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九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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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无题

———读《曾卓散文选》

落了一夜雪,还在落。风停了,静静落着的雪,像喷泉一样,给大地洒落了一幅隐含无数图案的光网。窗外是把树冠伸到四楼来的一株泡桐,它的枯枝平日被风吹得披头散发,这时上面的积雪已达一两寸厚,宛如扬起水袖舞蹈的一个白衣女的定格。万籁俱寂中一声“喀嚓”,狂风骤雨都没撅折的舞枝,忽然被看来没有什么重量的积雪压断了。“舞蹈”戛然而止,使我想起里尔克的一首诗———

在《西班牙舞女》中,诗人这样写道,她“突然把圆舞变成火焰”,“赤裸的手臂如惊蛇,沙沙作响从火中伸出”;又觉得火燃得不够劲,便“把它扔到一旁瞧着”;而“它狂怒地躺在地上,仍在燃烧,不肯投降”;她于是“胜利地以祝福的微笑扬起脸庞”,并“用坚定的小脚把它踩熄了”。这些错乱的形象的联想,又使我想起亡友曾卓———

哦,好久好久,没有读到他的新作,没有接到他的来信,更没有听到他的笑声。不知是他忘记了我,还是我忘记了他;是他离开了我,还是我离开了他。他的去世简直就像终于被压断了的那根舞蹈的雪枝,就像被踩熄了的那朵躺在地上、仍在燃烧、不肯投降的火焰。难以想象而又毕竟发生了的是,他和我终于永别了。

“永别”是永远难以弥补的一个无限大的时空距离。面对它的幽远茫昧,无可奈何之际,亲爱的朋友,我收到你的夫人薛如茵寄来的一本《曾卓散文选》(2003年9月初印制)。(以上几段写于两年前,这本书刚出不久,不知怎么写到这里,便给扔了下来,想必是在等待心情好转一点再来写。这样,一直拖到今天,才勉强把想说而说不完的话接着补说几句,也算把对人和对文的怀念告一段落。)

翻开出版于作者去世后一年半的《曾卓散文选》,总觉得他还活着,仿佛刚才还和我坐在一起无所不谈,有事起身而去,随时还会再来似的。这个幻觉不仅由于扉页上那幅大笑得还冒着热气的照片,更是后面每页、每篇、每句、每个字的个人魅力使然。这本散文选是作者生前亲自编定的,从他的少作(1941年)选录到他2001年的病中绝笔;在夫人帮助选录的同时,他还为它写了一篇《自序》(1999年6月12日),最后一句是“以真诚的追求去对待人生”。可叹的是,他本人竟没有看到他的散文选的出版。他在2002年4月10日向他热爱的人生和世界挥手而去,享年整八十。

到了耄耋之年,他在肉体上已经衰颓了,但精神上却永远年轻,甚至以“年方八十”自嘲、自傲和自许过。在《关于老年》一文中,他引用了惠特曼、冰心和泰戈尔的三句话,其中对他本人最适应的是泰戈尔的一句:“我和每一个相交的人都是同龄的。”用曾卓自己的说法,“他(这里指曾卓)和每一个与他相交的人都没有距离,没有隔阂,而且能从对方汲取力量、欢乐,即使那是远比自己年轻的人,甚至是一个儿童。”是的,“他(这里还是指曾卓)因而永远年轻。”正因为他永远年轻,他给人以真诚、潇洒、精练、聪明和随和的印象,也是深沉而永远的。

他是真诚的:在这本书中,无论写到什么人,写到母亲,写到朋友,写到不相识的女孩和妇人,他的每个字都是真实而诚恳的。例如,在《女孩,母亲和城》中,读到“小女孩跪着,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将亲见这个大城从灭亡走向新生,连同生育她的母亲”这一句,任何真诚的读者,谁不会和作者一样,在“对待人生的真诚追求”中,以感激的心情和“女孩”、“母亲”融为一体呢?

他是潇洒的:他的许多散文,如分行写出来,就是诗,很好的诗。但是,他却把它们当散文来写,便为散文开拓了一个新境界。而在同代的诗人中间,能为自己所写的散文创造一个境界的,又可数出几位来呢?

他是精练的:常常三言两语说明一个情节,一个情节足以反映一种心态或一种思想,随后就搁笔了。想说的,说完了,决不辞费,一直唠叨不休:这也正是他的读者都会感觉到的他的聪明处。

他是聪明的:自己对于任何人或物的感情,他都能用含蓄而别致的词句描述出来。让他自己来说,那就是,“把它像说话一样写出来。当然说话也是有讲究的。”他没有说明的讲究处想必是,文章就是说话,首先一定要像说话一样自然。

他是随和的:他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从不矫揉造作,讲究什么词法或章法。不满意这一句,就在下面再写满意的一句;嫌这一篇有点消沉,便另写一篇加以抵补。在他的文字里看不出任何涂改的痕迹。对他实在可以说,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二者无从区分,也无须区分。

然而,他更是深沉的:这个感觉或认识特别会产生于读他所写的一些你和他的共同友人(例如阿垅、路翎)的印象的时候,这时你会诧异而遗憾,其中竟有不少自己也感觉到而又一直想说的话,自己始终没有说出来,却都由他一句一句说出来了。

合拢读完了的《曾卓散文选》,不由得不叹服作者在多年的写作实践中所掌握的辩证法:既要在真情实感的基础上讲求扩张和奔放,又要在表现和象征的过程中讲求含蓄和凝练:这两点也正是他自己做到之后所归纳的两句话,“长而不觉其长,又短而不觉其短。”

曾卓一生爱坐火车,常背诵某位外国诗人的诗句以自娱:“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其实,“火车”不过是个象征,说明他的所爱是旅行。八十岁的前两年,我们两个同龄人,白发苍苍,步履维艰,却携手攀登过武当山,还一起在海南的文静的海水里游过泳。在我来说,这恐怕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壮游;想不到他不久溘然长逝,一去已是两年多了,虽然翻开眼前这本《曾卓散文选》,他实在仿佛还活着……不,我一直认为你还活着,我从没有想到你会死。这篇悼词式的小文,就是一面读着你的这本散文选,一面和你说话,说到这里,忽然哽住了,觉得字里行间少点什么,或者多点什么。究竟少了的是什么,多了的又是什么,怎么也想不清楚,遂以“无题”二字作为题目而不了了之。

2003~2005年7月

《曾卓散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