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向无慧根,难言功德,但经某居士点化,也曾读过一两页经书。一页是据说由唐玄奘翻译成汉文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简称《心经》;“心”在这里喻为核心或精华,指“般若经”类之提要,似与心理学的“心”无涉。另页可不止一两页,是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所译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简称《金刚经》;本经亦由唐玄奘翻译过,并在“金刚”前面加上“能断”二字。这两种经书,我在正式恭读之前,已在稗官野史中有所耳闻,如《心经》据《西游记》考证,是乌巢禅师传授给唐玄奘的;后者彻悟此经后,从此“打开了门户”,不但“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而且达到了人牛俱忘、我法俱空的化境。至于《金刚经》,昔日禅宗六祖闻经悟道,就是指的这部经;所谓“道”,就是说的“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空”。《心经》最使我难忘的四句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它们以简洁的词句,高度概括了超越虚幻不实的世俗见识的般若内容。依我的浅陋心得来看,《金刚经》反复运用心灵的辩证法,宣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即为非住”;甚至为“佛说”得出一种特殊逻辑公式,即“佛说X,即非X,是名X”,如:“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佛说微尘众,即非微尘众,是名微尘众”,“如来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世尊说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即非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名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等等。这个逻辑公式具有断惑、破执的伟大功能,据说深受晚年毛泽东的欣赏。对于这两部博大精深的佛教经典,我虽迄今仍是门外汉,却也曾一读再读过,但与其说是出于宗教信仰,为了播种于福田,毋宁说是为其哲学意蕴所吸引,希图满足一点哲学上的求知欲而已。这是当年劝我读经的那位居士始料不及,想必不以为然的。
七《圣经》
像我不是佛教徒,也读过几页《金刚经》一样:我不是基督徒,当年入学大学外国文学系,也选修过一门Bible(圣经)。其实,儿时上过教会办的三一堂小学,早知道圣经分旧约和新约两部分;但到很晚才知道,旧约是犹太教和基督教共用的圣书,原文是用希伯来文写的,新约只为基督教徒所承认,原文是用希腊文写的。据说到16世纪宗教改革运动时期,新教徒认为圣经应当采用口语,以便为俗众所理解,于是有了马丁路德的德语译本,给欧洲其他现代语言提供了榜样。最早的英译本在英王詹姆士一世(1566~1625)在位时期出版,被称为“钦定版”,经过多次修订而成为当前流传的“新修订标准版(NRSV)”;近年又看到由联合圣经公会改用更现代化英语出版的《佳音圣经(GoodNewsBible)》。我的一位中学老师告诉我,英译圣经(当指钦定版),文字既简洁又优美,是学习英语的好教材。中译本有中华基督教会印制的所谓“神”版(即以“神”代替“上帝”),却未见过其他更多文本;记得儿时从教会免费收到过不少小册子式的新约单行本,还有单幅宗教画,印刷都很精致;圣经的中译本,不知出于谁人的手笔,读来相当流畅,自有它所特有的韵味,无形间助长了我对宗教人士的敬意。旧约内容大致是世界的创造,人的堕落,犹太人的沉浮,先知的教训,大卫和所罗门的诗篇等。我当年读过几遍的,有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的《创世记》,摩西拯救以色列人脱离苦难的《出埃及记》,歌颂在忍耐中接受试炼的《约伯记》,歌颂耶和华的《诗篇》,赞美新婚夫妇的《雅歌》。新约主要记录耶稣基督的生平和教诲,肯定他从神变人、使人类恢复洁净的使命,并描写了他为救世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英勇行为;但是,那位中学老师还告诉我,新约值得一读的是最后一篇《启示录》,它为了鼓励当时被罗马教廷所迫害的基督徒,通过一系列末世幻象,颂扬了神对撒旦的胜利。
八《李白诗选》
我爱读诗,不论古今中外。我爱读的诗人,在古今中外范围内,多如天上的繁星。其中离我似乎最近、因而显得最亮最大的,有一颗就是太白金星,我们自己的李白。长年奔波在外,手头少不了有几本书,其中一本就是李白诗选。目前我手头这一本,说来不免见笑,是偶然从旧书铺买到的,即傅东华先生选注的《李白诗》,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七年六月初版”。选得如何,注得怎么样,专家自有评定,它却足以对我显示一个真实的李白。诗人生性潇洒而豪放,诗风雄奇而自然,境界高远而气象万千,随心所欲不逾矩,不为格律所限制。他的一些名句对于我,实际上对于一切爱诗的青少年,无不产生镂骨铭心的艺术效果。例如:“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骏马如风飚,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塞下曲);“十步杀一人,千里步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雠千里尺。”(《少年行》);“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庐山谣》);“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会嵇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城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江夏赠韦南陵冰诗》)。闲居无事,凭自己的偏好和记忆,重温了诗人一些断句,本来想证明一下他徘徊于进取与虚无之间,除了婉约的温情,更有豪放的一面。一位朋友看了笑道:诗篇不论长短,都是一个活的整体,把它从中断开,不是比解剖蝴蝶或蜻蜓更其煞风景么?
九《莎士比亚》
这是说的值得一读再读的莎士比亚的杰作。如果记得不错,圣经在大学外国文学系是选修课,而“莎士比亚”则是一门必修课。遗憾的是,我的这门必修课当年(上世纪40年代)并没有“修”出什么成绩来,直到40年之后才由于业务的需要,略为为自己补了一次课。莎士比亚是英国最伟大的剧作家和诗人,他不仅属于英国民族,也不仅属于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他只活了52岁(1564~1616),旺盛的创作岁月大约只有20年(处女作《亨利六世》作于1591年,天鹅之歌《暴风雨》作于1611年),其间竟一本接一本地写出了那许多旷世的杰作,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此前十来年即他的青少年时期,迄今并无权威资料证明他的身世,据说他是一个皮匠的儿子,在故乡上过几年免费小学,与一个比他大8岁的已经怀孕的女子结婚,不久单身前往伦敦当演员,并从事剧本写作,名声渐噪。此后出现关于他的著作权问题,反映了世人的奇怪的心理。先是他的友人扬森,既说他“不仅属于一个时代,而是属于所有时代”,又认为他“缺乏古典知识”,从而引起学术界对他的不信任。社会舆论继而指出,莎剧内容广博深厚,而作者出身寒微,教养贫瘠,二者间矛盾显然,更对莎氏的作者身份形成疑义。然而,以身份之高下辨人品之优劣,这种评论方式用于常人似可,用于莎氏则不可;也就是说,在他身上不能不承认“天才”的存在。当代批评家认为,莎士比亚是一位“自觉的交响乐式的艺术家”,他的剧作是一个“乐章似的整体,任何释义都只会使之丧失天然的属性”。人们爱把他的剧本分成“悲剧”、“喜剧”或“正剧”,我却信马由缰,率性而读,读出了我的四部最爱,那就是足以互相发明作者天才的《哈姆莱特》、《罗密欧和朱丽叶》、《仲夏夜之梦》和《暴风雨》。
十《浮士德》
我在动手翻译《浮士德》之前,已经对照先行者的几种译本,一读再读过歌德的原文。我接受出版社的邀约,把这部德语文学经典重新翻译一遍,是为了以更亲近的口语,把它送到我国青年读者面前,以便和他们一起,共同学习它的深奥、崇高、庄严、博大的义理。歌德所以在孜孜不息的追求进取者浮士德身旁,安排一个以满足、怠惰和堕落相诱惑的魔鬼梅菲斯特,不是简单地为了以恶的化身和善的本性相对比,而是为了揭示二者相互不可缺少的共存关系,原来正是在梅菲斯特的否定与怀疑精神的挑战下,浮士德的进取精神才得以发扬光大的。对于人类而言,完善境界固然永不可及;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恰在于一种自强不息的创造性的生活本身。正是这种人生观拯救了浮士德,帮助他击败了梅菲斯特的一再挑战:这就是诗人歌德花60年光阴,撰写这部经典史诗以儆戒世人的苦心所在。译者今已匆匆跨入暮年,重读自己十几年前所翻译的《浮士德》,不禁反复吟诵那首闭幕词《神秘的合唱》:“万象皆俄顷,无非是映影;事凡不充分,至此始发生;事凡无可名,至此始果行;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这位“永恒的女性”,按照作者的基督教信仰,当是用以隐喻上帝的宽恕、恩宠与爱;对于译者这个东方无神论者,则只可能是一个最纯洁、最完美的永远有待实现的人生理想。
识者云,书要慢慢读,才能从字里行间读出虽未明写却蕴含其间的真味。然而,未读之书太多,国外有人(据英国诗人丁尼生说)主张拿书跑着读,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愧我自幼多磨,岁不我与,无从循规蹈矩地慢读,只好信马由缰地漫读了;至于“跑着读”,如古人一目十行,则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能习惯于走马看花,聊胜于无而已。以上十部书,为了多少有所得见,是值得我一读再读的,尽管我再怎样不求甚解,终如庄子所云,“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2006年早春3月,行年八十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