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江景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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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白先生的忧患

白先生在院子里架了铁锅,旁边放着手稿和一些随笔。趁着黑夜,他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看着纸屑带着火星飞舞,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和绝望。

林航从房顶轻盈落下,看着眼前一幕感慨的双手背后,“是要走很远的地方吗?烧了这些,心里会舒服点?”

白先生摇头,“你试过被人从早盯到晚的生活吗?扒坟一样找出我和家族的黑点。用天下所有恶毒的语言去诋毁去编造。纵使我有铁一样的心,可还是有脸面的……”他叹口气又往火堆里扔了一些手稿。

“就算是身边的熟人,也不见得会理解你的一切。”林航走过去蹲下来帮他一起烧手稿,“这是我最后一次单独来见你。可以对我随便说什么。天亮后,你还得像战士一样坚强。”

“谢谢。现在不需要了。少年时经过饥荒和战乱,已经对这些没什么感觉。只是惋惜没有机会看到人与人友善的氛围。也见不到失散的宝贝归家的日子。你这么年轻,见过军阀掘墓敛财吗?”白先生在手稿中扒拉出一包烟,递给他一支。

林航摆手婉拒,解释道:“会影响练功。家里人严禁我吸烟。”

“哦。”白先生想到了什么,“你听说过宣道人吗?你说话的口气挺像他,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连我今天的遭遇,也被他算准了。”

“嗯。他从不糊弄人。”林航看到白先生深陷的眼窝,已经能预见他的未来不会有什么好事。“还有什么需要我转达给朋友和亲人的话吗?”

白先生挠挠头,接着哈哈大笑道:“孤身一人,家亲全无。连一个能来收尸的朋友都没有。我也没有钱,你能来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林航起身又要翻墙走。

“可以走正门的。这个时间他们已经睡熟。”

这是白先生最后对他说的话,也是他最后的道别。

第二日上午开会。所有人员到场参加。林航缩在角落,看着黑板上粘贴的照片和凌乱的划线。白先生的黑白照非常醒目,关于他的身份介绍,林航知道他早晚会成为目标,一个穷学者对书的珍惜视如生命。黑板上有标注他收留转送进步学生和老师。林航看身边的人举着本子不停记录。他想不通为何所有人仇视白先生,也觉得心中莫名压抑。

任悦坐在任尔东旁边,抬眼就能看到林航那一排的举动。高万里这场会议的意思,指派任尔东带队去见白先生,敲山震虎也好还是抓住跟他有关的人都凭他们判断。闫硕本就对这事没什么兴趣,守住自己本有的东西才是他最想做的。

高万里结束前,环视一圈很满意的走了。任尔东带人到楼前集结,大家陆续离开会议室。林航走在最后,几次深呼吸也没有感觉轻松。

“白先生没有入监狱,改为监视限制出行。他帮助暴动,收了不少参加游行的学生。有人供出,是他帮助协调运输武器装备。所以站里才这么重视。”任悦跟在林航后面,说给他听的同时,也想知道他的态度。

“事到如今才开口。不觉得晚了吗?”林航停下来冷眼看他,“一开始就没什么求画。只是用一个人试试有没有联络他的人。也对,我没有资格生气。都在泥潭里,还分得清谁是谁么。”

抱怨也好,被人当靶子用也好。林航还是站到了门口,白先生右手撑着拐杖冷眼看他和他身后的人。

没等林航开口,白先生说道:“你们是真的不让人喘口气。这回是要命,还是要端了我的家?”

“要您一句话。就算不说话,写个条子也成。”林航委屈的靠着门板,瞟了一眼任尔东的方向。

“上班的时候你们来,下班回家后你们也来。我被开除了,你们更是天天监视。帮着侵略者掠夺国家宝贝,也是你们的工作?拍着良心问问!你们就是强盗的马前卒,扼杀同胞的刽子手。”白先生越说越激动,渐渐脸也红了起来。

任尔东有些不耐烦,“说的好像你为国家做多少事似的。条约赔偿那会,你们家不也是马前卒吗?身前事谁都不用开口,那都是过去的故事。眼下怎么过,才是你应该考虑的。你读书都不能糊口,凭一腔热血干事早晚得枯竭。目光长远点,多好?!”他的话又骗又哄,根据时局却说的也在理。

林航趁他们对话,察觉白先生气息不大对。可又不能确定,稍稍动一下,白先生迅速举起拐杖应对。眼看情况越来越差,林航为难的站在中间,把他的视线挡住。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林航很冷静。

“他们要地质图,我难道要送给强盗吗?”白先生声音低沉双眼通红,意志非常坚定。

“运送武器装备,和你有关吗?”林航听到身后检查枪械的声音。

“驱赶强盗,保卫国家。不是应该做的事吗?”白先生嘴角露出绝望的笑。

林航默默点头,走出第一步慢慢向白先生靠近,“那没什么丢脸的,就算死也别被抓。你可以把想说的话,趁这个机会骂出去。门口安排了记者,就等你投降归顺,好登报宣传。”

白先生看向林航身后,有几个人端着照相机正在抓拍。白先生一咬牙,拐杖高高举起打向林航的头顶。血顺着他的脸淌下去,林航重心不稳去扶墙。但所有人没想到,一声枪响,白先生眉心中弹当场身亡。人们嚎叫着散开,记者抓拍了整个过程。林航被冲进来的兄弟推到一边。任悦走到他的面前,目光冷淡又似可怜。

任尔东收枪瞟了一眼。对任悦吩咐道,“抓紧时间处理。让记者拍好遗照。”这是警告,也是态度。不远处,坐在轿车里的闫硕冷笑一声,吩咐司机去办事处。

林航的耳鸣隔绝了周围嘈杂的声音。有人骂白先生臭学究,也有人骂他不识抬举,也有人惋惜为何不保命要紧。人多干活快,找了板车,草席裹好抬上去。血一直流,从门里顺着车印走。

任悦安排人处理尸体后,来到林航的面前,“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你的选择。”

“为什么要对握笔的人用枪呢?”林航双目低垂很沮丧。

“有些事,不是一时能解释清楚的。”任悦从兜里拿出手绢递到他面前,“白先生为了你能活,真是下了狠手。”林航没去接,呆呆站着像木头一样。任悦尴尬的收回,“你本来能躲开的。”

任悦走了。

林航心里拧巴的难受,看着门前经过的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头看院里,地上一滩血迹,他才真的明白过来。无论是什么选择,结果都是死。人们的冷漠更衬托了世道的冰冷。

任尔东开的这一枪,是经过高万里授权的。老闫过世后,跟闫家关系密切的人都在积极关心闫硕以后的去向。行动组本应是站里最受瞩目的部门。这一枪足以确定任尔东今后的地位。同样,也能收获任青山及背后那狡猾的人脉。所以他并没有感到任何愧疚。回家洗澡、睡觉、吃饭。直到高万里带着女儿敲开任家的门。

任青山邀请高万里一起在院内赏月。高诗琴被哄着跟任尔东去别处闲聊。大人们的秘密总要背着孩子讲。

“这一年,我们合作的不错。老徐和老闫都是胆子太小。这世道没有欲望是活不下去的。我看徐乾回来,只带了仆人小景?这小子念过书,沉默的家伙更不让人放心。”任青山碎碎念着。

高万里冷笑道,“原来您也有挂碍的地方。这些人都不及一个林航让人畏惧。”

“怎么?想起你朋友林云了?他资质平平,却最终赢得宣友的赏识。可笑的是你没赢过占卜,命运差别几十年。后人聚在一起,难免勾起回忆。咱们都是俗人,谁也别笑话谁了。”任青山抿了一口茶,用当年采摘的金银花冲泡。

这些话戳到两个人的痛点。高万里和林云同时对宣友收养的女儿一见倾心。论才学武术,高万里都是第一人选。林云性格软弱,并不是唯唯诺诺那种类型的人,他只是善良喜爱谦让。宣友当时也犹豫,嫁女儿是很重要的事。何况以后养老也要靠女婿…正是他最信赖的占卜,改变了所有人后来的命运。

任青山见他沉思,便开口缓和道:“宣友就不该听信占卜的指引。占卜若是真好用,他也不会留在船上挨炸。只留下一个年少的林航行走江湖。”

高万里第一次感受到任青山身上散发的邪恶,那种深深的恐惧都不及别人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任青山和宣友就像是林云和高万里一样。却也在某个时间点上,突然生出裂痕渐行渐远。

白先生走了。

林航觉得白天很难熬,走到哪都有白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唠叨。他没敢回家,也不知道去哪,就这样在街上瞎逛。从林航身边经过的人,都被他惨白的脸吓得躲出很远。他走累了,就坐在河边发呆,过一阵起来继续走。

天渐渐黑下来。林航终于在酒馆门口的空桌坐下。

“先生,您看要点些什么?”年轻的跑堂满脸堆笑。

“两壶白酒,嗯,一个咸鸭蛋。”林航呆滞目光盯着自己对面的空位置。把跑堂吓得怀疑那里是不是坐了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

很快,林航点的酒和咸鸭蛋端上桌,他摆了两个空杯一一斟满,端起杯碰了桌上的那杯,就像朋友互敬一样。热辣的白酒灼烧一切,也把绝望的他拉回现实。是时候该做些什么了……

任悦把林航的酒壶抢过去,给他斟满后又拿了另一个空杯,桌上那杯斟满的酒依然还在。

林航痴笑,“你见过白先生?”他的目光透着压抑也掺杂着痛恨。

“见过一次。他的最后一堂课。”任悦答道。

“唔。是我把你们想的简单了。明天见报,我会是任尔东开枪的借口。对吧?”

“是。”

林航红着眼,看任悦的神情似怨似笑,“嗯。接下来,我还得做什么?是暗杀还是被杀?反正我在所有人眼里,怕是个傻子。”

“只有你能决定自己是什么。明天开始给你放假,上班时间另行通知。有时间的话,白先生的骨灰……”任悦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分明看到林航眼里滴落的泪,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明天问孙大头要骨灰,就可以了吧。”林航开始一言不发喝闷酒。

任悦知道这件事涉及的全部。林航的反应恰巧说明他是感性的人。那么在老闫死前,林航没可能去杀一个将死之人。而任青山对他的怀疑却有增无减。任尔东听从任青山的建议,试着和高诗琴相处。不明未来前途时,结盟是最好的选择。所有人都在打着算盘。林航的命,似乎还能沿长一段时间。

林航终于把自己灌醉,桌上三壶白酒已经空了。他趴在桌上自言自语,没有回家的想法,也不理任悦。

回家的路上。任悦背着林航,几次差点脱手把他摔到地上。醉酒的林航也是第一次耍酒疯。他下巴顶到任悦肩胛骨上,“你怎么不把我扔在大街上?萍水相逢,不必挂心。”

“你埋怨我也没用。如果不是周游抓你扣了一年,你也不会听他的话来到奉城。到头来都是你自己选择的。”任悦有些生气,也是他第一次失言。

林航是酒后不肯睡又很话唠的类型,“任老头对你,好吗?他那么凉薄的人,估计是没说过什么安慰人的话。”

“你很熟悉他?”任悦问。

“不熟。来过家里一次。和老宣头在门口吵架。没过多久,他来信说求办事。后来每天唠叨我的人,就死了…”林航叹气,拍拍任悦的肩膀,自己跳到地上。“我醒酒了。”

任悦继续问,“你去过现场?”

“怎么讲?”林航解开衣领的扣子,稍微好受一点。

“任堂主事后在周围发现了什么。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仍耿耿于怀。”

林航认真思考了一会,“老宣头死的时候,我确实在现场很远的地方。也看到那几张熟悉的脸。是回去转告你的主人,还是现在就杀了我?两样我看都不错。就算任老头死了,他的孙子也能平步青云。无论是易主换代,还是投靠山门。少了我这么一个绊脚石,他都能安心闭眼了。”话说到这份上,就代表林航有了新想法。之所以没和任悦动手,多少还是念及他性格善良的一面。

“就这么急?我以为你还会继续忍段时间。”任悦这么一看,他也挺明白的,“任堂主确实有国府的朋友。私下接触过。两边讨好也是双保险。虽然我不太明白,这么做的意义。但谁又能一辈子当汉奸呢?任尔东表面上对什么事都不关心。但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是被堂主一个人带大的,对亲情很淡。所以会给周围人冷漠的印象。”

林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急得他结巴起来,“你…你,什么意思?解释这么多。是让我可怜他们,不追究责任?还是别影响什么计划之类的……”虽说林航心直口快,但时局的事瞬息万变。他觉得眼前的人,也未必看起来那么愚忠。

“你多虑了。本来能越狱的人,却在监狱老实呆了一年。是我之前低估了。等明日太阳升起,命数尽的人还是会死,应该变的天还是会变。我只代表自己。任堂主对我有培养的恩。任尔东确实没亏待过我。主仆和朋友之间的区别,我分得清楚。工作上的事,下次在跟你说吧。”任悦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徐家门口,里面还点着灯,“徐乾应该在等你。越小的地方,消息传得越快。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林航确实被他的话震住了。任悦踏实稳健的性格,倒很招领导者的欣赏。压在自己心里多年的秘密被他聊出来,也是有几分能力。如同对未来的迷茫,林航第一次觉得想做点什么,同时也害怕自己做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