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齐隆浩用牛角梳,轻轻地梳理着司徒薇的长发,她的头发很黑,乌亮光洁,就像柔软的绸缎一般。
齐隆浩不由弯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柔情蜜意,有如潺潺清泉,在两人间流溢。
就在这时,齐隆浩忽然听见一阵马嘶之声。
他倏地挺直了后背。
“隆浩?”司徒薇扯扯他的衣角。
“你就呆在这儿,哪里都别去。”齐隆浩低低叮嘱一句,然后拿起皮袍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当他看见那个男人时,身体瞬间僵直。
隔着数十米的时光,他们却像隔了几百年那样遥远。
过了许久齐隆浩方才近前,屈膝跪倒:“拜见父汗。”
齐元凯一直没有作声,从远处刮来的风,拂动他的袍角。
“拜见父汗。”齐隆浩沉声重复。
“你在这儿——”齐元凯转头朝四周围看看,“住着还舒服吧?”
齐隆浩低着头,没有言语。
深深地注视着这个儿子,齐元凯眼里浮起几许感慨。
“你好吗?”
齐隆浩一怔。
“咱们谈谈吧。”
齐元凯转身走向一旁,齐隆浩略一怔愣,跟在他的身后,朝前方走去,他们一直走上一座高高的雪丘,站在那里,就像两棵树。
“你长大了。”齐元凯转头看他一眼,“你,很像你的母亲。”
“母亲?”齐隆浩眼里浮起淡淡几许嘲讽,“父汗还记得母亲?”
齐元凯的表情有些僵。
他本来以为,看到这个儿子,自己有很多的说辞,可是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言语都是那样苍白,那样无力。
“你真地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
“是。”齐隆浩答得异常坚定,“儿子在这世上想要得到的,只是她——”
齐隆浩转头朝木屋看了一眼,眸中满是柔情,和满足。
齐元凯的心震撼了。
确实是震撼了。
是那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有五个儿子,有的儿子在乎权利,有的儿子在乎杀戮,有的儿子在乎财物,有的儿子喜欢美丽的女子。
他们热衷于权势,追逐着权势,以为只要成为这个草地上的王者,就可以拥有一切。
唯独这个儿子……
齐元凯闭闭眼,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然变得沧桑:“好,那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你就带着你最心爱的人,呆在这儿吧。”
他说完,转身脚步沉重地走了。
齐隆浩站在高远的天空下,看着自己父亲的背影在远处消失,不知道为什么,心境也是那样地苍凉。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却见司徒薇站在门外,眸色深沉。
齐隆浩走回她的身边,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将下颌放在她的肩上:“好了,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了。”
“隆浩。”司徒薇抬起头来,轻轻摩娑着他的下颌,“你后悔吗?”
齐隆浩摇头,俯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为了你,我可以舍弃全世界。”
为了你,我可以舍弃全世界。
没有遇见你之前,我的心是荒凉的,遇见你之后,心中就像燃起一簇火光。
它驱走人世间所有的痛苦和黑暗,它给我带来光明,带来希望,带来纯净清新的空气。
薇。
你是我的。
我也是你的。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千里茫茫的雪原,在他们身后铺延开去,就像一块宽大的幕布。
马车缓缓朝前行驶着,齐元凯稳稳坐着,将双手放在膝上,脑海里却不停浮现出那个男子的身影。
齐元凯忽然笑了。
遥遥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冲向自己最爱的人。
试图保护。
试图,以微弱的力量,抗击她身边所有的一切。
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不能看到她有任何闪失。
那是一个男人的本能吧。
胸口一阵闷痛,齐元凯不由抬起手,捂住嘴唇,用力地咳嗽了两声,等他把衣袖从唇边拿开时,上面已然染上一片血渍。
马车继续朝前行驶着,这位辽西草原的王者,目光穿透窗帘,朝外看了看。
“嗖——”一支箭忽然射来,笃地钉在车壁上,外面传来侍卫的喊声,“有伏击!列队!“
又是几支箭射来,其中一支甚至洞穿了车帘,被齐元凯一把给抓住!
“大汗。”卫队长扑到窗边,焦急地喊道,“您没事吧?”
“我没事。”齐元凯的声音依然和从前一样沉稳。
“是小的……”卫队长刚说了一句,厮杀之声蓦然变得清晰。
“迎敌。”齐元凯淡然吐出两个字。
“是。”骑兵队长领命,调转马头,引着所有人展开厮杀。
耳听得车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齐无凯方才撩起轿帘走出,却见八名骑兵正围着一个男人,长枪,短剑,砍刀,搅得雪花四溅。
“不要伤他。”
齐元凯嗓音沉寒。
骑兵们闻言,各自甩出一条长索来,将那个男人死死地绊住。
男人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啸,眼神里满是绝望。
齐元凯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深深地看着他。
“你很恨?”
男子怒发贲张,神情疯狂。
“可你知不知道,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会被乱箭射成筛子?”
男人一言不发,只是那样盯着他。
齐元凯不再理会他,而是走向一旁,将骑兵队长叫过来:“等我离开后,放了他。”
“大汗?”骑兵队长眼里满是不解,“他,他可是刺杀您的主谋。”
“放了他。”
齐元凯果决地道,然后朝马车走去。
马车再次启动了,朝远处驶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原的深处。
骑兵队长一摆手,所有的绮兵立即收了绳索。
渥希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再极目看向远方。
他以为。
他一定会杀了他。
毫不留情。
可是他为什么会放了自己,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率领数十万铁骑杀回来?
年轻的渥希不明白,或者,他要经历太多的事,才会懂得,齐元凯那颗高高在一的王者之心。
回到王廷,齐元凯刚下马车,便看见斜前方的帐篷前,围着一群人,他立即叫过骑兵队长:“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骑兵队长略一点头,凑过去瞧了瞧,回身禀报:“汗王,是一个奴隶,被,被大王子给鞭打至死。”
齐元凯的双瞳轻不可察地震了震,然后拂袖进了寝帐,在貂皮椅中坐下。
他知道。
他终于知道。
现在再教导那四个儿子宽厚仁爱,恐怕是不行了。
他们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所见到的,都是恃强凌弱,都是血腥屠杀,文化道德对他们而言很遥远。
文化道德面对森寒刀剑都是失败,但这只是暂时的。
最后的胜利者,还是文化道德。
因为森寒刀剑代表的是酷烈统治,赫赫特权,文化道德代表的却是希望。
一丝很微弱的,希望的光。
不过,这光很少人看得见而已。
大多数人,为了活下去,都会自发地攀附强者。
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每天夜里,齐元凯闭上眼,就会听见千人万人在耳边嘶喊。
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因为要活下去,便要互相厮斗,明争,暗抢,偷盗,窃拿,这就是西番的现状。
他最小的儿子,大约是不堪忍受吧,所以选择带着最心爱的女人离去。
隔着一扇门,他没能瞧见那女子的倩影,不过想来定然倾国倾城,否则不会让齐隆浩甘愿放弃一切。
将王位传给四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西番,都将继续笼罩在黑暗的阴影里,没有光明。
一个没有光明的国家,是可怕的,一个心中只有暴力和强权的统治者,是可悲的。
但是他已经无力控制。
“父汗老了。”
小木屋中,烛火明亮,齐隆浩忽然说道。
已经走到木架旁的司徒薇停住,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父汗老了。”
齐隆浩又重复了一句。
“你要是想——”
“我不想。”齐隆浩打断她,“你说得对,”他抬起头来,眸色宛如水波清漾,“我不是他们的对手。”
司徒薇屏住了呼吸。
“我没有兵权,没有的自己的队伍,但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西番贵族,整个西番贵族,他们已然联成一片,有如铁桶一般。”
司徒薇冲了回去,定定地看着他。
“我没有想过要改变。”齐隆浩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或许,能改变西番的,不是我。”
“我以为。”司徒薇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足尖,“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西番。”
“怎么可能呢?”齐隆浩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毕竟,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我痛苦过悲伤过的地方——王廷很冷,可是那里,有一个人。”
“谁?”
“一个奴隶。”
“奴隶?”
“对,”齐隆浩来回走动,“难道你不奇怪,我一个西番王子,长年在王廷中长大,是如何知道中原之事,又为什么,与其他几位王子完全不同?”
司徒薇挑起了眉梢,却见齐隆浩淡淡地笑了:“因为我认识了一位奴隶,从中原来的,很有文化的奴隶,他教我识字,传我学问,告诉我中原的典章制度,以及,一切光明的文化。”
司徒薇沉默。
“可是你知道,文化对于西番贵族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在乎的,只是金银和美女,于是,文化被弃之不顾,野蛮被视为正道。”
“你很痛苦,是吗?”司徒薇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更加靠近彼此的心。
“是的。”齐隆浩第一次向一个人,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我很痛苦,我一直想着,有没有那样一天,身边的世界,变得和老师描述的世界一样,但是,我一次次地努力,却一次次地失败,所有人依然重复着以前的生活,殴打奴隶,习以为乐,争抢地盘,烧杀掳掠,后来我就放弃,或者人世间本来就是这样,麻木成为习惯,就再没有什么看不看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