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举在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林航。二人没有任何接触和对话。包括进了治安队的大楼,林航也没有对他明确自己的身份。
天黑后,杨鹏举终于在闫硕的目送下走出大门。很快后面跟上来两个便衣。一个路过的挑夫,箩筐不小心碰到了杨鹏举,一边道歉一边拍打衣服灰尘的瞬间,夹在手里的纸条落进他的兜里。二人相互礼让各走各的路。
此时的老杨心里无比踏实。他的身份是授课老师返乡。不料行程中遇到保安营围剿叛徒,不管什么身份一律收押。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他的精忠报国之路是一点没有进展。就在释放的前一天,送饭的狱警在他的碗底放了纸条。第二天发放个人衣物时,陌生的狱警特意在他出去时,叫了林航的名字并且与他握手。
老杨和宣程约定,到了上海就去同乡会馆借住,之后等待联络出城。而此刻,他到了会馆出示同乡会成员的身份证明,拿到了房间钥匙。关上门后,他迫不及待的打开衣兜里的纸条。上面写着,很安全等联络。
这也是林航唯一能向他保证的。
合并之后,闫硕负责治安方面。也多亏任堂主的举荐,他才能和任尔东平起平坐。尤其看到林航开车亲自送犯人过来,他的算盘又噼里啪啦打起来。
“晚上到凯旋门来玩,我有好生意跟你谈!”闫硕一早便给林航打了电话。他也没等林航回答直接挂了。
任悦敲了敲桌子。林航举着发出忙音的电话发呆。敲桌子的刺耳声,吓得他一哆嗦。
“有事?”任悦问。
“哦。闫硕让我晚上去凯旋门找他。”林航如实回答,看神情是没理解电话那边的意图。
任悦一时语塞,指尖在额头摩梭,“你可以不用告诉我。”
“是啊…”林航干笑,见赵达从窗户边经过,问任悦,“赵达在队员中很受欢迎。不会是堂主送来的吧?”
“不太清楚。如今我被排除在外,六执堂的人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任悦盯着桌上的城区图,内心非常烦躁。商用和私用电台混在这一片区域。就别说找出不同派系的潜伏分子了……反倒是任尔东参加各种商业活动,现场照片和新闻刊登在报纸上。由帮派,顺利走上从政的道路。
林航凑到他面前,低声问:“周游一直没消息,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去哪了?”
任悦做了噤声的手势,“说是派到国府,打进军统,成为暗线。”
林航第一反应是笑话。看着任悦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硬是憋了回去。对于上下级的关系,他还是要保持一定礼节。
在任悦面前,林航没有秘密可言。仅仅一个神情的变换,就能猜出他半分心思。周游走之前托人捎来一封信。这个捎信的人,他从没在系统内部见过。拆开信后,任悦明白过来,周游是真正的军统。可他更想知道宣程的下落,在日本时几次碰面,谈的并不是复仇,而是怎样更好的报效国家。虽然那会不知道他和林航的关系,但抵达奉城后,任青山对林航的关注越来越重视,才引起任悦的注意。
这一日的外勤,让林航跑了一身汗。中午没时间吃饭,下班前交上统计报告,才灌了两杯凉白开。全程都有任尔东和他的秘书盯着,几起民怨也在林航积极安抚中息事宁人。跟着林航一起忙活的赵达,也对他稳妥的性格很是称赞。
下班时,林航没见到任悦。听同事说,上面临时组个会。赵达也跑的一脸沮丧,捶着腿约几个人去澡堂泡澡。看着时间尚早,林航洗了脸看起来没那么邋遢。
到了凯旋门,闫硕的跟班带林航进去。楼上的包间很多,有钱的老板们都喜欢在包间往楼下看,摆出神俯瞰世人的姿态。闫硕一个人自斟自饮,也没叫歌女过来陪着聊天。他指着着对面的位置,让林航过去坐。
“咱们又没见了!”闫硕打了酒嗝。
“算上前天才见第三回。送犯人过去,你在楼里。开会时,你们都在楼上。任尔东订婚,你不也在宴厅么。我可不能和领导们比谁露脸多。你约我到这,我像是出入这里消费的人么?”林航絮絮叨叨,还是喝了闫硕为他倒得一杯酒。
“你这人话太多。当初杀六爷那样子,多神气?现在和我婆婆妈妈的。有正经事和你谈。”闫硕递了个眼神,让林航也看向楼下雅座。
俯瞰的视角很好,盯梢的,抓捕的,圈外围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一位戴金表的先生身上。看这些人的脸有些眼熟。林航想起治安队的几位外勤,赵达乱翻档案室掉了一些资料,他帮忙整理的过程中看到了粘贴的相片。转念一想,闫硕喝的神情恍惚,调动他的手下干活,又会是谁呢?
闫硕干了最后一杯,察觉到了林航的疑惑,“别看了。楼下坐着任尔东,脸做了伪装。我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当着手下人的面被架空,以后还怎么带他们干活?”
林航无奈的摇头,埋怨道:“你这运气也是点背到家了。又想让我帮你出气?你父亲的事都能咽下去,真是绝世君子!”他转身面向闫硕抱拳,“你我之间可不是互相要挟的关系。看这样,舞女们也要中场休息。下去溜达一圈?”
闫硕听了也觉得在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喜欢听你说话。可惜我朋友里面,没有你这么爽快的!才不到两个月,又像过了一年。”
他们俩刚走过吧台位置,门口来了一些客人。其中一位女士引起林航的注意。女士穿着很普通的紫色长裙,上身白色开衫,夹着女士手包,走到戴金表的先生面前。二人似乎是熟悉的关系。女士落座,没有看到周围的紧张氛围。
林航第一反应是有行动,就拦住闫硕靠在吧台,又点了一杯红酒给他喝。
也就是瞬间的事,任尔东带人走了过来,二人平静的交谈了几句,女士从包里抽出刀片挥向对面的男士。鲜血喷溅的到处都是,那位男士惊恐的一边逃一边呼喊救命。慌乱中,有人对女士开了一枪。客人们吓的顾着逃命,血腥味和红酒味飘散在空气中。闫硕感觉情况有变,看到这种场面酒也醒了大半。林航只觉得天旋地转。女士跌倒在地,妆容和衣服混着鲜血,看起来格外渗人。子弹打穿了她的胸口,还在冒着血沫。慌乱的便衣特务们在她周围走动,迅速圈出禁止走动的范围。
任尔东走过去,单膝跪地,“可惜了。临死前,再美的人也都是一样的面孔。”
坐在戴金表先生后面的人,摘下礼帽起身走了过去。是女扮男装的高诗琴。她歪头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不高兴的发问道:“我钓的鱼,你们就这么给弄死了?”
“有备而来。反正也不是什么主要线索,一个电话局接线员跑出来相亲,说成为情所困而后自杀。报社不都喜欢这种小说吗?让他们收尾就行了。”任尔东揽着高诗琴的肩膀在周围人羡慕的目光中离开。
闫硕背对着现场,内心忐忑抓着林航的袖子,“他走了吗?现在该怎么办?我们从后门离开?不不不,这样行动好像很心虚。还是从正门走!唉,我说,你倒是回句话啊!我可不想成为怀疑对象。”
林航被他摇的头晕,胃里翻江倒海,已经有便衣带着相机拍照了。闫硕看准间隙,拉着林航以最快的速度走了出去。酒精的作用,让闫硕失去本有的敏锐,他没有发现跟踪在后面的便衣。林航送他坐上黄包车,注意到了跟在后面的尾巴。突然,有人拿着小本子窜到他面前,“林航,你能解释下,为什么和闫队长在这里见面吗?”
“他打电话约我过来。我是能问领导问题的人吗?”林航的反驳让对方无话可说。既然有电话邀约,就一定存在记录。盘查的人,只能放他离开……
路很黑。
林航觉得脸颊发烫,呼吸变的沉闷。周围的景物变得恍惚。他尽量加快脚步。看到刘展家的大门,喉咙里感受到从胃里翻涌上来的血腥。
一阵捶门,刘展趿拉着鞋跑出来。
“电话局小妹自杀了,你有安排她工作吗?”林航全身冒着虚汗脸色惨白,他单手扶着墙,脚下软绵无力没站稳,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任凭刘展怎么叫他都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