于色。”谢桥也有些纳闷。这个艾伦,帅是帅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仪式结束后,艾伦依然魂不守舍的。谢桥和端木亭亭本拟吃顿饭庆贺一番,看二人都无意挽留,只得讪讪告辞离去。

苏棉坐上艾伦的车,一路无话,回到艾伦家中。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康斗”,面积不算小,但处处透出颓败。一进屋,苏棉便腻缠到艾伦身上,艾伦却推开她,径自走进厨房倒水喝。苏棉尴尬地立在屋子当中,面色由红转青。

艾伦倒了水出来,坐在沙发另一侧,闷了一会儿,说,“这个月的房贷……准备好了吗?”

苏棉起身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闷声不响地递给艾伦,里面是两千五百美元。

艾伦拉开封口估摸了一下数字,揣进兜里,说:“明天我就要回台湾了,工作已经找好了,这房子,你一个人住着……也挺宽敞的,也不用交房租。以后每个月的房贷就打在我的卡上,我直接从台湾转。半年之后我回美国来陪你去参加办绿卡的面试。”

苏棉吃惊地瞪着艾伦,原本说好一周后他才启程的。可他这么迫不及待地就想逃开。这可是新婚的第一天!

艾伦站起身,十分疲乏地说:“我出去转转,你自己吃饭吧,别等我,晚上累了就早些休息。”

门“砰”的一下关上了。苏棉听着艾伦走出门外,开车库,发动汽车,绝尘而去……

世界安静下来。

苏棉一动不动。

暮色从窗外涌进。

苏棉仍一动不动。

几个世纪过去了。

苏棉突然跳起来,蹬掉了脚上的高跟鞋,发髻粗暴地抓散,长发丝丝缕缕披散下来,像黑色的血丝,腰带解除了,远远扔到墙角,裙子被“唰”的一下拉开,丝质的裂帛声似从她身体深处裂开,带来疼痛的震颤和毁灭的快感。

她跳起来,跑到穿衣镜前看自己,赤裸的身体,有拉链划伤的红痕,凌乱的长发,直勾勾的眼神,犹如刚被狂暴地爱过。

她把手举起来,恍惚中,这是艾伦的手,修长、苍白,略带神经质。这手探上了她小巧的胸,轻抚着已然挺立的蓓蕾,她听见艾伦混乱地呢喃:“苏棉,你好美……”

强烈的快感袭来,她几乎痉挛起来。另一只手探向她的隐秘处,是艾伦强健有力的进入和碰撞,她无法自持地呻吟:“艾伦,来,来爱我,来呀!来糟蹋我,你这流氓、混蛋、淫贼、强奸犯……该死的,我要杀了你……”

她的声音沙哑、狂野、粗粝,像垂死的野兽,挣扎在情欲与绝望之间,随着深渊的逼近,她狂喊一声,瘫软下来,眼泪大滴大滴从眼角涌出,滚落在长发里,身体上……

这是苏棉,洛杉矶的新婚之夜。

苏棉与艾伦是在网上认识的。在洛杉矶,这是男女相识的主要渠道。在国内的小城市,走错道碰见一个人,都能点出你的前世今生。熟得你直想逃。城市大了,满街满巷都是人,却没有一个与你有关。到了这天遥地远的美国,地域无边无际的大,生活圈子却愈加狭窄。所谓“隐居”,在这里不需要,不存在,只要你不主动出门结交人,你根本就是在隐居。隐的意思,是你对于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的人而言,等于空气,等于不存在。张爱玲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沉默地死在洛杉矶的公寓里,无人知晓,赚得国人多少同情感慨泪,以为她多凄凉落寞的。其实,在洛杉矶的中国人,尤其是大陆来的第一代移民,十个有九个是这下场,你真的突然暴死,无人会知晓,也就只能等着无关的人意外地发现。你想与这世界有一线联系,有一缕相通的讯息,有一丝人世的温暖,就只有借助网络。这网络成就了洛杉矶多少男女的婚姻、爱情、一夜情……

网络上,苏棉与艾伦聊得相见恨晚。电话里,绵绵絮语催得春情勃发。

终至花开蒂落。

苏棉开了一个小时车,赶到艾伦所在的城市,这里远离中国人聚集区,俨然另一个世界。

见到艾伦的第一眼,苏棉几乎停止了心跳。这般俊雅人物,端的只在梦中见过。

艾伦看苏棉的眼光,却冷得如一泓秋水。他从上到下打量了苏棉一番,毫不掩饰的厌弃与不屑,此后瞥向苏棉的便只有眼角的余光。苏棉被这冰冷的目光冻僵。

她知道自己不是美艳性感的,她也知道网络上经过PS处理过的照片与自己本人有较大距离,但她一直觉得自己高雅脱俗有气质,如今,她幡然醒悟,男人只是动物,没有那般高雅的趣味,只在乎你是否能撩拨起他生理上的冲动和欲望。

两人去了一家街边小店吃晚餐,是那种两菜一汤的廉价晚餐。所有的语言都隐遁,只剩下这一对男女,老夫老妻般冷着脸,夹菜、咀嚼、吞咽……

艰难地吞咽完这一顿无色无味的晚餐,苏棉正想说:“我回去了。”对方先开了口:“你介意AA吗?”

苏棉愣了,没想到开了一个小时车赶来,这区区十元钱对方居然要和自己分账,她替对方害羞,发烫的红晕从脖子根晕染开,连声答道“好好好”,忙不迭打开钱夹掏出五元钱放在桌上。艾伦淡淡地说:“连小费是十二元。”

“哦,好好好。”苏棉赶紧又掏出一元钱。这次连脸红都不必了。

走出空气浑浊的小店,苏棉在清新如墨的夜色里长叹一口气,这荒唐的网友相见活该结束了。

艾伦却提议:“去我家里坐坐。”他用的不是征询意见的疑问句,而是毋庸置疑的肯定句,不待人选择的。

事后苏棉想想,当时若自己坚持回家,这一段孽缘也便了了。可她终究不甘心,怎么能甘心呢?她别无选择地上了他的车。

艾伦的家是一栋两层楼的“康斗”,虽没有院子,但房子面积够大。苏棉走进客厅,四处打量着,心情好了一些。这艾伦的经济状况果然是不错的,他肯带自己回家,证明也非完全无意。

艾伦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自顾自打开电视,眼睛就落在了屏幕上,似乎身旁的苏棉是一团空气。苏棉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真像他结婚三十年,左手摸右手的妻。

艾伦到底有没有看上自己呢?她反复问着自己。从见到艾伦的第一眼起,她就晕了,她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电视一看两个小时,苏棉在沙发上坐成了一棵植物。一颗心终于冷却下去。再不知趣的人也该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苏棉挣扎半天,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我要回去了。”

艾伦的眼睛终于从电视上收回,转头直愣愣地盯着苏棉。既像专注,又似空茫。苏棉被盯得浑身燥热,这空茫的眼神是一根根利箭,一接触便为其所伤。岂是身,更是心。

艾伦迅捷地扑过来,一把掀开苏棉的短裙,丝质的小内裤应声撕落,苏棉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艾伦已坚硬地顶了进来……

迅雷不及掩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苏棉几乎什么都还未来得及体会,暴风骤雨便结束了。

她从昏茫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衣服散落在沙发上,墙角边,没胸没腰没臀部没任何曲线的身躯直统统暴露在灯光下,一览无遗,而艾伦自己却连上衣都没脱,裤子也只下了一条腿。他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把裤腿一套,又是那个完好清洁的俊雅人物。

艾伦冷着脸,拾起地上的小胸罩小内裤扔给苏棉,苏棉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羞愤和耻辱让她手不断地颤抖。这算什么?就算是一个应召的妓女,大概也不会贱到这个地步,也会聊几句谈个价钱,也会多少有个铺垫,也不会这么不尊重人。她一直以为自己冰清玉洁,高雅脱俗,怎么会贱到这个地步,白白送上门来让人家发泄!

苏棉捂着脸,眼泪无声无息地涌出来。

“哭什么?你不喜欢?”艾伦坐到苏棉身边。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把我当了什么?”苏棉的声音哑了,像个失去了青春、姿色和希望的老妪。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你何必这么计较呢?我好久没做了,想做。”艾伦的声音依然平静温文,有一种受了委屈的无辜。

我就是你的发泄管道吗?就算是性伴侣,大概也不会这么不平等。连衣服都不肯脱……苏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沉痛地啜泣。

“好了好了,你不喜欢,我不会勉强你的。”

苏棉想逃离这个冰冷的魔窟,可夜色茫茫,她逃向哪里?她的车停在了餐馆。她无路可走,只得住进了艾伦家的客房。

午夜时分,苏棉在床上辗转,冰冷的月色透过百叶窗射进来,依然是一个好月亮的晚上。她像发了高烧的病人,身体和脑子重重叠叠的,交织着纷乱的感觉、印象和记忆,模糊遥远得如同太古洪荒的记忆。她的私密处火辣辣的,残留着艾伦进入过的痕迹,是被强行进入的撕裂痛楚,却又有陌生的新鲜的无可名状的刺激。

台灯无声无息拧亮了,只身着一条白色三角裤的裸身美男立在床前。灯光和月色交织的光影,斑驳地映照在他的脸上、裸身上,绵延起伏,美如希腊的雕塑。无辜的美少年。

“愿意吗?”他柔声发问。这平常的一句话被他演绎得柔情万种。

当然不!苏棉内心坚定地回答。可是,她的身体不争气地柔软了,她开始湿润,像春天草地上沾满露珠的花蕊。狠狠地拒绝他!这不懂得尊重女人的流氓!她伸出手去,紧紧把那黑色的头颅揽进怀里,让那曲线优美的嘴唇去吸吮她处女般小巧纯洁的胸脯。

她的身和心分成了两瓣儿。如不共戴天的敌人,各行其是。

她恨他,他带给她一生未有的羞耻和屈辱,玷污了她的清高与清白,她应该狠狠给他一记耳光,远远躲开他,像躲开瘟疫与魔鬼。可是,她的身体在开放,在迎合,可耻地湿润着,身体战栗着,分不清是因为羞耻还是兴奋。她牙关紧咬,希图控制住身体的快感,她为这快感羞耻得要流泪,可是,快感一阵紧似一阵,她在云端上升,又往深渊坠落,天堂地狱,迂回盘旋,终于,她被引领冲上顶峰,她无可遏制地呻吟出声,眼泪涌出来,濡湿了枕巾……

完事后,艾伦像一个混账的嫖客,拍拍屁股就回了自己的卧房。苏棉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因自己身体的背叛惊得头脑一片混乱。她从来不知道身体竟然是这样的,可以不受大脑和意志的支配,自作主张,自行其是。

若说第一次是猝不及防,甚至说是被强奸,她对自己尚存宽宥,可这第二次,分明的,她在顺忍,甚至说,她在主动顺迎。至少从身体的反应看来是这样。

苏棉自诩道德高尚。她瞧不起周遭的男女,因生理的不可控,动物般苟合。她嘲笑端木亭亭流着口水的花痴样,也不解谢桥对萧雨山那一腔痴情,她清冷如处子。若有男人敢对她说,我们做性伴侣,她一个大耳光毫不迟疑扇在他脸上。可如今,这耳光似乎扇向了她自己,她脸上发着烧,羞耻到已不知疼痛。

莫非在她身体里,潜藏了另一个她陌生的自己,邪恶又淫荡的?她吓坏了!她完全不识!

艾伦侵犯与摧毁的,不只是她的身体。在这个晚上,这个有月亮的晚上,清媚的月光洒下来,空气里,床单上仍余有身体交合的气息,微醺,微腥。苏棉走在这迷乱里,她走丢了自己。她把自己丢弃在这黑暗里,这月光清浅,暗兽出没的夜里。她遭遇了人所能遭遇的最严重,最不可弃的背叛——自己身体的背叛,她的身体与灵魂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她眼睁睁看着,灵魂的苏棉愈行愈远,从此,她不再是她。

这样的关系开始了。

算是什么呢?

苏棉无法给这样的关系一个清晰的定位。

隔三岔五,他会打电话给她,更多的,她打给他。一起吃饭,做爱。他心脏不好,做爱激烈时每每嘴唇青紫,有垂死的狂乱,她害怕更迷恋这份紧张,一触即溃的毁灭。或许性爱的本质,本就接近毁灭与死亡。她不饶过他,母兽般侵占他,摧毁他,很多次她都想他快完了,可是不,他大病初愈般,从迷醉里醒来,蒙眬中睁开眼,像出生的婴儿般,她又爱死这茫然无辜。

她晓得了艾伦的窘境。2008年之后的经济危机严重威胁到电脑行业。艾伦表面是一家电脑公司主管,号称年薪十万,可如今只有半天班可上,薪水只勉强够维持房屋贷款和日常开销。No money,no honey.他的美丽女友在他失去了大半收入后毅然离开了他的怀抱。他在怨愤消沉后,积极上网寻找新的女友。苏棉应时出现。

对苏棉的外貌,他当然是失望的。看惯了精致玲珑的一张脸和凹凸有致的身材,苏棉就像未完成加工的一截木段,太潦草太节省了,五官三围皆含混模糊,几可忽略不计。

这么交往着,又聊胜于无。吃饭、游玩都是苏棉付账,从不要他花一分钱。他也从未曾送过苏棉任何礼物,衣服鞋袜倒被苏棉伺候得好好的。这荒芜漠然的洛杉矶,有个肯倒贴的女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是没感觉过温暖,只是那温暖,如同在草原上扣动打火机,一缕火苗刚探头,立即熄灭了。

如此的暧昧、含混,直到有一天,他对苏棉说,搬过来住吧。苏棉惊喜。性伴侣到同居,这意味着男女关系的某种确认。

也就大大方方,把艾伦亮相给谢桥诸友。果然体面,果然引得艳羡。她骄傲着,尽管这骄傲里有说不出的涩苦,可哪一份骄傲里不饱藏不为人知的涩苦。就像小人鱼袅娜地行走,却忍受脚底刀伤的割裂。剥开幸福那柔美的外衣,那血肉翻涌的内里,才接近真相。你不必让人看到这些。你让他看到层层包裹后洁白的幸福,就好。

才知艾伦已完全丢了工作。要她过来住,无非把她当成了摇钱树,从树上摇下叮当的血汗钱,去偿还房屋贷款,支应日常开销。苏棉不傻,也不是情痴,只赔不赚的买卖,当然不会干。承诺半年后娶她,可办绿卡常留于美国,这才有了平衡点。

半年过去,谢桥成功嫁掉,端木亭亭也轰轰烈烈恋爱着,承诺中的婚姻却兑不了现。艾伦又找到一份干半天的工作,有了基本收入,又有了底气。讥讽苏棉的相貌,想结婚,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翻了脸,艾伦赶她走,她已是被榨干了汁液的烂黄瓜,再无利用价值。当然不肯的,除了那成筐往情海里倾倒的心血,她付出的,更有一张张绿色的美钞,她的血汗钱。接近两万美元。她要求艾伦偿还这笔巨款,从此两清。艾伦却不肯,老虎吞下去的食物,焉有吐出之理。真绝啊!打电话招来警察强行赶她走。苏棉对着警察声泪俱下,要求艾伦偿还她付出的两万美元,警察耸耸肩,“你可以去法院告他,但不能赖在他家里骚扰他。”

如此,落花流水,苏棉只剩得身心俱伤。她看谢桥春风得意马蹄疾,看端木亭亭傻人傻相坐拥幸福。论才,她强于谢桥,论色,她强于端木,她是正牌美国留学生,学识渊博,英文流利,却败给那不学无术无才无色的谢桥和端木亭亭!

她走马灯一般相亲,约会,见各式各样男人。却更是心灰意冷遭挫败。还不如艾伦,艾伦还有一副好皮囊。这洛杉矶如何荟萃了如此多糟粕的男人,无色无才无德,单只想占女人便宜。分明只具备嫖客资本却妄图当鸭子,不但不肯付出,更望女人倒贴。当然,说不出口的原因,她并不像自己预期的那样有市场。

艾伦却再度找上门来。

这一身颓败的公子哥儿,他又丢了工作。苏棉仍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爱,是没有的。那些个不多的迷恋、纷乱、依赖,一层层微弱的希望被一层层刺心的耻辱和绝望所覆盖,苏棉想起他,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但是,他开出的条件打动了她——毫不拖延,立时结婚。她不再奢望爱情,只想要一张绿卡。况且,艾伦并未去做婚前财产公证,这栋价值五十万美元的房屋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纵算离婚,这房屋有一半儿属于她。这意味着,她放进去的两万元贷款不但未付诸东流,相反,她赚取的是这价值五十万美元的房屋的一半儿。艾伦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女人所梦想的盛大婚礼,婚纱、钻戒、玫瑰花……苏棉都不敢奢望。尽管在她的美国梦里,这是最瑰丽的一个。也没有亲友的祝福。艾伦那方,未来一个人,苏棉与他远在台湾的父母从未通过音讯。也不曾进入过他的任何朋友圈子,能通知的,也不过谢桥数人,这洛杉矶的荒寥,实令人掩面。

他如此急于要走,有鬼在撵着脚后跟,一个美国的失败者,一个逃兵。他所拥有和留下的,是这栋房子,和一个替他养房子的女人,套了一个婚姻的壳。她所拥有的,是一个婚姻的壳,壳里没有爱情,甚至没有男人,但是,有绿卡,有这栋房子。

她的目光呆滞地扫过这屋子,这凋败的墙壁,生锈的水管,凌乱的沙发……眼光渐渐柔和。一抹浅淡的笑意浮上嘴角。是的,在这美国,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是谁说过,房子,比男人更可靠,更能带来安全感、幸福感。爱是虚无的,男人更是,当他在你的身体里,他是属于你的,当他抽身,也就两干。你对男人所期许的,依赖、信任、爱恋……莫若投向房子,房子不是虚无,房子不会辜负你。一股爱怜涌上心头。这美国数年的漂泊,谁说没有结果,这份婚姻,谁说没有内容。

月光洒进来,沙发上,赤裸的女人,被强暴一般凌乱。她紧紧拥住自己,拥着这切实可感的房子,歪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这是苏棉,洛杉矶的新婚之夜。

6

演出现场全乱了。

谢桥从幕布后轻轻扒开一条缝儿,过道上,通道上,密密匝匝都是人,然而还有人在不断涌入。这份乱,谢桥是有预感的,却没想到真能乱成这样!

报了警,几个荷枪实弹的老美警察冲进剧场,准备依照法律把闲杂人等驱逐。可眼前的“闲杂人员”竟多达数百上千人!更好笑的是,这些站着的“闲杂人员”很多是花了钱买了票握票在手的,而那些堂而皇之坐着的,很多只有一张手写的白条。这番壮观混乱景象,饶是你经验丰富,骁勇善战也是无用。纵算你有开枪的权力,总不成把这数百上千人都打死?No,no,如果这些中国人暴动起来,压也得把这几个老美警察压成肉饼。几个警察紧张地握着枪,几乎要瑟瑟发抖,这帮中国人终于让他们深刻领会了一个中国成语:法不责众。

开演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场内的纷乱毫无缓解,几番威胁恐吓兼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退均无效,悲愤迷惘之下,警察们索性破罐子破摔,踱开了事不关己的步子:哥们儿,你们爱咋地咋地,我们管不了了,大不了等着回去挨处罚就是!

按照美国的法律,场内有一个观众站着就不能开演。舞台监督在广播里铿锵地宣称:请站着的观众尽快离场,否则演出将在五分钟之后取消!几分钟后,舞台监督再次重复相同话语,如此一遍一遍,循环反复。如传说中的“狼来了”,威慑力一遍遍递减,一遍比一遍有气无力,说到后面,已近似于怨妇对不听话的丈夫的无谓唠叨,明知唠叨了没用,却又不能不说——那叫一个无奈苦!

终究是不敢随意取消的,责任之重大,谁担负得起。

笑星苦着脸坐在后台一侧,是全国人民所熟悉的招牌式苦瓜脸,却不是作秀。他在国内叱咤风云十几年,万没料到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土地,便遭遇此等惊恐。说是冷,还不是,恰相反,洛杉矶的中国人太热爱他了!热到场内几近暴动。若演出当真取消,当该如何收场?且不说一大笔演出费用,且说这国际影响,如何面对媒体,面对江东父老……

台下的端木亭亭等人倒是早早到达,坐到了前几排的位置。约翰瞪着一双茫然的蓝眼睛,饶是他这般从小混迹于好莱坞、百老汇、拉斯维加斯各剧场的“戏油子”,也难得见到此等舞台下的“好戏”。在美国人心中温良恭俭让的中国人骨子里竟如此疯狂,让他大感意外。这就是“东方神女”端木亭亭带给他的不一样的“中国风情”。端木亭亭够疯的,她的同胞比她更疯。

端木亭亭激愤地站起身来,作势要冲上舞台,“干吗干吗?”田二麦慌忙拉住她。

“我要上台去给大家唱歌!我的声音有磁性,有魔力,可以治病,我一唱大家就安静了,就乖乖听我的了……”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快别去添乱,别去丢人现眼了!”田二麦死命拉住她,“你声音能治病?你以为个个都像约翰那么傻呢!”

约翰听到自己名字,警惕地看了田二麦一眼,悄悄问苏棉:“他们说我什么?”这干人里,只有苏棉能与他自如交流。

“说你们美国人素质好高!说中国人素质好低!”

约翰惊恐地打量了四周一眼。关乎种族的问题,公众场合最好闭嘴。况且周遭如此多的中国人哪!

苏棉冷冷斜乜了众人一眼,她打心眼儿里觉得端木亭亭、田二麦众人都层次太低,素质太差,来到美国真就是来给中国人丢脸的。奈何这洛杉矶,你看眼前这一堆一堆的人,能和你私下里见上三次面的绝不超过十个。而像这样有事无事能凑一块儿吃个饭,参加个活动的,左右也不过这几个。你看不起他们,却不得不混迹于他们当中。唯望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苏棉喟叹。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舞台监督不断敦促谢桥在广播里用中文重复他的话语,也并未奏效。他急了,说:“你赶快上舞台,直接告诉他们,请站着的观众离开!”

“我上去?不行,会出危险的!”此刻站到群情激奋的观众面前,无异于站在枪林弹雨前。哦,不!谢桥惊恐。

“不会,你这么美,仙女一样,你的同胞不舍得伤害你!”舞台监督一把将谢桥推上舞台!

就这样站到了舞台上,站到了这几千个不管站着坐着忍耐力都到了极限的中国同胞面前!火药味儿布满了这剧场的每一个角落,真正是一触即发啊!

谢桥笑了,巴结又讨好地笑了,谄媚又娇柔地笑了,声音空前甜美,又糯又软,若是用这种声音对某一个男人说话,那要使人筋酥骨软的。此等情形下,任何的刚均已无用,只有这女性原始的绕指柔,有望将干戈化为玉帛。

谢桥软声细语,恳请站着的几百个观众顾全大局,离开剧场,千般委屈过后再弥补赔偿……大家会听她的吗?若是不听该当如何?臭鸡蛋啤酒罐砸上来,她逃是不逃?完全没谱。她心里已然虚得一团空,但多年职业生涯的训练,让她身姿依然挺拔,笑容依然甜美,语言亦清晰准确。这无关乎勇气,完全是职业训练使然。就如同中世纪的士兵,一排排子弹扫来,仍只能挺着胸往前冲。几已成为本能。

剧场静默下来。十几分钟后,一群群的人转身慢慢离开,离开……走道上终至空空荡荡。

谢桥退回后台,只觉双腿发软,内心一片虚空。

“你真的好勇敢哦!”一众大陆来的小演员惊喜地夸奖她。

勇敢?天晓得谢桥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段子里,国王想为公主选到最勇敢的猛士为婿,在水池里放了一只狮子,谁要敢跳入水池在狮子的追赶下游到对岸,便将赢得公主。无人敢应。良久,一个人“扑通”跳入池中,在狮子的追赶下骁勇地游到对岸,欢呼四起!记者激动地访问道:“什么原因促使你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公主的美貌?王位?荣誉?……”勇士抹一把水珠,回过头去,带着哭腔喊道:“他妈的哪个王八蛋推我下来!”

哦,谢桥也就是那个稀里糊涂的“勇士”,蓦地被推入池中,潜能也被迫激发到极致。

无论如何,演出在推迟了整整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后,终于清了场,拉开了帷幕。所有演职人员都松了一口气,尽管,麻烦都还在后面。

所谓的主持,不过开场白与结束语,大陆来的演出团本就是一场完整的演出。说白了,洛杉矶的主持人根本就是牛排边上的土豆,有你五八,没你四十,都一样。若说有什么作用,就是正式开演前,谢桥被推到枪林弹雨前,婉言劝退的那几分钟。正式演出与她基本无关。

谢桥在化妆间里,和搭档蓝小云聊着天。

蓝小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国内著名的电影明星。具有四分之一欧美血统的蓝小云轮廓清晰的五官和奔放的异国风情在当时的一片中国红里颇为亮眼,红极一时。当时还在读高中的谢桥便曾是她的粉丝,剪了许多大头贴粘在笔记本上。时隔多年,不想与偶像邂逅在这洛杉矶。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蓝小云在明星出国热的大潮下移民洛杉矶,如今已嫁做人妇,退隐江湖。

“过得好吗?”谢桥问她。

“买菜做饭打扫房间,接送两个孩子上下学,辅导作业,伺候老公。家庭主妇生活,无所谓好不好,更无所谓事业或成就。”蓝小云黯然,唇边是自讽的笑。

“你这么好的条件,当家庭主妇好可惜,好埋没啊!”谢桥望着她白腻的肌肤,五官精巧得如同精工所雕,只是面色憔悴困倦,眼角细纹丛生,明显可看出岁月流转的痕迹。当年与她在国内同出道的女明星可正在好时候,一个个保养得油光水滑,拍一部电视剧或一个形象代言便可拿几百上千万片酬。

“又能怎样?国内每一个来洛杉矶的女明星都想闯入好莱坞,最后发现好莱坞和中国演员基本没什么关系。若说有机会,也和中大奖差不多,理论上有,但需要多少人垫底铺路,才出一个幸运儿。在这里,女演员出路左右不过两条,一是自己做工。做演员的,你知道,文化不是很高,英语不是很好,也没有其他专业技能,能找到的都是些摆不上台面、见不得人,又挣不到钱的糙活儿,名气,早就随着国际航班扔进了太平洋,从中国到洛杉矶,每个人都像刚从娘肚子里爬出来,赤条条好干净。美貌,哦,美貌是不值钱的,能凭美貌找到的工作更难堪。所以,第二条路就如我,嫁人做主妇。嫁有钱人的概率同样和中大奖无异,大多数像我这样,中产生活,请不起人做家务,自己当了保姆,伺候老公孩子,每天累半死,晚上连做爱的时间精力都没有,只想一觉睡死……”

“那……至少可以出来,比如说,到电视台做做主持人什么的……”

“做主持人……看看今天这样的场面,你以后还有兴趣做吗?我是不怎么出来,出来一次伤一次。说到底,都等同于开玩笑。”蓝小云失神的眼睛直看到谢桥眼睛深处去:“这里是洛杉矶,是番邦。久了你就会明白,做中国文化艺术的,到了洛杉矶,就像一尾鱼晾晒在沙滩上,唯死路一条。”

谢桥默然。

此次混乱,早在头天的欢迎晚宴上便见端倪。

原定于七点三十分开始的欢迎晚宴,六点三十分便匆匆开席。笑星被一群谢桥不认识的人提前从机场接到,挟持般绑架到了会场。话筒被一个号称是同乡会会长的男人把持着,句句话都像是喝高了,全不似正常人。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倒时差的笑星更蒙了,一脸得罪不起海外侨胞的苦笑。谢桥和蓝小云作为主持人始终抢不到话筒,干着急。

一小时后,谢桥这伙的组织者才赶到,见此情形,急了,呵斥两人说:“这么笨,把话筒赶紧抢回来呀!”

谢桥当主持人以来,只遭遇过“抢话”,从没有遇到过“抢话筒”。两人充分发挥女英雄作风,左突右拼,奋力从会长手中抢过话筒来,那真是,虎口夺食啊!

主持人抢到了话筒,无异于士兵从敌人手中夺过了枪!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谢桥二人清清嗓,终于开启了今晚的主持,刚说了两句,只闻得话筒哑然,失了声!

两方终于弃话筒而展开肉搏。一方拽着笑星的左胳膊,一方拖着笑星的右胳膊,争抢着笑星的所属权,“我的我的他是我的……”,俨然如传说中的“五马分尸”。

笑星被拖得七荤八素,完全找不着北。所幸大陆手下人多,见势不妙,再顾不得维护海外华人形象,用身体护着他们的祖师爷,奋力杀出一条血路,落荒逃窜。

双方一番对骂,也各自散去。只苦了餐馆老板,好容易摆了十几桌,算是一桩大买卖。却找不到人付钱。找到会长那伙,说,不是我们订的酒席,凭什么付钱?找到订酒席那伙也就是谢桥们那伙,说:“我们连话筒都没抢到,话都没说上一句,根本和我们无关,凭什么付钱?”

餐馆老板气炸了肺!有冤无处申啊!只得自认了倒霉。美国做餐馆每一分都赚的是血汗钱。说是老板,总是厨房里兼任了大厨,前厅里充当了跑堂,一天到晚连轴转,骨头都要散了的。几个月利润便莫名其妙做了这场所谓“慰问海外侨胞文化演出”的牺牲品。

说起来,这场演出的组织者本就没一个圈内人,个个都是二把刀。有做小生意发了几个小财想扬名立万的,有没正事干想跟着混几个小钱的,撺掇着,这事居然就摆上了议事日程。

主持人的选择上,还煞有介事,把洛杉矶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主持人都翻来覆去扒拉个遍。谢桥坐在做小生意的公司里,望着矮小陈旧的办公室,杂货堆般的物件摆放,员工打扮气质不是保姆就是民工,一阵一阵的疑惑。可闯入洛杉矶文化艺术圈的心太切,她仍以竞争央视春晚主持人的劲头,尽心竭力展现自己,甚至由于要讨好“领导方”里的一个基督徒,还即兴背了一段《圣经》: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忌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哦哦哦……

如此,才竞争到主持人的岗位。

却不算完。

主持人被分配了任务,必须得拉赞助!

谢桥愁得,在国内当主持人,大小算个腕儿了,只管做好节目就是,岂料到了美国,当主持人不但没有出场费,竟还要当街拉赞助。她和蓝小云一个组,跑了好些家公司,跟要饭的似的,巴巴赔着笑脸,要不被人轰苍蝇般轰走,要不被人以苦情戏婉拒之:我们公司经营也很困难啊……

腿跑断,好话说尽,终于有一家律师楼答应赞助了,谢桥好一阵兴奋!开口,出资三百美元。三百美元!换成人民币也就两千块,这也能算赞助吗?谢桥蒙了。纵算当年在家乡,一家市级小台,也没听说过有赞助两千元的!对方却有要求,除了赞助名单上需有大名外,必须让笑星亲自写个感谢信。

赞助三百元还需写感谢信?谢桥算一算,一个电视台晚会几十、几百万办下来,岂不得写个几万封,手都得写肿了!

只得作罢。

蓝小云见怪不惊,洛杉矶就这行情,什么文化艺术活动,要参与就出个三五十,论赞助就是千儿八百的。你以为是大陆,动辄就赞助成百上千万?

连跑数天,两手空空。一个叫高英的女人拉了共计一千八百元赞助,成为筹委会红人,做小生意的在会上声嘶力竭号召大家向高英学习。高英也一脸知性女强人的清高傲慢,拿出一本影集,全是与各大小名人的合影。她不是穿着演出服就是戴着墨镜,也俨然一明星。那帮保姆民工气质的员工百般崇敬恭维着她。

最后,赞助只好拉到了萧雨山头上。萧雨山失笑,我赞助你百分之百,你拿百分之三十提成,还要分一半儿给蓝小云,这算个什么账嘛!

谢桥不干,拉不到赞助,主持人地位岌岌可危,筹委会已在商量是否换高英上场,虽然她气质打扮介于老鸨和老保姆之间,一口东北话“罡罡的”。看到谢桥跳到沙发上叉着腰又撒娇又撒泼,萧雨山气得笑了:哟!我什么眼神儿啊!分明是只母老虎,却愣是当只小猫养在家里。

到底是萧雨山赞助了两千元了事。谢桥总算保住了主持人地位。筹委会自身内部又起纷争,狗见羊地打成一团,彻底分成两拨,谢桥跟着的做小生意的这一伙算是正主儿,另分出去的一派拉了同乡会作后盾。于是上演了欢迎晚宴上那一幕荒诞滑稽戏。

做小生意的掌握了赞助现款,分出去那一拨席卷了演出票根。于是做小生意的手写白条当作正式票根发放。如此,票便凭空多出一倍来。

演出当天,只有一个小姑娘把门,有票的放进来了,拿白条的也放进来了,人越涌越多,门都快挤破了,小姑娘吓坏了,索性擅离岗位落荒而逃。反正是个义工,既领不到工资自也不用担责任。如此,拿票的,拿白条的,甚至什么也不用拿的,如八国联军攻陷北京,长驱直入,毫无滞碍。

剧场里便多出那几百上千人,演出便推迟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此风波还迁延到纽约,笑星美国此行演出整个儿的滑铁卢。闻名遐迩的笑星在美国演出险些被取消,在国内各大媒体炒得沸沸扬扬。这群狗咬羊羊咬狗的纷争持续蔓延诸长时间,闹出诸多笑话,暂不表。笑星竟也被列举了上百条罪名告上法庭,罪名千奇百怪,由于他没有应诉,被美国列入黑名单,终其一生都不能再来美国,到海关就会被铐上镣铐带上法庭……

曲终人散。谢桥独自走在清凉的夜风里,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股子落寞凄凉意。她裹紧了风衣,茫然在花园里走着。筹备了一个多月,投注了诸多心血的演出如此闹哄哄收场了。她精心准备的台词全没派上用场,前前后后说了不到十句话。此番闹剧,让她觉得可笑,复心寒。

所谓洛杉矶文化艺术界,专业的人士也有,但是,不专业的人也多。什么人都想插上一脚,什么人都可以插上一脚。经常搞得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就说那高英,欢迎晚宴上就吓了谢桥一跳。但见她身着大低胸曳地晚礼服裙,整块后背裸露在空气里,裙身用大裙撑撑得鼓鼓圆圆的,颜色是饱和度极高的玫红色,脸上亦是浓墨重彩,眼睑上是闪闪发光的金粉,粗黑的假眼睫毛如两排小扇子,扑哧扑哧直闪。这身装扮降落于一个餐馆的欢迎晚宴,就像是县城里借了相馆服装拍婚纱照的新娘——当然,这身衣服本也是向照相馆借的。

一晚上但见那个玫红色身影不断朝笑星身边猛扑,却又被更为勇猛的人群挡了回来。

第二天中午总领事在官邸宴请笑星众人,但见她一模一样的装束再次现身于总领事官邸。连脸上的妆都一模一样,谢桥疑心她昨晚简直就没洗脸。昨晚虽有些吓人,还不至于到此等地步,毕竟夜色可消融掉许多的夸张、俗艳、粗陋,而如今在赤裸裸的阳光之下,在蓝天草地之间,这大露背曳地长裙,浓厚的假睫毛,直如妖怪白日现身,太惊悚了!一众大陆来的演员均瞠目结舌盯着她看,嘀咕洛杉矶的华人莫不是有病?高英感受到众人的眼光,以为是对她美丽的折服,简直骄傲坏了,道都走不直了,一步三晃的,逢人便掏出名片自称为“晚会筹委会副主任”。

今晚的正式演出,谢桥在后台听人唤她,一转头,竟又见她笑嘻嘻站在眼前,神色美滋滋的。而且,还是那身装束,那副妆容!一连三天穿同一件衣服,不会馊吗?谢桥几可闻到那股子酸腐味儿。谢桥奇怪她如何能混进后台?因剧场虽然混乱,但后台是被剧场工作人员严格把控的,一众老美严阵以待,为确保演员安全,除了当晚演员,任何人严禁入内。却原来,因了她这身隆重装束,老美工作人员打死也想不到她只是一个普通观众,把她当成演员而放进后台。

一晚上她可有事干了。不断拉着笑星及众演员合影,笑星一张苦瓜脸都快憋烂了,还不得不摆出姿态配合,到了洛杉矶,一众大陆来的演员全吓晕了,在大陆的土地上建立起的原则是非全给颠覆了,哦,拍吧拍吧,逆来顺受……

谢桥终于明白了她那一大本影集照片的来历。第二天她又将有了炫耀的证据和资本:我和笑星同台演出那天……“虚荣”一词用在此处恰当不过,若这也是“荣”,果真是太虚了!

谢桥走在夜色里,想起萧导演凝重的叹息:在这里,做中国文化,没路!想起蓝小云哀婉的眼睛:这里是洛杉矶,是番邦。久了你就会明白,做中国文化艺术的,到了洛杉矶,就像一尾鱼晾晒在沙滩上,唯死路一条。

暮色浓重了,凉如水。谢桥裹紧了风衣,仍感觉寒风呼呼地往身体里灌。昏暗的灯光前方,是无穷延伸的黑暗……

在这里做中国文化,真的没路吗?

7

又一个春天降临了。

所谓四季如春的洛杉矶,季节的交替并不明显,更多的是心理的春天。

谢桥是生在春天的孩子,她严重惧怕黑暗和寒冷,漫长的冬季总令她不耐烦,她渴盼着春天,虽一岁老似一岁,她仍热烈渴盼着生日的降临,渴盼着春天带来的新的希望。

今年的生日尤为不同凡响。在888海鲜酒楼隔了一个小包间,顶上拉了大红色的横幅,上书“才女主持谢桥生日快乐”。

来宾除端木亭亭、苏棉、田二麦一众死党外,还有萧导演夫妇,蓝小云及谢桥新近结识的洛杉矶文化艺术界新友,坐了三四桌,这在洛杉矶已属“盛况”了。在这个地方,就算要请客,能聚齐这么多人也是不易的。

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一帮洛杉矶的华人演员在唱歌跳舞,许多在国内曾是专业演员。你大体上明白洛杉矶演员的命运,没有大舞台给你,只有这餐馆里的堂会,蹦跶一晚上能挣个五十、一百。这种机会也并不是很多。有人为这菲薄报酬,有人只为表演本身。螺蛳壳里做道场,也比完全没得做要好。演员是为别人目光的注视而活的。

萧雨山苦心孤诣创造各种机会让爱妻成为主角也为此,总不愿曾被众星捧月的谢桥在洛杉矶被忽视,被冷落,虽然在这里人人都想成为主角,人人都难成为主角。人人都想被人关注而不想关注别人。

虽然谢桥觉得这敲锣打鼓的生日晚宴有些像《红楼梦》里老祖宗的寿宴,对于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隆重得近乎滑稽。但念及萧雨山一片苦心,也憋足了劲又唱又说地配合,好端端一个生日,倒弄得像工作。依她的想法,不如两个人找个西餐厅吃个烛光晚宴,再找个依山傍水的酒店享受二人世界。仅属于自己的甜蜜温馨,胜于劳心费力作一场自己花钱的秀。

谢桥自己感觉不值,看在别人眼里,却是风光无限。这么体面光彩,殷勤周到的老公,这般隆重的生日晚宴,这个刚来洛杉矶两年的新移民,怎不让人羡慕忌妒恨。末了,主持人得萧雨山授意,春风满面地在台上高调宣称,洛杉矶最著名的××电台已正式录取谢桥为主持人,节目已安排妥当,下周便将走马上任!

这一消息,把晚会的气氛推向高潮。××电台可是洛杉矶家喻户晓的强势媒体,向来被台湾人把控,大陆人极难插进一脚。谢桥居然能被××电台吸纳,真是惊天新闻。

谢桥心里惊恐,经验告诉她,未能板上钉钉的好消息一经说出口,便会在空气里化掉。可她脸上仍流露出扬扬自得的神色。起码在别人眼中是这样。她长了一张完全不低调的脸。无论她在多么倒霉,多么背运,多么悲观绝望的时候,她的脸看起来总是神采飞扬的。连生病时都不遭人同情。这帮了她也毁了她。实力足够强大的高调轻狂,确能让人心生仰慕崇拜,偶像就是这样被塑造的。可根基并不足够牢靠时,这番热烈张扬的高姿态只让人捏一把汗:哎哟!姑娘!看你这副模样,只让人恨不能扇你一个耳光,再把你踩在地上,踏上一万只脚啊!

谢桥挺直脊背,好让自己站得更稳些。想起在洛杉矶文化艺术圈这数月的漂泊闯荡,真是百感交集啊!

这几个月,她是一只没头的苍蝇,嗡嗡乱闯。嗅到一丝气味,便倾力而动。很多名头大得吓死人的机构,什么“世界×××救世大同盟”,什么“国际×××艺术联合总会”,要么完全是个空头,要么在贫民窟里有个极简陋的办公室,还兼做旅行社之类实用业务。她终于明白过来,在国内,市比县大,省比市大,国家更大。凡是“全国×××”或“中国×××”的活动,都不得了,实力很强,世界当然比中国大,可你若以为所谓“世界×××”的活动比“中国×××”的活动规模更大,那就完全错了。凡是沾着“世界×××”的活动比国内××县的活动还要小得太多。就好像马很大,河马更大,海比河大,可你若以为海马就定比河马大,那完全错了。海马巴掌大小,顶着个“海”,枉自担了个虚名。所谓的“世界×××艺术联合会”便是这担了虚名的“海马”,大多是一些七老八十的老人,无聊至极,拿些闲钱出来搞点活动,有点人气,逗个乐子。钱也出不多,无非一万两万的做个基金,就够热热闹闹打发掉所剩不多的余生。在美国,中文不具备法律效应,因而随便你怎么取名,取成“银河系×××大同盟”都没关系,美国不会承认你也不会否决你。就好像你在中国给孩子取名叫“王子”,“宫主”,“黄帝”,那是你自己的事。

每次活动也无须太多花费,无非搭个台,租点音响。主持人、演员都是白请的,自带行头化妆兼节目。谢桥唯一一次收到一个红包,激动万分,这毕竟是她在洛杉矶主持节目以来第一次获取薪资,她捏着艳艳的红包猜测,一百?两百?拆开一看,二十!她眼望着这二十的钞票真有些无法置信,二十!过年打发孩子也不好意思拿出手的吧?

谢桥穿梭于各个“世界×××联盟”,主持了多至数百人,少则十几人的活动,愈加心灰意冷。前面说过,她在台湾人圈子里广受欢迎,每一个角落都有人盛赞她“年轻貌美”,初时她自我错觉良好地认为自己颇具“台湾范儿”,因而与台湾人不具隔膜。又甚或,她到洛杉矶后容颜返老还童,因为在大陆,年过三十的她在电视圈主持界已属“高龄”、前辈,随时面临被年轻人取代的危险。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不想到了洛杉矶竟屡被誉为“新人”,台上台下都被人惊呼:“好年轻啊!”甚至有的场合,她被人称为baby。时日久了她终于发现,她之所以广受欢迎和称赞,不是因为她年轻,而是周遭的人都实在太老了!每一个人拎出来都年长她二十以上,高不封顶。她周遭簇拥着老人,尽管他们妖孽地保持着不衰的容颜,露胳膊露腿露胸……露出他们还有资格或没资格展露的任何肌肤,面上注射了东西以至于没了皱纹也没了表情,可他们的内瓤子毕竟是老人。他们的手背、鬓角,每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长着褐色的老年斑,稍稍凑近,可从香水的余韵里,嗅到老人独有的气息,俗称为“老人味儿”。

她被一众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称作“小妹妹”,和九十几岁高龄的男性坐在咖啡馆吃冰淇淋。有很多活动,索性就办在老年公寓。不知不觉,她似乎成了这当中的一员。有一次演出她掏出近视眼镜,萧太太立即惊呼:“哎呀!你也老花了是吗?”她哑然!见她不答言,萧太太更加欢欣鼓舞地说:“你真的老花了!”她终于火了,“我还这么年轻,老什么花!”我可以称长我三十几岁的你为“姐姐”,可你真把我当作了同龄人?萧太太怯了,不老花就不老花,值得发什么火呢?谢桥终于明白,被这帮人赞为“年轻貌美”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因为人家都把她当了同龄人来比较赞美的。你以三十岁的年龄坐火箭进入七八十岁的圈子,能不“年轻”吗?

为何洛杉矶的文化艺术圈皆是老人云集呢?年轻人都去了哪里?无数个黄昏和夜晚,她苦苦思索这个问题。看到那二十块钱的“出场费”,她终于恍然,在这洛杉矶,人工贵得吓人,雇一个钟点工打扫一天卫生,在国内可以雇半个月。所以不是真正的大富大贵,没有人请得起保姆,人人沦为初级劳动者。但有一项人工价廉惊人,那就是,做文化艺术。主持一个晚会挣了二十元,这已经是主办方仁慈,更多的,分文没有,为了出这个风头,你还得去拉个赞助甚或自己出点资。因此,做文化艺术,那实在太奢侈了。年轻人谁能有这份奢侈!只好去餐馆洗碗,去富人家做工,去医院看护病人……去做一切摆不上台面,苦哈哈累巴巴但起码能维持生计的营生,能有钱有闲出来“玩艺术”的就只能是那些年轻时挣足了养老费,赋闲在家的老人,还大多是台湾老人。大陆老人还玩不起,他们大多须得窝在家里替第一代移民的儿女做饭打扫卫生看管孙子。是的,所谓的文化艺术圈真的是叫“玩”——等同于大陆公园里老人们遛狗做操打太极拳,强身健体,或只为打发寂寞,和功利无关,和艺术更无关。

一些真正的演员、艺术家,像萧导演、蓝小云,为秉持艺术尊严,只好远离这喧嚣的是非地,极个别真正走入世界艺术行列的翘楚人物,更不会混迹于这等圈子。张爱玲隐居于洛杉矶,她是高洁或许也属无奈。只要她一踏进这所谓的文化艺术圈,混迹于这一帮业余文化艺术爱好者当中,她的神秘高贵立即会坍塌,一文不值。不如固守一份寂寞尊严。

谢桥渐渐明白了萧导演为何说,在洛杉矶,做中国文化艺术,没路。文化艺术是需要受众的,许多成功的艺术家总是在粉丝面前高高在上,被粉丝簇拥时一脸漠然或无奈甚或厌恶。甚至有明星高调宣称:最大理想就是走在街上没有一个人能认出自己来。可真到了那一天,没一个人把你认出来,或认出来了更不把你当回事,你就晓得,没有众多貌似地位卑微的粉丝支撑,哪有你艺术的价值和舞台。

洛杉矶这里,号称60万华人,相当于一个小城市人口规模,但来历背景纷繁,除大陆人外,台湾的、香港的、越南的、马来西亚的……看似同一肤色,内瓤子千差万别。有的长了一张中国脸,一句中文不会说,有的只会说广东话,听不懂普通话,有的会说中文也会看中文,但不愿说也不愿看,不愿接受任何中文信息,有的会说会看也愿意接受中文,但每天为生计奔波得四脚朝天,哪有闲情闲时欣赏艺术……如此分解下来,能欣赏中文艺术的还剩下几人?

没有受众,艺术就变成自娱自乐。

谁若说做艺术只为稻粱谋,定遭人鄙薄,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若做艺术却谋不来稻粱,你不知房租在哪里,一日三餐在哪里,你如何还做得下去?尤其在这天遥地远的美国,没有亲人可投靠,没有朋友可接济,更没有“单位”“组织”来管你,一切靠你这一双手土里刨食。你只好去洗盘子、做保姆、开卡车、赌场发牌……

谢桥在这圈中混得越久,愈发迷茫。混在老人堆里,兴陶陶赶赴一场又一场堂会,十八般武艺使尽,获得一些肤浅的赞美和掌声,两手空空回家,她不晓得这么做价值和意义何在?

此情此际,终于有伯乐推荐她到×××电台试镜,电台收购了一家电视台,正在招主持人,这好歹算是一个正途。

试镜当天,谢桥中规中矩念了一段新闻,这对播音专业出身的她而言,只是小儿科。末了,要求她看镜头随便说点什么,主要为看看她的眼睛。这完全在准备之外,也就说了,一气说下来,十分钟的妙语如珠,惊呆了现场众人!

台长看了录像,兴奋异常:这样的人才哪里去找!赶快聘上!

于是便去了台里安排节目签合约。管事的,大约算个总监,说:“你刚来,暂且算个兼职,不发基本薪水,只按节目计酬。”

“哦,好。”

“报酬嘛,按有效工作时间算,一小时十美元。”

做一档一个小时的节目,从出门、开车、进直播间,再到离开,少说得五六个小时。再不说在家准备资料,以及此前为有资格做这份工作而所需的各种训练……哦,十美元,在洛杉矶再没有比这更廉价的劳动了。谢桥家里的钟点工,干一下午是一百五十美元。以一周两档节目计算,谢桥在电台工作两个月只够付钟点工一个下午的薪水。

这就是真相。谢桥被著名的×××电台录用的真相。寒碜得近于丢人。

可是,她站在这生日晚宴的舞台上,衣履光鲜,春风满面。主持人这份职业,是怎样的折磨和改造了她。她的羞怯、畏惧、紧张、与人群的疏离、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隔膜……这些性格对于其他职业也不算优点,对主持人而言几乎致命。她不是这块材料,可因了她这张脸,这副身材,她阴差阳错成了主持人。凭借相貌总是一条捷径,她不舍得放弃,她也没有别的事好做。可谁晓得她做得多么辛苦而吃力。

她与自己作战,吃不下饭,整夜失眠,生病,输液打针,咽喉片成包吃,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双腿发颤,直想晕厥过去……如此,她一次次在炼狱间来回,历经了怎样的嬗变,终于成了现在的模样。她仍羞怯、紧张、不自信,可是,她已学会巧妙地掩饰。一个天赋不够的主持人,矫枉过正地呈现了自信,展示出高姿态。

这份呈现,在她是涅槃般痛楚、艰难,别人看来,未免神气活现讨人厌。

这成就了她也毁了她。

8

一股暗潮悄然涌动。

流言,张爱玲说,写在水上的字,关于谢桥的,静静在她周围散播。

网上开始出现谩骂谢桥的流言,在美国和大陆的各类门户网站,在关于谢桥的新闻下,恶言攻击,怨毒深刻。

一贯温婉如水,待谢桥如“小妹妹”的萧太太态度骤变,神情漠然,眼神陌生,甚或有隐隐恐惧。

萧雨山回家,眼神古怪地盯看了谢桥半晌,大笑:“最近很多人提醒我,当心被谢桥骗了、甩了!”

“什么?”谢桥莫名其妙。

“说谢桥这小女子不简单呢,心机重,手腕儿多,当年凭借色相一路从电视台爬上来,不晓得踩了多少男人肩膀。如今拆散了萧雨山家庭,无非是借萧雨山做了跳板,待在美国站稳脚跟,准保一脚踢掉,另攀高枝。纷纷好心提醒我,别被你骗了!呵呵。”

骗?谁骗谁呢?

谢桥无语。

自己这样一个小女人,在美国既无亲人又无朋友,对这个国家两眼一抹黑。有点接触了解,都是盲人摸象式的。甚至连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不具备。才华,你连这个国家的语言都不熟稔,只能划归文盲行列,如不想被饿死,就只能做最低级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弱智的工作,姿色,若没有相应的平台,她这几分姿色毫无用处,论五官和身材,“黄玫瑰”那个小姐并不比她差多少。

唯一有的,就是这个老公,这个多金多情的老公。可真是属于她的吗?充其量,是一半老公,或者说,三分之一老公,还有一个大女人和一个小不点儿的“小女人”在分享着他。

没人担忧她被骗,担忧失去这个依附之后,她将陷入情感和生活的双重赤贫,人们反而去担忧萧雨山,美国法学博士,在最繁华地段开着律师楼,英语说得比80%的美国人更地道,两个女人眼巴巴期待他“宠幸”,还有更多的女人在圈外垂涎着……人们反而去担忧他会被骗……

谢桥几乎想失笑。这里的人们同情心未免太泛滥也太吝啬。不去同情柔弱卑微的小草,却去担忧那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什么样颠倒的世道和人心。

“你信?”谢桥闷闷发问。

萧雨山哈哈笑,伸手揽过谢桥:“我不信的!”

电话响起,是电台总监打来。谢桥欣喜接通,这是她一直期待的电话,聘任书已填好,节目也去台里实习过好几回,就等着正式上工了。

“谢小姐,最近台里很忙,暂时没有时间接洽聘任事务,过段时间再说吧。”

收了线,谢桥愕然盯着电话,傻傻问萧雨山:“这是什么意思?”

萧雨山也沉默了,半晌,说:“大概是,你不会被聘任了。”

“不会吧?聘任书都填好了,节目都安排好,我都去实习过好几次了,他们对我很满意,怎么会突然就不聘任了呢?”谢桥嚷嚷。

萧雨山也不答话,闷闷点燃了一根烟。

“要不……是台里真的有事,我过些天再打电话去问问?”谢桥迟疑地,小声说道,近乎自言自语。

萧雨山无言地揽过谢桥,揉揉她的长发,长叹一口气,“傻丫头,已经不必了……”

此时距谢桥的生日晚宴刚刚三天。

希望的肥皂泡这样升腾又瞬间破灭。对这份工作,谢桥寄予了如此大的希望,因为,这是她的理想,也是她唯一的专长,虽不挣钱,也是价值的一种体现。她有完全的自信,可以比这电台所有人都做得更棒。除此,她不知自己还有其他什么能耐,能够以职业女性的面貌立足社会。

可命运之手,翻云覆雨。

真的是命运的拨弄吗?

几天后,萧雨山终于找联系此事的中间人打探到实情。生日过后,有人到电台进谗言,谢桥高调宣称已聘任于电台云云,其张狂得意状自是无限夸大,近于得志小人行径。总监大怒:此等把管不住自己言行,更把管不住秘密之人,再有才华,谁人敢用?

如是,鸡飞蛋打。不是命运,乃人为。

谁人所为呢?中间人自不肯说,只晦密,好事成型之前,别信任任何人,别向任何人透露。须知人性之晦暗,忌妒、阴毒共存,害你的,往往是你最亲密的朋友。

明白了,又没明白。此公是谁?必是出席生日晚宴的人。此消息仅“发布”过那一次。谢桥来洛杉矶不长时间,不招谁不惹谁,从未与谁结怨,唯一得罪的,就是田小麦了,可她远在旧金山。谢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谁会这样干。唯可明白的是,自己本是一棵稚嫩清浅的小草,没有根基没有底蕴,却偏以大树面目猎猎招展,一阵微风吹来便轻易折断。

丢的不仅是这一次机会,洛杉矶的华人圈子就那么小,坏了名声就全坏了。洛杉矶的文化艺术之路本就狭窄封闭,她的“朋友”亲手帮她把路堵死,不留余地。

还有那微波泛陈的流言,萧太太的冷漠,众人的侧目与闲言,这一切,都是同一个,或同一拨人所操作。

谁那么恨她?以至于如此怨毒,杀人不见血。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招致如此报复?萧雨山慨叹:你不需要做错什么,有时候,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你的光芒刺痛了别人的眼睛,映照出别人的不美丽不幸福不完美,别人成不了你,只好毁了你。尽管,你的光芒后面,是并不那么光鲜的真实。

他很是懊恼沮丧。在谢桥的发展上,他犯了用力过猛的过失。他太想让谢桥重返舞台,太想让她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眼看已接近目标,他急于表功,自作聪明导演了生日晚宴的高调发布,古人说“得意忘形”便是如此。忘形自然摔跟斗。世事人情上,他自以为圆通老辣,其实有时也很幼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桩事件的毁坏力,并不仅在事件本身。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坏的。就像百里长堤,白蚁所蛀出的第一个洞。

如果谢桥顺利进入电台当上主持人,也许,一切自都不同了。他们的感情、生活目标和轨迹,都将会是另一种面貌,不会演变成后面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