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青花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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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桑凉·相忘江湖 (5)

我远远地离开河边笑语喧喧的茶社,沿着河边走出了很远很远,直到大红的灯笼模糊成了星光,二十四桥温润着过往,桥边红药,年年生,年年憔悴,年年寂寥。

画舫在月光里摇荡,一波破碎的桔黄,谁在隔帘弄丝弦,惊动了风里的琉璃盏,我在一段唱腔里徘徊温婉,遇见自己前生的梦幻,我在诗句里端坐,对着你相思的眉眼,我让劫难在扇子上停留,刻画冷冷的孤寒,我在世外遇见你,栖身你捧起的桃花。

如梦,又不似梦,或许只是瘦尽灯花,更深露重。

月色托着我的情怀,在你含笑的眼神里,叙着从前。

原来你也在这里,前世因缘,今生宿愿。

没有茶没有酒,我们就饮尽这清风明月,你说姑娘,你是我的故人。我在心底泛出了朦胧泪意,却笑得风轻云淡,你记得了吗?飞花入梦,自有它缠绵的道理,可世事无托,谁能逾越?

公子,用你手里的萧为我吹一曲春江花月夜,我去掉步摇,青丝飞泻,为你舞一曲伊人红妆,埋葬这个时辰的思念。

公子,我是你流浪的红颜,失散的知己,为听你的心事而来,为种下疼痛而去。

公子,我如此不善良,我要你不忘记。

你说丫头顽皮,能遇,就总有一个前因。

丫头?你脱口而出的称呼,让我恍惚而不能言。哥哥,我是你的丫头,错不过,躲不过的丫头。

只是这个因里生出的果,我们仍然看不到。

这一世,我在北方,我的归期,已似这寒夜更声,滴滴如促。

果然,果然,不能久留,心放在这里,会黯然神伤。我却情愿如此刻骨,惹一身烟雨,入你的画轴,遗落成六朝风物。

也许是梦里的故事,落上了我的章节,独自回眸。

也许,这扬州,我从不曾来过。

红尘渡口配低弦

年末岁尾,不习惯总结和列计划,只是随手在淡青的笺上写下几行文字,仍是只能代表一时的情绪,而后收进抽屉里,如放在岁月深处的曾经,不知道哪一天会偶尔地翻起,再透过遥远的时光往回看。

总是这样不经意地,把过往收于一隅,什么都不舍得丢弃,就这样让回忆长长,前路迢迢,某一天老去,也不觉岁月突然,这些,是红尘世间我这样走过的痕迹。

我端坐寒霜,普洱茶,檀香,布衣,清旷的日子行行复行行,淡然,却长久。

你若不在,我便不讲,把心事放进茶壶,溢出烟色,消失在空茫中,你在哪里,就飘向哪里。

听说不远,有春的消息。

就像我衣袖上的花,覆着我冰凉的手指,也仍然是春色占了先。

有古人在堂屋里挂着横幅,春色满堂。

外面是四季寒暑自顾自悠然,可这也两相无碍,瓶上的山水正烟雨,画中的桃花横枝就过了江来,丝锦里的鸟穿翠柳,还有暖暖的一壶酒是春,温温的一盏茶是春,还有女子红妆,正对镜贴花黄。

春色被留在了这,也被囚在了这,杜丽娘十几年不知自家后花园的模样,一样心情百样娇,同样是戏,千金小姐薛湘灵就活泼得多,二八年华的女子嗔蛮起来也动人,似珠玉落瓷,响就是响,没有拖泥带水缠缠绵绵。

样儿要鸳鸯戏水的。

鸳鸯么,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

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

鸳鸯要五色的,彩线透清波。

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

配影需加画,衬个红莲花。

莲芯用金线,莲瓣用朱砂。

小姐的气派,用不着现身出来,利落的话往外一递,那份雅致,那份精秀,想藏都藏不住,却让人听得心存臆想,女子的美养在深闺,样样讲究,从头到脚马虎不得,尤其是这样的千金,学到的见识用在打扮上,谁都还不了嘴。

这不过是刚刚开始,四平调一起,根源初现,还是待嫁女儿的焦虑。

仔细观瞧,仔细选挑。

锁麟囊上彩云飘。

似麒麟何曾多双角,

形同耕牛四蹄高。

是何人将囊来买到?

快唤薛良再去选挑。

麟囊就是绣有麒麟的荷包,专为女子出嫁准备,里面装满珠宝首饰,上花轿的时候要拿在手里,一路握着到夫家,意喻早生贵子。

自古有麒麟送子的传说,晋王嘉《拾遗记》中描述,孔子诞生之前,有麒麟吐玉书于其家院。

最惊心还是这个“锁”字,从八字合婚,聘礼进门的那一刻起,女子的命运就被牢牢地系在了那个陌生的人家,从此这一生的路在一个人走,换了角色身份,就是一场没有剧本的演出,连对手是谁都尚且不知。

她开口第一句,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春是青春,却无关年纪,是青春里如花似玉的梦想,和功名利禄不相干,只是那个命运里签定的伴,是不是她的良缘。

有多少焦灼不安在里面,路在脚下,也只能往前,怕现实里的烛花不似梦里那样的燃,生活惯了的大宅院,就要离开,却又看哪里都不顺眼。

尤其是这个麟囊,没有一点招人喜的地方,谁买来的谁再拿走重新去挑。

不是她大小姐脾气刻意刁难,委实是无处寄放的心安定不下来,有多少话是说不得的,好日子一天一天近了,心里的怯却越来越放大,一时的慌乱盛不下,总要找点事来打发心思和时间,可什么事都不如意,怎么个不好也道不出来,拧着性子地挑毛病,旁人都出去了,泪却要落下来。

帘外有燕子在屋檐下进进出出,声音碎碎的,她反而觉得亲切,燕子年年南北返,旧巢有情,只要活着就永不知倦,它记得路,风雨再浓,路途再远,它辩得清方向,执着而往。

而一个女子的年华,在放牧的时候,跟随的脚步却不一定是缓歌朝歇,也许那个人,可以和他并着肩,连手都不挽。

湘灵在家跋扈,那是父母膝下的娇宠,她知道出了这个门,丈夫才是天,生辰八字上是相合的命数,却无法保证就是相濡以沫的深情,德容言工的礼教她一样不少,却也怕幸福无情系的空荡。

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

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

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

还有那赤金练、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

花轿上门的时候,她瞬间安静了下来,没人能挡的路,众人都要看着她走,她走得沉稳,走得缓慢,也走得坚定,是老天爷定的情,自由老天来护佑,出了这个家,进了那个门,她还是她薛湘灵,她带着满心的爱,去换一份相对的安宁。

手里握着这锁麟囊,里面鼓鼓的,是父母的宠爱和期待,她在颤悠悠的轿子里轻轻笑了,但是是她亲手数过的,打小见过的珠宝她都敛在了里面,爹娘疼她,也是宁可能地多绝不会少。

这是财富,能变换宅院良田,也能开起个店铺,眼前代表着她大小姐的贵气,可她握住的,是手里的一个安稳。

紧张的时候,茫然的时候,手里总要有个什么东西才好,最怕的是空空,好象这尘世,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不属于她。

十里红妆要走多久,有多少个弯,她一概不知,偶尔从帘子的缝隙间看着外面,正是春光明媚佳时佳期,梅香就在轿旁跟着走,一点也没听她说累。

大家都在匆匆地赶路,喜娘催得紧,说那边千叮咛万嘱咐,要早点把新娘子接来,不可误了良辰。

忽然觉得天色暗了下来,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轿子颠簸了起来,大家奔着向前,没等撩开帘子看,梅香先拽紧了,说是大雨倾天。

前面就是春秋亭,可暂躲避。

轿子落了地,湘灵端坐不能动,风雨凄惶里,却听悲声踏寂寥,分分明明地到了耳边。心奇之下,她掀起帘子看,不远处也是一个花轿,声音正从里面传来。

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同是新嫁娘,有多大的委屈如此抑制不了,以至于在姻缘的路上就愁了前途,是夫君貌丑人难往前,还是强配过来违了心愿,这一曲失意号啕调别弹,她心里放不下,遣了梅香又遣薛良,问问那边的娘子,隐情为的哪般?

戏文里说的明白,梅香没能问得什么来,我猜她定的问的新娘本人,既是难言之隐又怎可对一个过路的陌生人说,说了没准还要凭白地遭人笑话,即便不是这样,最多也就是共同感慨一番,安慰几句,雨停了,各走各的路,什么也改变不了。

薛良却问来了,伦理当天,他一个男子自然是不会去直接问新娘,他问的不过是随行的人,随行的人是知道的,否则不会不劝,知道事已至此,新娘哭一场也是情理之中。

其实不像湘灵想的那样,她哀的,只是人生贫贱,却像重重压过来的山,她柔弱的肩,想想就不知该怎样担。

湘灵动了恻隐之心,她从小衣食无忧,嫁的也是钟鸣鼎食的人家,从千金小姐到大家夫人,里里外外的光鲜是少不了的,却忘了世上不是尽富豪,更多的还是饥寒,她看对面的花轿,短花帘,旧花幔,参差流苏残破不全。

遇上了,缘分一场,就这样眼看她走过去,往后的日子心里放不安然,后面的妆奁不下百万,可是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赠过去,正焦急盘算着,忽然低头看见了手里的锁麟囊,里面的珠宝虽然有限,但是足够她安个家,救得一时之急,暂不用为衣食冷暖而发愁。

至于麒麟送子的说法,不过是世人给自己寻个出路,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菩萨自会记得。

此去,经年。

一晃就是几度春秋,驻青春依旧是玉貌朱颜,夫恩爱,儿康健,婚前担心的事情都好端端地溶在了一晨一昏,她窝在幸福里,根本不在乎光阴似箭。

这天她带着娇儿回娘家,路上突遇洪水爆发,可怜的湘灵,过惯了在家的日子,相夫教子做得,家庭琐事理得,可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仓皇人流,她一下子懵了,什么反应都没有,被人群簇拥着逃窜,急乱之中丢了儿子,远离了家园。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倾刻分明。

女人坚韧的力量,不到适时,永远也不知道有多强,平时柔弱连风都躲,变故之下,却坚强地连乞讨都不怕。

经人介绍她进了卢府当保姆,照顾这家正顽劣调皮的男孩,开始看人脸色过日子,尽日里赔笑,日日操劳。

想当年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更让人难受的是,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大,名字叫天麟,不是让她趴在地上当马骑,就是到处跑地故意让她找不见。

这天他们在楼下玩游戏,天麟故意把绣球抛到了楼上,她只得到曾经嘱咐过不许上去的小楼去取,却猛地在桌子上看见了麟囊。

大红的锦缎,金丝线,黄色的抽绳,薛良当时在街上跑了一趟又一趟选来的样子,这麒麟她认得,这模样她认得,这就是她出嫁时赠给那陌生新娘的锁麟囊。

她的娘亲,她的儿子,她的家,她捧着麟囊,手不住地颤抖,泪如珠下。

积德行善吉人天相,卢夫人就是春秋亭里遇上的新娘赵守贞,原为人生苦难而放悲声,却引来了善良小姐薛湘灵的慷慨相赠,她牢记那一时的暖意温情,对生活有了信心,她始终把麟囊恭敬地置于案上,爱子的名字也从此而出,当时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没想到,却在家里相逢。

《名贤集》里开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安慰了多少匆忙的脚步,无意中的一个援手,种下善因在人生的渡口,此情不负,天也善待。

湘灵还如坠梦里,她的娘亲儿子和夫君已经来到了她面前,接她回家,一场遭遇没有家破,相反让他们都懂得了惜之加倍。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程派名剧《锁麟囊》是戏曲作家藕红应程砚秋之约而写,这一段西皮流水转二黄,程先生唱得幽咽婉转典雅娴淑,有深闺女子的哀怨和轻愁,又心旷晴空,真似霜天白菊,是清冽的,有一分艳三分凉,随着情节的发展,注重内心情感,跌宕起伏,徐徐有致,细腻如虹。

就像粉彩瓷,有着俗世的热闹和浓艳,洛阳花枝月圆,长安雨落庭院,世间胜景万千,少了一抹,都是残缺。

康雍乾是清代瓷器制作的鼎盛时期,从乾隆开始,粉彩在彩瓷的领域中几乎完全取代了五彩的地位,工艺繁复,色彩浓艳明丽,在保留前代精华的基础上,还吸收了一些西洋的工艺技法,创造出许多新颖的瓷器。

乾隆皇帝有很深的艺术造诣,所以对有些粉彩器物的用途、型体、花纹的要求常有御旨,制作前要有画样或木样,审查后才能正式烧制。

乾隆粉彩有一个独有的特征,即器物口部及底部都施浅淡光润的松石绿釉,釉面犹如粥皮,常常带有细小的纹片。这时的粉彩以缠枝花作主体,组成各种祥瑞吉庆的图案。新奇精巧的镂雕瓷为乾隆时期新创。

2010年11月11日伦敦博罗的一场拍卖会上,一个清乾隆官窑粉彩镂空瓷瓶,最终以5.5亿人民币的价格成交,刷新了2010年6月由黄庭坚书法《砥柱铭》创下的纪录,成为最新的中国最贵艺术品。

沙门问佛,以何因缘?佛见佛笑,花见花开,淡远了紫陌红尘,历劫了黄泉碧落,仍然扣着那根弦,迟迟不落。

写完这篇文字,这个城市已在早春的暮色中,看看时间,我也该换衣服去戏院了,今晚是程派名家迟小秋的《锁麟囊》。

我心素已闲,体会着王小波说过的似水流年,那是一个人如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

仍然是喜欢独自,喜欢一意孤行,然而能读的人,一定是同类。

同类就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