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过,或者,站在它面前的时候,谁都会被它眩惑,然后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来,全然不管这举动是否会给自己,以及四周的人带来伤害。
刀光剑影,血浴山河。
齐隆液现在有了一种全新的感悟,和从前完全不同的。
曾经,他无比向往这把宝座,然而,在真正靠近它的时候,他却觉得一种胆战心惊。
齐隆液觉得有很多事,自己想不明白,也不怎么愿意去明白,因为真相往往比较残酷。
这把黄金椅是多少人的梦想,然而,这梦想又粉碎了多少的东西?
亲情……是,他们西番人的感情很淡漠,一切都是凭实力说话,实力决定了所有的一切,只要有实力,谁都能掌控整个世界。
亲情算得了什么?
齐隆液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为什么,在最靠近这个梦想时,他却感觉到一种疲倦,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疲倦。
他觉得,这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而且十分地不好。
他想象着自己坐上去,或许不出一个晚上,就会被什么人割下头颅。
齐隆液摊开了手掌,他看不清自己的掌中有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
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齐隆液觉得自己很傻,从前,他一直觉得那些教齐隆浩识文断字的人傻,因为他们讲的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是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傻,因为这世上确实有些问题,不是武力可以解决的。
武力,有的时候能决定一切,可有的时候,只能让整个西番沉浸在永无止境的厮杀之中。
今天,我杀了你,我登位,明天,你杀了我,你登位,再后天,如是这样,永远地轮回下去,无休无止。
齐隆液忽然想去看自己那个宝贝弟弟,这种感觉好奇怪。
在他看来,那个宝贝弟弟一直都是个傻瓜,世上最大的傻瓜,他不跟任何人争,也不跟任何人抢,他总是袖着手站在那里,淡淡看着人世间所有的一切,表现得那么从容,那么淡定。
虽然是兄弟,他们却很少交流,齐隆液一直觉得,他那个宝贝弟弟是个蠢货,可是有一天他发现了,可能他弟弟不是蠢货。
至少他说对了一句话:武力,绝不能永远统治一方天下。
统治天下,不靠武力还靠什么?
齐隆液真地不懂,可是现在,他有些懂了。
“大王子。”
“有谁知道五王子去哪里了吗?”
“五王子?”骑兵一愣,大王子和五王子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大王子怎么想起五王子来了?
“不知道。”
齐隆液问了很多人,每一个的答话都是不知道。
好奇怪,难道他的五弟又开始在玩失踪?
“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他吩咐自己的亲兵队长。
“是。”亲兵队长领命而去,不多会儿,便把齐隆液最得力的部众全都叫到了一起。
齐隆液的目光淡淡从他们脸上扫过,到了这个节骨眼儿,齐隆液却有些寒心地发现,这些人跟随他如许久,他却连一个都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谁知道他们第二天,会不会就把刀子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这就是祟尚武力的结果,权力面前,父子相残,兄弟操戈,在西番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
难怪齐隆浩那小子说,武力不能统一西番,可是要统治西番,不靠武力,又是靠什么呢?
齐隆液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中。
“大殿下?”
“等等。”齐隆液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你们都给我退下。”
骑兵们一愣,有些莫明其妙地看着他,齐隆液一甩衣袍,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他走得那么急,脚步带着丝决绝。
齐纳河畔。
河水还是那样静静地流淌着,仿佛不管河岸上的土地发生了什么,不管那些人做了什么,它能够予以永远的包容,和谅解。
齐隆液又一次停下脚步,他看到了那个老人。
那个一向被他瞧不起的老人,他仍然十分虔诚地跪伏在地,朝着雪山,一步一叩拜,似乎多少年过去了,河岸上的花儿开了又枯,枯了又开,他还是重复着一样的动作,他的眼里,有着世人不明白的悲悯以及沧桑。
齐隆液呆呆地站着。
忽然感觉自己连走上去同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那一种亘古的荒凉和凄清,是齐隆液永远都无法体会的。
他到底没有靠近,而是转身走了,或许,像卜赞老人那样的大胸怀,他一生都无法做到,也一生都无法达到吧。
他的心里喧嚣着欲望,那欲望让他看不到所有人的真心,那欲望让他忽略太多的东西。
齐隆液有些闷闷地回到帐篷里,挥手命所有人退下,然后坐在帐篷里,怔怔地看着这把金色的椅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把椅子,更忽然觉得,它需要一个更适合它的人。
齐隆液一个人离开了王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齐隆浩站在雪峰上,看着打马而来的齐隆液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兄弟俩一个在低,一个在高,怔怔地看着彼此。
他没有叫他兄长,他也没有叫他弟弟。
这两个称呼对他们而言,都是陌生的。
“我想通了。”齐隆液扯开嗓音吼道,“我不配做汗王。”
“你说什么?”齐隆浩惊讶极了。
然而,齐隆液眼里的坦诚,却是他十分不熟悉的。
“你说得对。”齐隆液勒住马缰,将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这片辽阔的土地,需要一个优秀而杰出的王者,但不是我。”
齐隆液顿了顿,然后深深地注视着他:“今天,我是来向你表明心迹的,只要你称王,我会率领所有的人归附你。”
“归附我?”
“是。”齐隆液毫不迟疑地点头,“你是出色的,你是一流的。”
齐隆浩心头剧震,没有欢喜,没有震惊,而是一种深深的淡然。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空中升腾起袅袅白雾,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天空还是那样灰蒙蒙的,云层很厚,不见阳光。
齐隆液深深地注视着他,非常意外地没有在自己弟弟脸上看到狂喜,得意,气恼,或者其他,而是一种大山大海般的沉静,沉静得令人吃惊。
“怎么?难道你还想让所有的人,来给你下跪,磕头,求饶吗?”
“我在祈求神明。”齐隆浩看了他一眼,“我的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叫你,我感谢你的顿悟,以及明智,但是长生天没有告诉我,我能成为王者。”
“啊?”齐隆液微吃一惊。
“哥哥,在您眼里,什么样的人,才是王者?”
齐隆液沉默。
他的脑海里晃过许多的人,但他们都不是王者。
“哥哥,我一直在想,我们兄弟们之间,是否有一位宽厚的,仁慈的,贤明的人,他可以用父亲一样的胸怀,去爱这片大地上所有的一切,他可以体察万民的疾苦,而不是横征暴敛,他可以成就西番无限的辉煌,而不是只图个人的享受,他不是只沉醉于眼前的歌舞升平而有一番宏图壮志,哥哥,你觉得自己是那样的人吗?”
齐隆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
“哥哥,我从小吃尽苦头,深知整个西番的人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祈盼着一位贤明的君主,有如期盼太阳!”
齐隆浩一字一句地说着。
齐隆液内心无比震动。
“我的好哥哥,其实黄金椅上坐的是谁,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里有没有西番,有没有辽云草原上所有的子民们。”
齐隆液呆呆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他弟弟心里想的是这些。
“作为一个普通的草原勇士,武力是他勇敢的象征,但是作为一个优秀的西番汗王,他必须拥有超越时代所有人的远大目光!”
齐隆液呆呆地没有语言。
“我亲爱的哥哥,你回去吧,回去转告所有人,西番的王者不是武力决定的,而是人心,人心所向,必为王者。”
齐隆浩说完,转头走了回去,齐隆液在下头立了半晌,终于转身拨马走了。
回到王廷,齐隆液一直在想齐隆浩说的话,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直指人心的方向,他目光深远,总是看着前方。
他说……
齐隆液终于知道,自己离自己的弟弟相差有多远。
可能他一辈子,都无法企及那样的高度吧。
“来人。”
“大王子。”
“收束所有人马,护佑父汗的棺木,务使有任何的损伤,再有,约束所有人,不得随意欺压良民,照顾百姓。”
亲兵队长惊异地瞪大眼——他没有听错吧?大王子什么时候善心大发了?
“没有听到我的话吗?”齐隆液双眸一眯。
“是。”
“老大这几天奇怪啊。”齐隆洪托着下巴,还真是活见鬼了,女人不抢了,牛羊不争了,土地不要了,难道他想做圣人?
“我说二殿下,大殿下既然准备收手,那是不是等于,咱们的机会来了?”
“屁个机会。”齐隆洪白了对方一眼,“那个位置不是好坐的。”
亲兵挨了训,却一个字不敢回话,耷拉着脑袋走了。
齐隆洪自己坐在帐篷里,也想开了,他干嘛非得去坐那把椅子呢?如果那椅子上坐的不是自己,要少操好些心呢。
难道说,齐隆液有了相同的想法?那他服膺谁?
齐隆湛?齐隆泯?那两个小子,自己都不喜欢。
看来得找机会,和齐隆液通通风。
次日晚上吃过饭,齐隆洪佯作无事,袖着手走进齐隆液的帐篷,却见齐隆液端坐在帐中用功。
“嗬。”齐隆洪不由笑了声,“大哥,你可真是了不得,如今也知道用功了。”
“现在才知道,读书果然是有些妙处的。”齐隆液放下卷册,转头看着他,“起码不会让自己像个白痴一样,被人耍了都不知道。”
“啊?”齐隆洪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讪然,“这王廷之中,还有谁敢耍大哥?”
“你来,有什么事?”齐隆液站起身,示意齐隆洪坐。
“那个……”齐隆洪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有话不妨直说。”
“大哥可有想过,那个——汗位。”
“你想过吗?”齐隆液转头,目光凛凛地看着他。
“我,”齐隆洪挠自己的头,“我哪有那个资格,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