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程是林航的舅舅。他就这么一个大舅,在印象中离家很久。老宣头每每念叨他,都是骂这个没良心的野鬼,娶妻不答应,回家种地不答应,做买卖也不答应。识文断字后,性情就与别家的孩子不同。闹着要干一番大事。在老宣头眼里,那些大事都和人命有关。每逢月圆之夜,他都会在院里摆上一桌点心瓜果,扬撒一杯酒,恭敬虔诚的向四方鞠躬。
过年的时候,他的左手边会空出一个碗筷一个板凳。林航知道,那是留给舅舅的位置。直到老宣头离开人世,发出的信件也没能带舅舅回家。从那以后,林航便在江湖流浪。
看着后厨摆上最后一道菜退去。林航发愣看着满桌熟悉菜肴的味道,桌边出现熟悉的身影,奶奶,父亲,母亲,还有不喜欢笑的爷爷老宣头。他们笑盈盈的望着林航,似乎回到一起吃年夜饭的那个时间。
林航默默笑着流泪。这大概是一年来难得发自内心的笑。桌上留了一封信,他知道等不到舅舅……
周游赶回来时,撞见林航背上包袱准备出发。
“你这是?”
“走啊。我们江湖再见。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有点意思,我是挺喜欢你的。不等他来吗?”
“你一个人回来,不就说明一切了吗?我刨根问底,你也会不自在。”
“倒是挺体谅别人的。想好以后去哪里了吗?”
“想好了!先去有水又热闹的地方。爷爷在我出生的时候,非得叫林航。说我这个人逢水兴旺。他大半辈子生活在临城,看厌了山川。可惜了,他要是多活几年,就可以和我到奉城转转。顺便看看上海的热闹。”
“没想到你要走的路,还挺远。通行证你带好,多长个心眼。”
“行走江湖,我精着呢!”
林航没有拖泥带水,带着期许前路的微笑,在夜色中消失。这座宅院离城镇很远,他要徒步很久才能见到人。周游以为他会央求用轿车送一程。
宣程从后院走出来,径直坐到饭桌边,就是林航刚才坐过的位置,拆开桌上留下的那封信。等周游坐到他旁边,宣程笑道:“原来这小子什么都知道。”
“好不容易有机会见面,你又何必躲他?”
“雇他偷将军府的人是我。他进入监狱的第十天就知道了。”
“哦。那挺聪明。换我,可能想不到是你。可是话说回来,他管你叫舅舅。他爷爷又姓宣。这是什么叫法?”
宣程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解释,“他爷爷不是我亲生父亲。当年,他给一个大户人家破解灾祸,必须要找到一对童男童女,把灭顶之灾转嫁过去。我和妹妹跟着邻居逃难出来,被他一眼撞见。”
“后来呢?”周游来了兴致。
“没等把我们送过去,一夜之间,那户人家得瘟疫,不久全死了。他信命,带着我们回了他的家河北临城。那段有家的生活也不错。妹妹和我随了他的姓氏,他一生无子嗣,对结发妻子却很客气。后来我从家里出来,也伤了他的心。我本就应该为他养老送终。”宣程夹菜的手停在半空,“我是没心。妹妹和妹夫死,我没回去。他乘坐的船在湖中爆炸,连尸首都找不到。让小航一个人扛着。我是不是过分了?”
周游知道这几年他过的不易,打岔道:“你指的什么?是没回家?还是把他关一年?”
“可能…害怕一见到他,就能看见熟悉的面孔。他说的没错,我终究退缩一事无成。”宣程放下筷子,脸色沉闷看着漫天繁星,“儿时遇见的他,使我恐惧。此时的他,让我彷徨。”
“恐惧见不到的未来?可是你已经在路上了!不是吗?”周游笑呵呵的抹了嘴角,拍着肚皮证明自己已经吃饱。
宣程大周游十岁,二人初次见面的过程也很有意思。炮弹打在阵地,溅起的土正好落在盛水的碗里。周游看着手里这碗混着泥土的水,撇撇嘴闭上眼灌了进去。
宣程过来取弹药箱,看到周游的熊样,骂了一句,“你个傻子。这是吃饭的时候吗?对面那些家伙都要攻上来了!叼着馒头给我打。”
周游白了他一眼,“我刚下来,连口气都没喘匀。”他拔出腰间皮套里的手枪,对右边爬上来的敌人开了一枪。此时的宣程也举起枪,对准周游的身后。
那时军阀混战,至于谁对谁错,也都淡薄在后来的分分合合之间。正是这一次偶遇,宣程便记下了周游这个名字。再次见面时,二人坚信可以成为一辈子的朋友。信任,对陌生人而言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