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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若素·地老天荒 (1)

就等故事都经过

烽烟散尽,遗落成简。

明月千里,江河浩荡,历史被封在一册一册的书中,我盘膝静坐,檀香缭绕,抚摸着它的厚重,眉宇间扫过青山远黛,掌心有着说不出来的痕迹蔓延,岁月无情,也多情,动荡的纷乱和诗意的悠然,像深潭里摇碎的月光,有着沁人的冰凉,和无意收拾的浅伤,然而一切都会散去,留下来的,是一段又一段的故事,激昂与婉转,不仅仅是为了动听,更是为了生情。

帝王居庙堂,与红尘烟火有了距离,这生活看上去也如同是戏。而一旦入了民间,顿时是活泼泼的世间凡俗,那戏的大幕拉开,倒像平常人家的生活。

也许戏说的故事太潦草,只是谁一厢情愿的诉说,然而它就这样流传了下来,经历了打磨,仍不肯圆润光滑,只因为那个贴切的棱角,是生就的样子,是奢华人生里的折子戏,这样唱来,你为热闹喝彩,而我,有了寄托。

大明王朝的正德皇帝又名潇洒帝,这“潇洒”二字来得不糊涂,他贪杯、好色、尚兵、无赖,喜欢玩,而且玩得荒唐。

这要放在别人身上,也无非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无赖,或者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可放在他朱厚照身上,那是这个皇帝的不羁。

明朝有名气的皇帝太多,知道他,还是在《游龙戏凤》这出戏里,想起正德帝,一出场就是马连良潇洒地从台上走过,整冠,捋髯,抖袖,气定神闲之态顷刻而出。

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看这一段邂逅,之后对“相遇”这个词,就有那么一时间的解不清。

戏里说得分明,天子出皇宫,不外乎一个理由,访查民情,千方百计有一个算计,摆脱掉跟随的大臣和左右亲兵,像个普通人一样闲逛几处。

他们无一例外有着自信,脱下黄袍放下龙冠,他们有足够的自身魅力去施展那七分风流。

这一天,正德帝游至梅龙镇,为寻景致而来,住在李龙客店。李龙巡街守夜,店里交给妹妹李凤姐照看,一个是自命不凡原本也不凡的男子,一个是如花似玉青春妙龄的女子,这故事,上演得棋逢对手。

这出戏一定要看,只听还是不够的,正德帝击堂木一敲,旁边小镙钹一击,高唤酒保。

里面清清脆脆响响亮亮地应了一声,如门外隔着帘栊藏在枝叶间的黄鹂,鲜亮明媚地让人生出无限怀想,出来的女子也不让人失望,有着三分俏两分娇,合着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羞,让人一见就软了柔肠。

她端着茶盘,如春风一样走过,放到正德帝面前的桌案上,一只手拿着帕子遮着脸。

闺阁女孩的贵气就是这么与众不同,每一个亮相都隆重得像是粉墨登场,而这样比热辣辣的迎面撞上更能艳惊四座,那满堂喝彩是在别人心里发出来的,然而她却洞晓分明似的,脚步更轻快了些,心思更稳重了些,眼神里的笑意却更多了些。

心里有一个自己的影子,就是芙蓉池边的窈窕淑女,万千姿态,她是要在自己的情节里走过的,出门之前先抚一下鬓边,不是怕不够美,只怕门外站着她翩若惊鸿的白马少年,在他面前,是怎么美都惟恐不够的。

只为着一场遇见,要有记忆深处的开端。

正德帝用扇子去搭李凤姐手中的帕子,宫中的女子为了自己要斗智争宠,心里带着盔甲,身上恨不得生出刺来,久而久之,原本的那份温柔无奈又可怜地变成了逢场作戏,好似演给皇帝看的,装出来的水般模样也显得虚假,哪像这眼前的人,娇媚婉转皆出天然。

凤姐一个嗔怪,蛮腰一转,莲步紧迈,她要回绣房,两人只对视了一眼,这要命的一眼,眼眸一瞥一转,秋波已含。

皇帝就是皇帝,他并未因这一眼就丢了三魂失七魄,他决意要戏一戏这凤姐,否则白来民间。

《履园丛话》里有训,凡事要做则做,若一味因循,大误终身。

这时候也一样,虽然得有些风险。

他用带子做试探,此一段,两人你来我往,只打手势,且看表情,一切都明了,男的不安分,女的伶俐,所以不惧。

正德帝哈哈大笑,好花出在深山内,美女生在小地名。这也真是捡了宝。

男人说来也奇怪,心里没有那个人,她的美就像路边的盆栽,瞥一眼也是她自己进了视线,天天从那门前过,未必能想起她的颜色。可一旦心里存在怜爱,倒要小心翼翼起来,言行举止思忖那么几下,不敢再随意放肆,惟恐意中人恼了怒了,不理了。

其实女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因为对面的人,就是心里暗藏的他,她对的是自己的重重心事,慌乱是它,甜蜜也是它。

他问店主是她什么人,她说是哥哥,问名字,她说叫李龙,正德帝就顺口问道,你叫什么呀,凤姐极有警觉,我是没有名字的。

名字不可能没有,至少会有一个闺名。

但是古代女子的名字就是这样私有,不能被人乱叫,甚至不能被别人知道,要一直好好藏着收着,像酿那坛加了桂花的女儿红一样,非得等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来,才能写在大红喜气的洒金纸上递过去,连同自己的一生都交付到他手上。

但是凤姐不同,她在酒店里当垆卖酒,街坊邻居和经常往来的客官,一定知道她的名字,不可能叫她酒大姐,那份女孩藏名遮脸的私贵气,也是要有条件才能不显山不露水的。

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当哥哥的夜里能放心地把她留下照看店铺,应对陌生男客,就足以知道她的能力,她是招待十六方,见多了各色人等的聪慧女子。

男人的心思,她不难猜。

所以总觉得,这场戏,明是游龙戏凤,其实更像是凤姐戏了正德帝。

要怪就怪这良夜无端,怎么也挡不住这俏皮美艳的女子,遇见这气度不凡的男子。

朱:哎!人生天地之间,岂能无有名字的道理?你叫什么?

李:名字倒有,说出来怕军爷你叫!

朱:为军的不叫。

李:怎么?军爷不叫?

朱:不叫。

李:我——

朱:怎么?

李:我姓李呀!

朱:我晓得你姓李,叫什么名字?

李:我,我叫李凤姐。

朱:呃!好!好个李凤姐哟哦!哈哈哈!

李:把名字还我!

这一句“还我”,才真是女孩薄恼,这恼掩藏的,是那份收不回来的羞,名字一事,平常别人叫便叫了,知便知了,而他刚才这般应承了下来是不会叫出口的,她才肯如此珍重地告知,这里面是含了小小的期待的,希望他能像珍藏倾城之宝一样,深深地记下,而不是这般,毫无道理的随口而出。

她没有把他当寻常人看待,所以把名字藏起来又小心地告诉给他,他却待她如寻常人,连名字叫出来,也这么寻常。

她恼,是因为失望。

那百转的心思,别人能看到泪,看到红颜,却不肯为那心,多猜几分。

好吧,好吧,寻常客官要吃酒,为妨他酒醉,这钱还得先收,正正经经的生意,不再说旁枝上的话,正德帝却耐着性子等机会,要钱有,银子拿去。他就这么把钱托在手里,递了过去。

男女授受不亲,他这就是不怀好意。

又是一翻周折,后来开客堂,仍是一番打打闹闹的调戏。这出戏轻松热闹,戏文通俗简单,不紧张不悲凉,全是喜悦活泼。

李:军爷做事理太差,

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朱:好人家歹人家,

不该斜插着海棠花。

扭扭捏捏扭扭十分俊雅,

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李:海棠花来海棠花,

倒叫军爷取笑咱。

我这里将花丢地下,

从今后不戴这海棠花!

朱:李凤姐做事差,

不该将花失地下。

为军的将花就忙拾起,

李凤姐,来来来,我与你插——

插上这朵海棠花!

一朵花,订了终身,民间的爱情取法自然,表白之意俯仰可得,明珠十斛是她,提了诗句的旧帕子也是她,什么能表达心意呢,流云会散,沧海桑田,什么都不重要,不过一个牵挂而已。

第二场,更是摆明了凤姐的泼辣娇嗔,亦骂亦狂,全没了初时女孩的羞怯。

她知道这个男人钟意于她,索性放肆起来,他是她可以欺负的人。

直到正德帝取下头上的飞龙帽,里面的避尘珠照得满室生红,龙袍上身,天子降临。

凤姐也不再气势咄咄,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独自面对陌生而且来调戏的男人,不张狂不让他知道厉害,这人间风波,她如何能保得自身平安。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面前,尊声万岁,开口讨封。

孤三宫六院俱封过,封你闲游戏耍宫。

这官,也只有正德皇帝封得出来。

龙凤呈祥的结局,看得人皆大欢喜,生活里不可得的无奈太多,干脆由这戏里戏外得个解脱。

然而我看来看去,这里面从头到尾不见一丝爱情,没有爱情,我没有放心处。

不过是一个天子私访到民间兴致高处的一场艳遇,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酒肆调笑后的偶然,他求一个艳名,她讨一个名分,爱情也许在此刻不重要,重要的是各取所想,两下心安。

更像是寻个新鲜,天子见惯了礼仪规矩调教出来的名门闺秀,只觉这乡下花开更招人喜欢。就像久居闺阁的小姐,来提亲的公子她不看,偏要翻墙跟穷书生奔了去。

这才是一个开始,未来的日子还长远,好吧我宁愿相信,爱情或许就在下一页。

这个故事是戏化的,取材于清代吴炽昌的笔记小说《客窗闲话》,既然是闲话,那当然就是演绎。

小说里的故事不及戏台上的好看,正德帝整个一强抢民女的形象,以天子身份要挟,然而这样的开始,爱情却真的就在后面。

正德帝封凤姐为嫔妃,欲携其一起回宫,凤姐推辞不去,正德帝便陪着住民间,无奈,凤姐只得答应和他一起走,行至居庸关,风雷交作,愈显得关口所凿四大天王怒目威严,似有所警。

凤姐泣曰,臣妾自知福薄,不能侍宫禁,请帝速回。

帝曰,若是,朕忍弃天下,不忍弃爱卿,决不归矣。

爱情的样子描临了出来,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君临天下,你只是我一个人的霸王,我只为你一人痴狂。

如此深情,而结局,凤姐只行至这里,香消玉殒,与君永别。

人间的爱情敌不过生命,甚至轻易地就败给了时间,或者败给了命数,说不清因缘有多长,说得清的是,你浩荡的人生路,我只不过陪了这一程。

所以终要散场,悲悲切切看上去还不如一场天时地利人合的恰取,总觉得这样的爱情只是债,而真正的爱情,纵然少了一个人,三生石上的句子也一定不是终结。

还有来生可待,我们约定。

转折启承,又一段,在山花烂漫,春风人面。

李凤姐倒也不是凭空出来的编撰,她的原型是刘良女,正德帝在太原遇到的一个艺妓,后来随皇上回宫,被封为嫔妃,人称刘娘娘。

《明实录》中有这样的记载,刘良女是太原晋王府乐工杨腾的妻子,正德皇帝游幸山西时,派人到太原索要女乐,得到了刘良女,喜她色艺俱佳,就从榆林带回了豹房。

豹房是正德帝在宫里吃喝玩乐的地方,顺便处理政事。

《稗说》则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爱情故事。刘良女是大同代王府上有名的歌姬,正德帝曾假扮低级军官出入于王府的教坊,因而得以认识刘氏。刘氏慧眼识珠,认定他不是个平常人,就对他另眼相看,于是后来被正德帝记在心上,接回了宫里。

这个有点《游龙戏凤》的影子,刘氏占了主动,红拂不过是慧眼识英豪,刘氏眉眼一抬,天下独一无二的人被她识了出来。

不管是怎样的初相识,历史上的刘良女的确进了宫,而且很得宠,正德帝下江南时,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经常一同出现在臣民面前,在南京赏赐寺庙幡幢上都要写上自己和刘氏的名字,无疑刘氏成了正德帝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这修来的福份,不是因为他是帝王,而是,他是她生命里,对的那个人。

难怪《游龙戏凤》只需要演到喜气洋洋,历史里的字迹记载得分明,这爱情,深得可对天可对地,不用语。

果然有爱情,果然,否则,如何能幸福地过这漫长一生。

而一个帝王他励精图治也好,享乐昏庸也罢,影响的绝对是一个时期,包括那个时期的文化。

其实正德帝学识渊博,聪明果断,史书上记载他幼时“粹质比冰玉,神采焕发”,出阁读书时,老师授业的内容次日他便可以掩卷背诵,小小的年纪对繁琐的宫廷礼仪了然于胸,趋走迎送毫无稚气和怯意,他是明朝不多见的嫡长子即位,天生的帝王。

人一旦有了天生的标记,就注定有了不安,否则如何就从那天上,到了这劳心劳累的人间。

他不仅精通佛教和梵语,而且对各个宗教都有所研究,他大兴土木建造寺院,自称为“大庆法王西觉道圆明自在大定丰盛佛”,并以皇帝和大庆法王的双重名义行天子令。

所以以吉祥八宝的图案和阿拉伯文字作装饰,在正德瓷上极为常见,尤其是阿拉伯文字出现在瓷器上,是正德瓷的一大特点。

相对于永乐、成化、宣德等时期的瓷器,正德瓷显得相对粗糙,一改前期纤细、雅静、素洁的风格,而趋向于厚重和粗粝,如风尘仆仆地承载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