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可以在自己的灵魂中找到一个个人的不幸的反抗力,可是一个人变成别人的不幸的无心的主动的时候,那是很难堪了。在明白了我的姊姊的苦恼后,我便想起了她所受的苦痛。于是许多我所不了解的事情都为我解释:那阿美梨在我远游告别时所表现出来的快乐和悲哀的交错;她请我在归来时不去见她的深心,和那长久使她踌躇进庵院的怯弱;无疑地这不幸的少女是抱着痊愈的希望的!她的修隐的计划,那初修的豁免,她的财产对我的让与,显然是那用来瞒我的秘密通信的原因。
“我的朋友们啊!我那时才知道我并不是为一件理想的不幸而流泪了!我的如此长久没有一定目的的热情:怒扑到这最初的获物上。我甚至在我的极端的哀痛中找到了一种意外的满足,我带着一个快乐的隐秘的情感,看出那沉痛不是一种像欢乐一样的人们可以享尽的情感。
“我从前想在‘全能’的使命之前离弃世间,那是一个大罪障:上帝遣阿美梨给我,为的是来救我,同时又来罚我。因此,一切罪恶的思想,一切犯罪的行为带来了混乱和不幸。阿美梨恳求我活着,我便很应当不再增加她的痛苦。况且(奇怪的事情啊)自从我真实地不幸后,我已没有求死之心了。我的痛苦已变成了一个充满我的岁月的操作:我的心是多么自然地充满着烦怨和困苦啊!
“因此我突然又下了一个另外的决心;我决计离开欧罗巴,渡到阿美利加去。
“正在那时,在B……港有一队的船,准备出发到路易谢阿纳去;我和一个船长接洽好了,我将我的计划通知阿美梨,我便忙着启程了。
“我的姊姊已接近过死的门了:可是上帝,他是将贞女的第一片棕榈叶注定给她的,却不愿如此快地召她到他那里去;她在世上的磨折是延长了。第二次降到这生命的辛苦的生涯中,这女英雄,屈身在十字架下,勇敢地向苦痛前进,在战争中只看见胜利,在无限的痛苦中只看见无限的光荣。
“我剩余无几的产业的出卖——那是我让与我的哥哥的,海船出发的长期的准备,逆风,这些使我在港口上淹留了很久。我每日去打听阿美梨的消息,而我回来时总带着惊叹和眼泪的新的理由。
“我不停地在那筑在海边的庵院的周围徘徊着。我常常看见,在那一扇向着荒凉的海滩的格子窗间,有一个修道女沉思地坐着;她梦想着海景,在那里有几只航向远国的船影显露出来。
好多次,在月光下,我再看见同是那个修道女在同是那扇栅子窗边:她默看着那被月光所耀着的大海,又似乎听着那忧愁地敲碎在孤寂的岩上的潮声。
“到现在我似乎还听见那在夜间召修道女们去做夜课和祈祷的钟声。当这钟声迂缓地响起来,而贞女们又寂寂地向神坛走去的时候,我便向庵院跑去:在那里,独自在墙下,我在一种神圣的忘我中,听着那在神殿的圆盖顶下和波浪的低微的声音混合着的赞美歌的最后的声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应该培养我的苦痛的东西,竟会磨钝了苦痛的刺戟。我的眼泪都会减少了辛酸,当我将它洒在岩上,洒在风中的时候。就是我的忧伤,由它的不可思议的天性,也含着些慰藉:我享乐着那不平常的东西,即使这东西是一个不幸。我含着差不多是希望,就是我的姊姊,她也会少不幸些。
“一封在我启程之前的她的来信,似乎坚固了我这些思想。
阿美梨温柔地怜着我的苦痛,又确切地向我说时间会减少了她的苦痛。‘我对于我的幸福并没有失望,’她对我说,‘就是那献祭时出现的事——现在献祭已过去了——也能给我些安静了。我的伴侣的质朴,她们的心愿的纯洁,她们的生涯的有规律,一切都在我的岁月上洒上香膏。当我听见暴风雨怒吼,和海鸟来用翼翅拍着我的窗子的时候,我这天上的可怜的鸽子呢,我梦想着我到一个避暴风雨的地方时的幸福。在这里有那神圣的山,人们在那里可以听到地上的最后的声音,和天上的山峰最初的合奏,在这里宗教温柔地迷住多感的灵魂:这宗教用一种在那里爱情和童贞相合的炙热的贞洁来代替那狂热的爱情;它清净了叹息,它将一时的热情的火焰换作那永远的信仰的火焰,它神圣地将它的平静和它的无邪,混到一颗找着安息的心和一个隐遁的生命的不安和陶醉中。’
“我不知道天为什么要保留着我,和是否他要通知我暴风雨会到处伴着我。船队启碇的命令已发下;已经有好几只船在落日中预备出发了;我安排在陆上过这最后一夜,以便写信向阿美梨诀别。近午夜时,当我在做我的事,而我的眼泪湿了我的信纸的时候,风声袭到我的耳中来。我谛听着,在暴风雨之中我便辨出警炮声和修道院的钟声相混着。我便飞奔到那一切尽是荒凉,只有海涛的吼声的海滩上去。我坐在一块岩石上。一面舒展着闪耀的波涛,一面庵院的幽暗的墙迷茫地消隐在烟云中。一个微小的灯光在栅子窗间显露着。那是你吗,我的阿美梨啊!可是你匍伏在十字架像前,祈求着暴风雨之神赦免你的不幸的弟弟吗?暴风雨在波涛上,安寂在你的隐遁所中;这面人们撞碎在什么都不能相扰的安身处的脚下的暗礁上;那面是庵院的墙垣的无尽;船上被吹动着的灯火,修道院的寂定的灯塔;航海人定命的渺茫,在一日中知道了一切未来的岁月的贞女;在另一方面,一个正如你一样的灵魂,阿美梨啊,像大海一样地多暴风雨;一场比航海人的更可怕的遇难:一切这种情景到现在还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上。新的天上的太阳啊,现在你是我的眼泪的证人,重吐出核耐的声音的阿美利加的海岸的回声啊,这可怕的一夜的第二天,依身在我的船的甲板上,我看见我的家乡永远地和我远了!我长久地遥望着祖国的树木的最后飘摇,和那在地平线上低下去的庵院的屋脊。”
当核耐讲完了他的故事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将它给与苏艾尔神甫,然后,投身在却克塔斯的臂间,闷住了他的呜咽,他让那传教士读他刚递给他的那封信。
这封信是……修道院院长写来的。信上述着那为热心地博爱地看护那生传染病的伴侣而死的教女慈悲的阿美梨的临死的情状。整个修道院都十分悲恸,人们在那里当她作圣女看待。修道院院长还说,自从她主持修道院三十年以来,她从来没有看见像她一样温柔,一样公平的,和摆脱了世间的忧苦如此满意的修道女过。
却克塔斯将核耐紧抱在臂间,这老人哭了。“我的孩子,”他对他的义子说,“我希望奥勃易神甫(见《阿达拉》)会在这儿;他会从他的心底汲出一种不知什么平安,这平安在安息那心的暴风雨的时候,却似乎它们是熟稔的:这是风雨之夜中的月儿。飘泊的云不能将它带到它们的行程中;纯洁而不变,它安静地在它们上面前进着。啊啊!至于我,一切都烦乱了我,牵动了我!”
一直到这时苏艾尔神甫一句话也不说,严肃地听着核耐的故事。他隐隐地怀着同情之心,但是在表面他却表现出一种刚强的性格来!沙鲜的易感性使他出于这个沉默:“没有什么,”他对阿美梨的弟弟说,“在你的故事中没有什么值得配那别人在这里对你表示的怜悯的。我看见一个固执妄想的青年人,在这人什么都是可厌的,他放弃了社会的担负,沉迷着那些无益的梦想。先生,在一个厌世的阳光下看世界的人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他之所以憎恨世人和生命只因为没有看得远大。把你的目光放得远大些,你不久就会承认你所怨着的一切的不幸是完全没有那回事。
可是一想起你的生命的惟一的真实的不幸就要脸红起来,那是多么可耻啊!整个的纯洁,整个的德行,整个的宗教,整个的圣女的花冠,只能勉强地可原谅你的忧痛。你的姊姊已赎了她的罪了;可是,这里我应该说出我的思想,正直地说,我恐怕一个从坟墓中出来的记忆也会扰起了你的灵魂。放弃了你一切的义务,你在那独自去消磨你的日子的林中干些什么?你会对我说,圣者都是隐遁在广漠中的。他们含着眼泪在那里,用那你或许会消耗了来燃烧起你的热情的时间去熄灭他们的热情。自负的青年人,你从前以为一个人可以独行的,孤独对于那不和上帝共同生活的人是危险的;它加倍了灵魂的能力,同时它夺去它们的运用的动机。任何从上帝那儿接受了气力的人,应该用来为他的同类人服役:假如弃而不用,他先就要受罚于一个秘密的苦恼,而迟迟早早天总要降一个可怕的罚给他。”
被这些话所惊恐,核耐从却克塔斯的怀间抬起他的泪湿的头来。那失明的沙鲜微笑起来了,然而这已不是和眼角的微笑调和的口边的微笑,有一种神秘而神明的光景。“我的孩子,”这阿达拉的老情人说,“他严厉地对我们说着;他矫正老人,又矫正青年人,而他是有理的。是的,你应该抛弃了那只充满了烦虑的不可思议的生涯:只有平凡的路中才有幸福。还很近源流的米失西比河,有一天觉得只是一道清溪而厌倦了。它向群山求雪,向瀑布求水,向风暴求雨,它跨出了它的河床,它蹂躏了它美丽的岸。
这骄傲的溪水最初夸耀着自己的能力;可是当它看见它走过的地方都变成荒芜,它孤独地流在旷野中,它的水是永远地混浊的时候,它便惆怅地想起那大自然为它挖掘的小小的河床,飞鸟,花枝,树林,小溪,从前它的平静的流程的伴侣。”
却克塔斯不说下去了,人们听见那躲在米失西比河的芦苇中,报告在日中暴风雨将至的赤鹤的声音。那三个朋友重新上路回他们的小舍:核耐静静地在那祷告着上帝的传教士,和那摸索着归路的失明的沙鲜之间走着。别人说,被那两个老人所逼,他回到他的妻子那里,但是并没有在那里找到幸福。他不久和却克塔斯和苏艾尔神甫死在法兰西人和纳契人在路易谢阿纳的屠杀中。至今别人还能指出他在日暮时去独坐的那一块岩石来。
(开明书店,一九二八年九月出版)
陶尔逸伯爵的舞会
雷蒙·拉第该
像陶尔逸伯爵夫人那样的一颗心的活动,可是不合时代的吗?那样的一种义理和放逸的错综,在今日,即使是出于一个贵胄和殖民地的白种女人的心理,似乎也是令人不能相信的吧。人们岂不要借口说纯洁不及放荡有味,而宁可把注意移开了纯洁吗?
可是一个纯洁的灵魂的无意识的作用,却比罪孽的有意的安排更为奇怪。对于那些有的觉得陶尔逸伯爵夫人太贞淑,有的觉得她太轻佻的女人们,我们将这样地回答。
陶尔逸伯爵夫人的出身,是属于格里莫亚尔·德·拉·维尔伯里这个望族的。在许多世纪之间,这个家族是显赫无比的。
然而陶尔逸伯爵夫人的祖先,却并不曾有过一点儿劳苦之功。对于其他诸家族获得贵族封号的一切光荣的机会,这一个家族总以不闻不问自傲。这样的一种态度,是不会永远没有危险的。在那些引起路易十三世决意减削封建贵族的势力的人们之间,格里莫亚尔一族便首当其冲了。他们的家长受不住这种侮辱,便吵闹了一场离开了法兰西。格里莫亚尔一族人便定居在马尔谛尼克岛上了。
在岛上的土人间,德·拉·维尔伯里侯爵又取得了他的祖先对于奥莱昂农民那样的权势。他经营着甘蔗园场。他扩充了他的财产,同时又满足了他的威权的需要。
从那时候起,这家族的风气,才起了一个奇异的改变。在一片愉快的阳光之下,使这家族麻痹了的骄傲,似乎渐渐地融化了。格里莫亚尔一族人,像一棵没有人修剪的树一样地,抽发出枝叶来,几乎把全岛都遮蔽住了。凡是到岛上去的人,一登陆就去拜访他们。一个新来的人,如果能找出一点和他们的亲戚关系,他便吃着不尽了。因此,喀思巴尔·达士·德·拉·巴易里来到岛上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证实他和他们的虽远也好的姻戚关系。格里莫亚尔家的一个男子和达士家的一个姑娘的婚姻,结合了那有点卑鄙的关系。许多岁月过去了,虽则格里莫亚尔家很有势力,达士·德·拉·巴易里家总还是不很被人尊敬的。而当那达士家的少女玛丽·约瑟东渡法兰西,而她和一个在圣陀曼格岛上有甘蔗园场的姓波阿尔奈的人的儿子结婚又公布了的时候,奚落与诽谤便达到了极点。
约瑟芬皇后离婚之后,还和她来往的只有格里莫亚尔家。把法兰西大革命通知他们的是她。当时他们快乐地接受这个消息。
格里莫亚尔家从来也不想那剥夺了他们的权力的王家,还能久居王位。最初,他们或许以为那大革命是诸侯为了他们而起的。
可是等他们明白了法兰西的事情的真相的时候,他们便埋怨那些给上了断头台的人,不学他们的样,不趁早——即在路易十三世的时代——离开了法兰西。
像在罅缝间窥看邻人的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们一样,他们在他们的岛上观察着旧大陆。这场大革命使他们觉得很有趣味。例如那个小从妹和鲍纳巴将军的结婚吧,那真是滑稽之极了!可是在宣布帝制的时候,他们便觉得那真是滑稽得过度了。他们在那里看到了大革命的大册封。那焰火的花束,化成了一阵勋章,爵位和财产的密雨洒落下来。那个人们在那里像装一个假鼻子似地改变了姓氏的大化装跳舞会,使他们起了一种不快之感。在马尔谛尼克岛上,起了一种奇怪的混乱。那个可爱的岛上的人,一瞬间减少了。那自成一家的约瑟芬,试想把她的那些虽则最远,最贫寒,但却是旧家的亲戚,都归到她的宫廷里去。她最初想到的是格里莫亚尔家。格里莫亚尔家却不肯去。他们只在约瑟芬离婚之后,才和她来往。伯爵甚至还写了一封很道义的信给她,说他决不会把这件事当做一桩了不起的事。他请她住到他那里去。他对于帝制的怨恨爆发出来了。一直到那时为止,为了他们的姻戚关系,他是一向容忍着的。
在叙述着几世纪以来的这个家族的时候,我们装着只看见一个人物,一个老是同样的人物,是会使人们惊诧的吧。因此,在这部书中,我们不大着眼于格里莫亚尔家,却着眼于在其中生活着的女人。我们须得了解,那为了过于在宽容的天空下的吊床生活而出世的格里莫亚尔·德·拉·维尔伯里小姐,是全然缺乏那种在巴黎和别的地方的不论如何出身的女子们所具备的武器的。
玛娥在出世的时候,并不曾受到什么大欢迎。格里莫亚尔·德·拉·维尔伯里侯爵夫人从来也没有生育过。当别人把那新生的玛娥给那母亲去看的时候,那个勇敢地熬着临产的苦痛的女人,以为自已生了一个怪物,竟昏晕了过去。这个最初的打击还留下了一点印象给她,于是玛娥在幼小的时候,便受着别人的嫌疑。因为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很迟,她的母亲总当她是一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