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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听蝉

从远古传来的夏蝉之声,仔细一听,仿佛在倾诉……

每年夏天,蝉歌从未间断过,酷爱唱歌的鸣蝉在不远处残存的一些树木里拼命唱歌,与鸟儿乐队争得一席舞台,缕缕蝉歌随风飘至,若隐若现,也直捣心怀。

也许是杞人忧天吧,今年听到的鸣蝉之声明显疏落与清远。单位院子里那棵大榕树鸣蝉声时断时续,听起来有些惆怅,声调里总是没有小时候听到的那样洪亮喧闹,心里担忧蝉儿也和其他物种一样,总有一天会随风而逝,在喧嚣声中埋没。因为在我们的周围,机器的轰隆声取代了自然的声音,僵硬的水泥森林取代不少树木葱茏的原野,好多小山似的荔枝林因价廉、土地征用而被砍伐。在荔枝林里,频繁喷洒的农药使蝉儿可能受到深深的刺激,躲不过受侵扰的命运。

有时候,听着蝉音难免有许多放飞的思绪。曾经生活在荔枝的故乡,印象中荔枝园的蝉声最喧闹。走在荔枝树底下,阳光透过茂密的荔枝叶在干净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人,倒像行走在星光舞台上了。那时还没有燃煤用电,小孩到处捡枯枝败叶杂草,有的背着箩筐捡荔枝叶,成群结伴在荔枝园子里溜达,菜园小路、果树底下全被“免费清洁工”用竹扒扫得干干净净,整个荔枝园不仅仅是蝉儿的世界,还是天然的大氧吧,众妙毕备的森林公园,弥漫着荔枝的果香,孕育诗性记忆的地方。蝉儿的声浪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住人们所有的心情,也把夏天的燥热驱逐到九霄云外。

那简直是蝉声风暴呢!蝉声响起,一声长歌,万众响应,蝉声汹涌,满世界是蝉儿的歌,蝉儿的魂,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有时候只是微微泛波澜,叫耳膜歇息,有时候又像汹涌的浪,澎湃而来,把人淹没在声浪里,犹如躺在用声波的线编织的吊床,挂在坚硬的荔枝树枝丫上荡秋千一样惬意。据爱捕蝉的乡间兄弟讲,有一种形体健大、粗门大嗓的黑头蝉,唱起来还颇具京剧净行里“黑头”的味道,一声唱起,一泻千里。这是荔枝成熟时节最为喧闹的时节,蝉儿的叫声正是果农劳动的号子,蝉儿叫声渐稀,挂满枝头的荔枝也就走南闯北到各地了。遗憾的是,现在,除了果农喷洒农药,还有谁愿意到满地是枯叶,说不定里边藏着毒蛇或者野老鼠的荔枝园子里呢?

可惜,粗心的我们很难悉心感受自然生物的各种生存状态和出色表现。现在几乎懒得到荔枝园子里去,那份自然风味也就尘封在记忆深处慢慢品味,有时竟然感到某种失落,是一种习惯于任何声响般的失落,有些淡然漠然了。那高低徐急宏细的“知了——知了”声,不知从何年开始唱起?是先于人类呢,还是与人类同时生?从何年引起文人墨客的注意?发生多少遗传和变异?将来的命运如何有谁为之考虑过?人们尽管受用这无边的夏日之歌,然而对这一自然歌唱家的命运却爱莫能助,天生之,天养之,天灭之,一切顺其自然。

在自然的感受力方面,我好佩服古人的深刻。同样感恩于蝉儿带来的精神佳酿,古代文人对自然似乎有特别专注的真挚情感,诗人虞世南有一首借咏蝉来表达自己志向的诗:“垂结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因获罪于武则天而被囚禁。苦闷的诗人在狱中听到蝉的鸣唱引发出许多的感触,遂有了那首千古传唱的《在狱咏蝉》的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亦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白居易也为蝉儿写下几篇流传后世的诗篇,而我们往往只会感受到蝉儿带来的喧闹与欢乐,至于蝉儿为了歌唱所忍受的煎熬与等待,往往被忽视。

偶然从一则资料中看到,蝉儿要唱歌实属不易。法布尔的《昆虫记》记载:蝉从幼虫到成虫,要在黑暗的地穴中韬光养晦四年,从卵到成虫,竟然要辗转十七年。黑暗给蝉黑色的躯体,用十七年的等待、煎熬和坚韧来赢取阳光下一个月的短暂歌唱。当我知道了小小的蝉饱尝苦汁后畅饮欢乐,全身心地投入歌唱,超越自身的局限,用声音激发所有的生命潜能,为夏天增添一曲夏日之歌的时候,深深为人类身处二律背反之中而羞惭。

有时候既渴望生活在古诗说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世外桃源环境,实际上离不开喧嚣,即使再回归,也难于捡回失落的自然,一颗心在追寻宁静,一双手在拥抱喧闹。如果有人问我,既然喜欢听蝉儿歌唱,辞职回家务农,当荔枝园的主人,或者像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能做到吗?我也只能惭愧地摇摇头……

人世间可以忽略的东西太多了,可以发现的东西也太多了……

突然的发现,会让人兴奋感动和自省。我们何以想象,当蝉儿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他们的胸臆之中,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汹涌奔腾,似乎有许多悲壮的感慨,这何尝不是生命之歌?他们歌唱的动力来自何处?还是出自生命的本能?同样是歌唱,在茫茫人海中究竟有几个为着未来的歌唱而韬光养晦几十年?有哪一种生命,一直延续祖先的生活调子?爱之心切,我不敢想象没有鸣蝉唱歌的夏日是何等孤寂!更何况自然的美好声音已经消逝不少了。

但愿,我为蝉儿的担忧是多余的,在远离人类的大自然里,坚强的蝉儿即使不为喜欢它的人唱歌,也要为自己生命的顽强而歌唱,它们等待歌唱的执著与坚韧,足以作为开启命运之门的一把金钥匙。

《山东文学》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