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叫小夏,刚满20周岁。她和任悦的相识,源于实习期老师深夜打来的电话。偶尔会有受伤的患者不能送到医院的情况,老师都会找小夏过来当助手。时间一长彼此多了几分默契,关于患者的身份和随身携带禁忌物品,小夏也从不多问。老师是正直的人,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这次她坐火车回来,正是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送一份仓库偷藏药品的明细图。火车上,有人一路跟踪,准备放长线……
任悦来到护士站,小夏在做夜班日志,抬头瞬间二人的目光交汇,艰难的挤出笑脸。
“寸步不离,也不休息的盯着。是非常好的朋友?”小夏侧目看他,眼神带着欣慰。
“是一个先记住我,又有点可怜的人。我可能算不得朋友……”任悦低头看自己的手,似乎一言难尽。
“我倒不这么认为。你不刻板,他也不冷漠。如果你们放下彼此的身份,可能会是过命的朋友。”小夏很坚定的晃着脑袋。
“工作这么忙,怎么还接了外出的活?”任悦用他细致的眼睛观察小夏的各种物品。
小夏不好意思的捋了一下头发,“家里有点事。我请假外出了一趟。正好碰见你和……”
任悦接着她的话说道,“林航。”
“嘿嘿。你去休息吧!我写完这段就去看他。”小夏从兜里拿出钥匙塞到任悦手上。两人看着对方温柔一笑。
任悦带着钥匙离开,去小夏暂居的房子休息一会。林航的主治医生周善打着哈气走来,胳膊搭着小夏的肩膀,“一会写也没关系。病人状况怎么样?”
“他朋友说刚刚醒。我这就去看一眼。”小夏是个行动快的人。言出必行的她已经站在病房门口,和林航用愉快的眼神打招呼。
小夏检查完毕满意的点头称赞,“气色不错,眼睛也很有神。可以叫我小夏,身体不舒服的话随时叫我。这几天我都会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后你就可以出院了。”
林航挪了一下位置,认真看着小夏,“在火车站有人一直盯着你。你幸运的遇到了我。而此刻追着你来到这里人,或许已经在医院周围。方便的话,可以说说吗?没准我能帮到你。”
小夏微微歪了一下头,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你是在取悦我吗?说漂亮话的人,可不是只有你一个,安心养病早点回家吧!”她的本意是拒绝林航说下去,却在要退出去时注意到了他目光里的暗淡。所以她换了个口吻,“你没有家人?”
声音很轻,林航能听到外面的风声,也能感受到小夏的谨慎,“只有我一个人了。也没什么。没牵挂多好,过一天是一天。以前笑起来的记忆,到最后都会变成刀子扎心。你忙吧!我没什么恶意。在火车站时,我受伤有点突然。眼睛还是能看清楚,他看你的眼神,证明你们认识……”
林航觉得话已至此,没有必要继续说下去,掀起被子就要躺平休息。病房门却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小夏坐在床尾微笑着看他。
“你别这么笑着看我……怪瘆人的…”现在轮到林航不自在了,用被子掩住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小夏笑的肩膀颤抖,过了片刻恢复如初,语气里满是绝望与厌离的情绪,“我有个弟弟。参加过学生游行也扛过枪。被关押一阵后找工作被各种欺负和阻挠。他到海边跟着船工一起出海。可能是年龄小的缘故,只要受到称赞就很卖力气。半个月回来一趟,我们一起下馆子吃饭。后来过了半年,遇到一次大雾大浪天气。船在近海撞礁,他受伤很严重。经常头疼,也很容易忘事。时间一长,他变得暴躁。遇到以前的朋友,吃了饭进烟馆消遣,后来身体越来越糟糕,死了……”
听到这里,林航放下被子,为难的咬着嘴唇埋怨自己多嘴。小夏抬头看他,衬着一身白衣笑的很凄美,“这样也好。世道不安,我替他高兴,不用继续面对这样恶毒的年代。”
“嗯,又哭又笑的日子才是活着么。希望你弟弟,在那边能开心。不过最重要的是你能平安。”林航及时止语动身要躺下休息。小夏给他整理好被角,关了灯,安静的退了出去……
任悦看着桌上的照片,小夏和弟弟亲密的合照。那张照片还是他亲自拍下的。小夏和弟弟生日只相差一个月。小夏的生母在轰炸中丧命。家人为了安抚小夏父亲,就把带着儿子生活的寡妇介绍给他。他们在一起生活到小夏十六岁那年……变故带走了依赖的父母,只剩下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俩……
这一夜,每个人似乎都在回忆着,同时对未来也充满期盼。
天亮后的医院,走廊变得吵闹起来。林航虽说沉睡整晚,醒来后头疼的皱眉,爬起来闭目揉着太阳穴。
周善看着他连贯的行为,抱怨道:“我这么大人,你看不见吗?好歹该谢谢我,作为你的主治医生,刀口缝得非常漂亮。恢复好的话,几乎看不到疤痕!”
“是。您的能耐,我一年前就见识了。什么时候到这当的医生?”林航眯起眼睛适应光线,“周游知道你来这吗?应该知道。在火车站捅我的是徐乾的手下小景,刀的位置不致命,他不善用刀也拿捏不准。小夏是你的助手,被安排出差一趟,只需要你的批准。这一切安排的太过巧妙。”
周善尴尬的笑了一下,被林航说破又不是第一次,“反正从你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关你的一年,知道的人心里都不好受。这件事以后慢慢说!走水路的六爷,你知道多少?他影响了物资补给线路。贩卖烟膏祸害人,有时间的话,需要处理一下。”
“你是在命令我吗?”林航脸色发白,板着脸反问。
“嗯…善意的提醒。时间拖得越长,受害者越多。我是医生可以救命,可救不了人性!”周善起身往外走,走廊的吵闹声已经影响她的思考。
打开病房门,周善看见缩在护士站里的小夏。走廊另一边,几个壮汉因为什么事吵闹着。周善招呼几个保卫科室的同事把人撵了出去。病区必须保持安静。聚集的人也跟着散了。周善和小夏分别回到值班室。关上门,小夏警觉的看着周围。
周善面容平静,“是火车上跟踪你的那些人?”
“是!他们都在。”小夏看起来非常紧张,手一直在抖。
“没事。林航和任悦都在,有突发事情记得找他们。”周善几个连班之后就要按日常回家休息,小夏需要留在医院补几个班。如果顺利的话,她想安排任悦带着小夏去上海。
小夏突然笑着望向她,“周善姐,谢谢你一直帮我。你放心,我今天一定黏在林航身边,保证他健康恢复。”
周善抱了一下小夏,带着些许忧虑准时下班。
中午的阳光很好。后院二层平台晾晒了洁白的床单,微风吹过如同看见云朵一样。小夏从病房窗户看着那洁白的波浪,脸上慢慢浮现笑容。
林航吃完最后一口午饭,半开玩笑道:“你的眼睛都要飞出去了。床单吹起来就那么好看吗?送饭来,一句话也不说。吃的怪闷的。”
“任悦很少说话。你和他的性格真不一样。”小夏依然看着那边一动不动。
“你这么说我可就生气了啊!”林航捂着肚子挪到她旁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似乎能感受那份宁静的气息。
过了一会,小夏回过神,“到时间该换药。有点奇怪!你伤口愈合的不好。让任悦给你配点金疮药,可能会好的快一点。你别不信,他真的有那种本事。”
林航苦笑摇头表示拒绝,“他?我可信不着,怎么说呢!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眼睛里透着善良。几年之后再见面,他的眼里透着冷漠与无情!想想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在一起工作,回去的路上还不放心,非得用手铐铐着我。”
小夏探头看他的眼睛,怀疑的退后半步,准备药棉为他换药,“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手术台上,子弹在腿上疼的一直抽筋,上半身留有淤青和打斗的痕迹。脸色惨白,咬着毛巾也挡不住疼痛啊。术后躺在病床上,眼睛就那么望着窗外。我就好奇的走过去看他在看什么……”
“看那边的东西?”林航指着二层晾晒的被单,不是很明白……
小夏点点头,贴完最后一块胶布,满意的在上面画了一个星星。
“画星星?我又不是小孩?”林航嘟着嘴表示不满。
“晚了!”小夏笑的很灿烂,就像赢了什么一样。“陪我出去走走吧!带你看看我的工作环境。”
林航想拒绝,又不想独自在屋呆着。任悦此时又不在,连个打嘴架的对手都没有。说着笑着,午后的暖阳渐渐改变了方向。小夏领着林航见了一起值班的护士,也分享了每个人的喜好。路过周善的办公室,小夏指着桌上的那盆不知名的粉花,得意的说是自己送的礼物。林航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开朗的女孩,偶尔瞬间会记起火车站时,她满脸严肃和慌张的表情。
走过砖道,蹬上二楼平台。林航才明白小夏陶醉的是什么……
一直走在前面的小夏停了下来,在洁白的被单映照中,她特别好看。“这些年,我只向两个人说过自己的心里话。一个是任悦,一个是你。”
“那是我的荣幸。”林航变的客气起来,却默默感觉有不太对的地方。
“你说的没错。我做了一些危险的事。被人盯上也是正常。我从不后悔做了那些事。反倒有些开心。配好炸药,毁掉存烟土的仓库。传送能救他人性命的消息。偷回咱们自己的文物……我真的不后悔。”小夏眼里闪着泪花……
林航难过的看着她,哽咽道:“抱歉。这些事,应该让男人做的。你的本职应该救人性命。”
小夏摇头,眼泪任意流淌,嘴角却还是微笑着,边向后退边说:“义举,只要有心谁都可以做。有些人的命就算救回来,也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林航觉得不妥,向着她走去,“我们不要谈这些了。环境若能影响人的心性,很多事情早就改变了。你别动,我头晕。快扶我回去躺一会。”
话音刚落,小夏已经站在边缘很危险。“对不起,我选择了你,成为最后时刻的见证者。那些人太可怕,我受不住高压审讯的。”
“你不该这样……”林航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奔向小夏的同时死死钳住她的手腕。两个人挂在二楼的外墙,林航半个身子悬在外面,小夏紧闭着双眼热泪已经滑落。
任悦醒来将近中午,简单弄些吃的。或许是晚睡的缘故,梦见很多和小夏有关的事。到了病房没见到林航,任悦去护士站问小夏的去向。有护士指了后院二层晾晒区,看见二人有说有笑去了那边。
经过砖道,任悦抬头见到小夏坠落的那一幕,他疯了一般拼命跑去……
“你不能死。以后的日子多的事,有什么大仇,我帮你。你听我的好不好?”林航右手抓着小夏的手腕,他腰部受伤的位置正好卡在凸起的围栏,围栏并不高很容易一起翻下去。
小夏睁开眼睛,泪水滑落浸湿了头发,“我该怎么报仇?让任悦杀了六爷?六爷是替任堂主做事。任悦怎么可能背叛收养他的主人?我杀的人多过救活的,已经有人替我延续了半年的生命,现在这样是我心甘情愿的……”她望了一眼从前楼走来的几个人,是一路跟踪监视的人。小夏惋惜的望向林航,他的表情很痛苦,豆大的汗珠一直滴落,手也渐渐失去力量。
小夏笑的很满足,从兜里拿出手术刀,在林航的手背轻轻划了一刀。随着林航痛苦的喊声,小夏坠落下去仰面看着天空,她始终没有闭上那双带有灵气的双眼,嘴角的笑意味深长。任悦冲上二楼听到林航的喊声,虽说知道代表什么,但他期望她能活着……
林航一半身体探出去,失神的看着小夏头部渐渐流出的血……任悦拖着千金重的双腿走过去,一只手要扶林航起来被他推开。楼下的监视者走上前探了小夏的颈动脉,互相递了眼神后离开了。
任悦痛苦闭上眼深呼一口气,想问林航是怎么回事。却见他勉强站起来,手术的位置鲜血湿透衣服一大片。林航脸色苍白的看向太阳,白色耀眼的光芒过后,他直挺挺的向后倒去。任悦背起他跑下楼,穿过围观的人,向手术室冲去……
在林航的梦里,小夏依然在前面走,白色的护士服在阳光的映衬下很好看。她满面笑容的跑在两边有树的路上,偶尔停下来向林航招手。几次他想追过去,只为了说一句话,可还是相隔很远……最后天空出现耀眼的太阳,林航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还能认出我们吗?”周善观察着林航每个细微的表情。
任悦淡淡的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林航木讷的点头,看着窗帘随风轻摆,又缓缓闭上双眼昏睡过去。
“他…不会一直这样吧?”任悦面色凝重的问道。
“不好说!小夏最后说了什么,又会对林航有什么影响……可能只有当事人自己能体会。我更怕林航醒来后失控,不止你一个人难以把握,所有人都会受影响。”周善叹着气离开病房。小夏的决定对她来说很突然,两天后的船票就可以把她通过渠道安全送走。可爱又熟悉的朋友走了,在耀眼的下午,没有留下一句话。周善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看到办公桌上的花,不由自主的流下眼泪。
林航昏睡了一天一宿,晚上烧的厉害,又打了一次退烧针。任悦守在他床边,直到第二天晚上,林航直勾勾的瞪着他。
“有话要说?”任悦抱着肩膀,瞥了他一眼后继续闭目养神。
“明天能回去吗?”林航声音不大,听得出来,他没有多少力气。
任悦点点头,“只要医生点头同意,就直接出发……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林航伸出右手在眼前翻来覆去看,手背上那长长的红色伤口,在台灯照应中变得很醒目。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任悦看着他。他的眼神丢失了昔日的光芒。两个人这样无言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