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末,徐志摩应胡适的邀请,到北京大学任教。旧历年前,返回南方过春节。在家时,徐志摩意外地收到了林徽因从北平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还辗转在病榻上,背面题了一首诗。旧历初三,徐志摩就回到了北平。他以为林徽因、梁思成已回沈阳,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到了梁家,夫妻俩仍在家中,林徽因病得更厉害了,脸上瘦得骨头都能看出来,梁思成也满脸憔悴。
在去香山养病以前,也许是因为养病时的空闲与无聊,加上徐志摩重又出现在身边,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林徽因开始写诗了。《那一晚》写于1931年4月,是到目前为止发现的林徽因最早的作品。这首诗是说与徐志摩的爱情的,因为,“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个的生活模样”,这两句与徐志摩为林徽因而写的那首《偶然》中的两句诗:“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我有我的方向”,像一问一答一样。这首诗以“尺棰”这个笔名发表在徐志摩主编的《诗刊》上,外人不知道作者,也就看不出此诗的“本意”,这也许正是林徽因不署真名的原因所在吧。但徐志摩肯定知道作者,并且肯定是交给徐志摩发表的。那么,说这首诗是专为徐志摩写的,也不算太离谱,徐志摩当然对诗中隐含意义心领神会:虽然你我“分定了方向”,但我至今也没有忘记“那一晚”。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能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这些诗以尺棰的笔名发表在1931年4月《诗刊》第二期上。林徽因拿到刊物后,心情很高兴,仿佛病也好了许多。
1931年为了养病,林徽因住在香山半坡上的“双清别墅”,这里淡雅幽静,亭映清泉,竹影扶疏。金时称“梦感泉”。乾隆题刻“双清”。1917年,熊希龄在此建别墅而得其名。春天的香山更引发起了她的诗兴,她忘了医生的禁令,竟然如痴如醉地写起诗来,这一写,一发而不可收。就这样开始了自己诗歌创作的生涯。她写的每一首诗,都与大自然和生命息息相关。林徽因的诗作,一如既往地受到英国唯美派诗人的影响,早期的诗作中就更加明显。如她写的《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游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这首诗足可以代表林徽因早期作品的艺术风格,那轻轻地笑的“云的留痕,浪的柔波”,是从眼神、口唇边泛起的酒窝,那整齐洁白如编贝、启唇而露的玉齿,在闪光之间的具象,描绘了一个灿烂无比、甜美绝伦的笑,诗的笑,画的笑,是那样甜蜜,痒痒地涌进了人的心窝,体察与表现是那样的细致入微,又别开生面,真挚的感情和精微的感觉,描绘出可触摸的具象。上下两节,对称很严谨,语言也玲珑剔透,诗行中透出美的芳馨。香山上的诗,是俯拾皆是的,但是它又特别需要诗人独到的慧眼,如她的《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像。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这乐声是一种感召,也是一种忆念,轻柔细腻中蕴含着热烈和真挚,这是来自性灵深处的诗情。在艺术形象的建构上,这首诗也更多地体现了音律美和建筑美,那意象细微的弹跳,好像赋格曲中最轻柔的音符。那旋律,让你心头荡漾,心弦颤动,又余音袅袅;在句式建构上,两长一短的三段式,抑扬适度,如一曲回廊,往还复沓,曲径通幽,构成了深邃的意境,又渲染了那种悲思和凄婉的意味;在韵律上,流畅而不单调,和谐又复自然。
这段日子里,林徽因还写了:《激昂》、《莲灯》、《情愿》、《中夜钟声》、《山中一个夏夜》等诗作。应该说,这是她写诗最多的一年。这些诗表现了她对生活和生命的挚爱,感情纤细,构思巧妙,以独特的想像,创造了一个内心情感和思想的诗性世界,具有音乐、绘画和建筑美。从这个花季开始,她走上了诗歌创作的漫长旅程。
6月12日,徐志摩、罗隆基、凌淑华、沈从文,再次同去香山看望林徽因。这时,林徽因的病情又有些加重,刚刚发了10天烧,人也显得疲乏,怕她寂寞,林徽因的母亲也把宝宝带到山上来了。大家见到林徽因,心情也很沉重。
这次徐志摩上山,又特意为林徽因带去英国唯美派作家王尔德等人的著作和新出版的第三期《诗刊》,在这期刊物上,发表了他的新作《你去》,徐志摩曾在信中说,这首诗是为她而写的。诗中流溢着他对她的情感和爱昵: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地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乱石,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守候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地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求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林徽因写诗常常在晚上。清风明月,林徽因身穿白纱睡衣,点一柱清香,采一朵莲花,面对一池荷叶,静思诗作。这不带人间烟火气的美丽,其实一直是林徽因根于内心的骄傲与自负。她曾对梁思成说起如果山中有男子见到,一定会沉醉晕倒。梁思成听罢顽皮一笑,回答:“我看了就没晕倒。”林徽因于是连声嗔怪梁思成太过理智,不懂得欣赏。从林徽因到梁思成,一问一答都是戏言,却也可以一窥梁思成、林徽因二人不同的性情。
虽然在精神追求上有着水乳交融的无痕默契,林徽因和梁思成却仍旧是极不相同的两种个性,说话、行事更有冰炭之别:林徽因异乎寻常的美丽活泼和聪明如水晶玻璃,玲珑而透明;梁思成的沉稳严肃用功却是静水深流;林徽因是诗人气质,“灵感一来,兴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顾其他”;梁思成做事却喜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林徽因富于文学家式的热情,寻常都有锋芒毕露,行之所至,总成为中心人物;梁思成更多学者的缜密,内敛的幽默常表现出恰中主题的会心与深刻。以这样风格迥异的两种个性而共同生活,林徽因和梁思成之间常出现无可避免的碰撞,磨合中的苦恼从1924年离开家留学美国起就开始滋生。
初次面对共同的独立生活,林徽因和梁思成各自的棱角都刺到了对方。而煎熬在“刀山剑树”的几个月,他们开始试着重新打量彼此的距离,给感情重新的定位,直面现实生活的琐碎,牺牲自己个性和极不相同的脾气的条件下相互容忍。因为保留了自我,依然不免个性碰撞时的苦痛;因为彼此体谅,又总能安然化解予匿,各种滋味,林徽因和梁思成都在用心体验。
从绚烂的瞬间到平淡的长久,梁思成是这样的理解:“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不管是艺术、建筑乃至文学她都有很深的修养,她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和我一同去村野僻壤去调查古建筑,又能和徐志摩在一起,用英语探讨英国的文学或我国新诗创作,她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囊括事物的能力……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是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的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两个人的空间里,梁思成的烦恼是真实的,但同时,字里行间的包容与爱也是沉稳平和的真实。而一样是体谅与容忍,林徽因以诗人的气质感受,又是另外一番情境:1936年2月7日,林徽因在回复沈从文的信中提起一场刚刚爆发在自己与梁思成之间的争执,“昨天到今晚(我)已整整哭了24小时,中间仅仅睡着三四个钟头……我在24个小时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极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个人自己在去上海的火车中也苦得要命,已经给我来了两封电报一封信,这不是‘人性’的悲剧么?那个人便是说他最不善管人性的梁二哥。”
林徽因的敏锐细腻使她对寻常争吵都有自怨自伤的苦痛,但同时,那苦痛也是知心的体贴才会碰到的痛处,是互为一体、情深爱笃时的委屈,所以,在争吵后离去的梁思成匆匆给林徽因发来挂念的电报,所以,煎熬在一片苦楚之中的林徽因细细梳理情绪,仍然会说:“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
梁、林两家对林徽因与梁思成的这种争执早就习以为常。梁思庄(梁启超三女儿)的女儿吴荔明回忆,一次梁家全家在梁思成家中聚会,大家一同欣赏四合院中的花草,突然林徽因的说话高了起来,而且飞快不停地说,梁思成则时不时作一次声音不大、慢条斯理的反驳。原来他们是对花草的布局有不同的看法。(吴荔明:《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
梁启超的另一位夫人王桂茎把大家轰进屋里说:“这一对爱吵嘴的欢喜冤家,别管他们,一会儿就没事了。”他们两人恩恩爱爱一辈子,吵嘴吵了一辈子,当然他们都是在业务上的高水平的吵嘴,很少有婆婆妈妈的家庭琐事。
熟悉梁思成夫妇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人的脾气性格很不相同。林徽因非常美丽、聪明、活泼,善于和周围人搞好关系。但又常常锋芒毕露,表现为自我中心。她放得开,使很多男孩子陶醉。梁思成相对起来是比较刻板稳重,严肃而用功,但也有幽默感。
因为他们都酷爱建筑学,在事业上他们总是合作得很好,而生活中他们也能各自保持自己的个性和极不相同的脾气,相互容忍,虽然各自还有棱角,但磨合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他们合作的成果总是1+1>2。
1932年8月,林徽因生下一个儿子,家里人都特别高兴。尽管他们在许多方面受过西方思想的影响,但是,这次有了继承香火的儿子,这喜庆是不能免俗的。经过夫妇俩认真商量,他们决定给儿子取名“从诫”,意思是“跟随李诫”。4年前,他们选择婚礼的日期,就已经表示了对李诫的敬意。现在,他们再一次表达了对宋代这位天才建筑师的崇敬。
当然,家里添了人口,林徽因的家务就明显地多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为操持家务苦恼。虽然林徽因雇用了仆人,但是她的女儿、新生的儿子,还有可能是最麻烦的、感情上完全依附于她,头脑同她的小脚一样被裹得紧紧的母亲,都牵扯了她很大一部分精力。她要照顾母亲、丈夫、两个孩子,还要监管六七个佣人,还得注意外面来卖东西的陌生人。总之,她是这个家的总管,这些责任耗掉她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
同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林徽因是过渡一代的知识女性。她反抗传统的老规矩,但有些又是她所不能反抗的。她在英国、美国,甚至在读小学的时候,都广泛接触西方文明,她一直都在坚持一个独立女性的姿态。但是,这次家里的一切把她牵扯住了。她在书桌或画板前没有一刻不受孩子、母亲、佣人的干扰,一切都要她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