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色·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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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忧愁

你刻写在天花板的缝隙里

你刻写在我喜欢的眼睛里

并非就是悲苦

因为最穷苦的嘴唇也会把你显露

萨冈的《你好,忧愁》就摆在手边。当然,还有我的小提琴。

日子总要过的,忙碌让我从忧愁中稍稍脱身,乌克兰柴可夫斯基国立音乐学院的甄选就要在本周四举行,虽然我已经基本确定拿到了那个名额,可是就像涂主任说的,面上“不能落人口实”,依然要拼全力去完成这次甄试。

我现在几乎天天泡在琴室里,没日没夜。不过,饮食我还是非常注意,仿佛刻意注意到肚子里的孩子。说实话,这次,我真的没有上次那样下得了决心了。她真的很乖,我感觉她就是个女孩儿,她听话地待在我的肚子里,静静听着我练琴,极少让我有不适的感觉。甚至,她给了我安慰。独自一人时,我喜欢摸着她和她悄悄说话,像个小女孩儿说着心事。她静静听着,我高兴的时候仿佛她也咯咯在笑,我伤心的时候仿佛她也在流泪。我知道不能留下她,可不舍得。

矛盾、哀愁让我有时又很浮躁,于是,我把萨冈的《你好,忧愁》天天带在身边。

萨冈并不励志,这个女人作为名女、才女、浪女和物质女的统一体,她带给这个世界的不过是一场布尔乔亚式的醉生梦死,教会我们如何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物质挥霍和心灵慰藉中去。

我喜欢萨冈的那种完全醉心于自我,无论是欢喜还是忧愁,都是一股激情作祟。因为,此时的我极需要醉心自我,甚至醉生梦死,我的琴音需要这份激情。

我反复练习的是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协奏。

众所周知,帕格尼尼是超技小提琴的鼻祖,其火花四溅、神乎其技的演奏技巧前无古人,被认为是“魔鬼的化身”。其实,在创作方面,帕格尼尼也是一位惊世天才,他的二十四首随想曲就被不少伟大作曲家借用主题,写下变奏曲,广为流传。而他的小提琴协奏曲,由于具有意大利式的优美明快曲风、如歌般的旋律和鲜明而富有创意的戏剧性效果,更是成为后人雅俗共赏的经典。

但是帕格尼尼生前并不愿意公开自己的作品。也许是不想让其他人演奏,他甚至将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移调记谱,以增加其技巧的神秘性。因此他去世后一些作品失传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被一一发掘,如第三至第六协奏曲,直到20世纪才被发现和整理出来。

如今,所有的小提琴演奏家无一不以演奏帕格尼尼的六首小提琴协奏曲为至高的荣耀,正因为这六首协奏曲难度的存在,使得帕格尼尼身后无数杰出的小提琴演奏家们几乎终其一生地追求着,努力着,不断向作品的难度挑战,就像铸剑,千锤百炼而终得宝器。而当他们对于作品的诠释得到世人的承认后,他们也毫不懈怠,又再次向自己挑战,继续孜孜以求,力争完美,以释心怀。20世纪的小提琴大师中,谢霖是这样,米尔斯坦是这样,梅纽因也是这样。

我当然不可能和这些大师去相较,可,反复练习以求达到自身最高境界的心思确实是完全相同的。越难的炫技越是孜孜不倦,如痴如醉,运弓凌厉,乐曲起伏大,听起来就越让人觉得酣畅淋漓,过瘾解渴。奏完了,那就是一种情感透支的感觉,心剧烈跳动着,大喘着粗气,仿佛历尽了一生中最后一点心血。

“你知道你最让人羡慕的是什么吗?”

我转过头,看见姚夜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斜靠在门框边,像一首温煦优雅的诗。

我放下琴,拿起一旁的毛巾擦着额角上的汗,微笑地坐下仰头看着他,“是情感吧,我很投入。”这点,一直是我的优点。

他点点头,一直也没动,出神地看着我的小提琴,“别人都说帕格尼尼的作品中炫技的成分太多,以至于把作品的情感因素忽略、掩埋殆尽了,可,看你的投入……”他看向我,“仔细听下去,不知不觉中,技巧少了,准确地说是被聆听者忽略了,继之而来的呢?细细品味之下,情感多了,滋味厚了,浓了,醇了。那种亚平宁半岛所特有的东西,像橄榄油一样澄澈而又厚稠的情感被突显了出来。”他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轻轻的话语流泻在琴室中,和温暖的阳光交融相惜。

我没有插话,只是习惯性地手又摸在肚子上。小乖乖,你也有这种感觉吗,妈妈刚才演奏的好吗,你能给我一个微笑吗?

我不知不觉的微笑与柔情映在了姚夜的眼底,我看见了那里面乍现的惊艳。

姚夜,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样激情迸现的原动力:那是一个母亲最单纯的心。

“哦,绝望啊!”

上铺的毛毛一大清早就大吼了声。

我躺在下面望着床铺顶笑了起来,她昨天看了李康生的《帮帮我,爱神》,回来后就一直郁闷得不得了。

“和三,三儿。”她翻过身趴在她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你千万别看这片子了,简直是压抑变态的绝望,整片都弥漫着一种福尔马林的气息。”

我笑着点点头。

她跳下床来坐在我床边摸着我的额顶,“真是个听话的小美人。你说用什么来表现绝望呢,这李康生倒是完全继承了蔡明亮的衣钵,连篇累牍的暗喻——霓虹橱窗中的槟榔西施,枯萎了的大麻,浴缸中游弋的鳗鱼,倾诉热线中职业的呢喃,哪个象征着爱神?都是似是而非。不过片子中有几个小桥段还是蛮好玩的,比如身无分文的阿杰想用煤气自杀,煤气罐却适时地没气了,他无奈地起来摇晃煤气罐,这挺生活。”毛毛一边笑着说一边却是往我手上套着什么。

我半坐起身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待看清楚了,原来是毛毛常戴在手腕上的一个“伤痕手环”,之所以叫“伤痕手环”就是因为这手环扭扭曲曲,像狰狞的伤痕,可这却是毛毛最宝贝的幸运环,她从没有摘下过,怎么?

她按住了我要去碰手环的手,“三儿,我知道你很紧张,你昨晚一晚都没睡好,是担心今天的甄试吧?放宽心,你会顺利通过的。”

毛毛真挚的眼底一定映着我微红的双眼,怎能不感动?当你以为自己独自承受着什么时,原来身边的人都在关注你关心你,都在给你温暖,你怎会不感动?

对甄试我是没信心吗?不是。我是被这种孤独中所承受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我有了孩子,却又舍不得不要她,我的前程就在眼前,我只有抓住它……太多太多,我没有人商量,我没有人宣泄——我太孤独。

幸好,我还有这样一群好同学。

周国平说:“孤独是人的宿命,爱和友谊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抚慰。”

说得多好。

我不害怕孤独,但有时也需要抚慰。你最孤独的时候正是你最真实的时候,人的最初状态和最终状态都是“一个人”:你在子宫里闭着眼睛,你在坟墓中满面尘土,那都是你。所以,孤独并不可怖。但它时常给你带来消极,所以,我需要抚慰。

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伤痕手环”,内心一点点地平静下来。

“毛毛,我会加油的。”

脸闷在被单里,这话,是对毛毛说,也是对自己说。

当我背着琴和毛毛来到小音乐厅时,这里已经人山人海。没有夸张,确实人山人海,走道上都挤满了人。甄试相当于是学院每年一次的“隐性竞赛”,每个专业最拔尖的人才都会在这个不大的舞台上拿出最“隐秘的才华”,因为,这不仅是著名音乐学院选拔高一级人才,同时,各大唱片公司、音乐团体、艺术单位也会来探场选苗子。对于低年级学生来说,也是观摩学习的最好时机。

我自入学以来也像这样挤在人群里看过两场,记得那时,从这里走出的有大提琴神童张恋、“竖琴王子”溥凌,只有两年的工夫吧,这些少年已誉满全球。

今天,轮到我了,我是否会成功?

我又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肚子。

前面的演出都很精彩,场内一次又一次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提着琴站在后台。其实,此时内心一点儿也不紧张了,因为这种氛围吧。毛毛他们总说我是“竞赛型选手”,越是激烈竞争我越是有劲,也许,那是因为骨子里天生的一种不服输的傲气。

“下面是小提琴专业的和三。”

我提琴走上台。

台下一隅响起一记响亮的口哨声,我笑了起来,知道是毛毛他们在给我打气,扬了扬左手腕上的“伤痕手环”。

从容地抽到题,是道“意境题”。全场此时安静无声,大家都看向大屏幕,这是今天的第一道“意境题”,前面的选手都是直接抽到曲目,而我,需要针对大屏幕上的画面配以适当的曲目。

屏幕上首先是一张伍迪·艾伦带着大黑框眼睛、忧郁好笑的知识分子面孔,而后,不断闪回的是他近几年不同作品的片段,《赛末点》《独家新闻》《卡珊德拉之梦》——这是他的“伦敦三部曲”。最后,画面停在他最近的一部作品《午夜巴塞罗那》:当克里斯蒂娜与埃琳娜在暗房里拥吻时,昏暗的房间里浸透了魅惑的红,美国和西班牙之间文艺范儿十足的交欢给影片带来了喧闹有趣的高潮。

诱媚十足的曲调已经从我的琴弦中漫开,我拉奏的是一曲《活色生香》。

香艳悠扬中又带有点点忧伤。就像观看这部影片,颜色深红,如黎明玫瑰色的脸颊,滋味甜美,让人迷醉而悠幻。偏偏是浪漫而危险,热闹中有静。曲调好像在追赶着什么,可能是某个人,可能是某个意象。虚幻得像落地的雪,转眼间就隐灭了,却又实在的华丽娇艳,让你在渐欲渐迷中清醒地痛着。

也许,是我桃红色的脸庞。

也许,是我卷曲及腰的头发。

也许,是这支《活色生香》。

也许,是这后来发生的……

总之,和三在这次甄试上为音乐学院史上增添了香艳而又痛楚的一笔。

有人说,幸福与痛楚永远是相依相伴的,当你刚尝到一丝幸福的滋味,痛楚便会随之而来;而你在痛不欲生时,幸福又会在慢慢滋生中浇灌你。对此,经历过这一遭的我是深有体会。

一曲《活色生香》结束,我带着满满的信心,果然听到全场爆发出持久而惊叹的掌声与欢呼声。说实话,这点我和三还是有充分骄傲的资本的:当我站在舞台上,本身就会有种感觉支配着我,它能准确地告诉我,是成功还是失败。也许,人们称它为灵感,我却认为那就是我的自信。

我非常优雅而谦和地弯腰向台下的观众致谢,当我抬起眼看见台下坐着的涂主任、王老师、周老师,我的师长们眼中是欣慰的,我内心的喜悦又更上一层,正准备转身下台,这时——

“和三这样的女孩儿不配去乌克兰留学!伟大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拥有柴可夫斯基、格拉祖诺夫这样不朽音乐家的音乐学院会接纳一个人尽可夫不知检点的女子去玷污它的纯洁吗?至今,她肚子里都不知怀着谁的孩子!”

轰隆!我的脑袋像遭遇到晴天霹雳!这样恶毒的言语——我努力看向台下的一点,那个漂亮的男孩儿!你有这样恨我吗,庞轲。

全场霎时鸦雀无声。那种静,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都是一种伤害,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仿佛要将我吞没。

我确实被震蒙了!琴,从我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就像我的梦想。

我反射性地双手抚上肚子,好像这样恶毒的话,这样冷漠的眼,这样残酷的静,要伤害的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孩子。

我没有哭,甚至眼睛都没有红,只是空茫一切。因为,我记得这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这怪不得任何人,我没有委屈,没有怨恨,我只是觉得脆弱而无助。

我茫然地转身要下台,我听见:“庞轲!!有你这样伤害一个女孩的吗?!这是她的梦想!你在毁她!毁她!”

是毛毛带着哭音的叫喊!心,绞痛地难受:毛毛,谢谢你,谢谢你……

努力咬着唇,我不能让眼泪流下来,死也不能流下来!

就在这时——

“和三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会对她负责,一辈子对她负责。”

此时,全场已是一片哗然!

我背对着观众沉重地走向幕后,唇边却是一抹空茫无依的苦笑:冯予诺,你这又是何必!

他在后台拦住了我。

“你要去哪儿?”

“没想去哪儿,去寝室躺躺吧,有点累。”我站着没动甚至微笑,任他双手紧抓着我的臂膀。

“我说的是真的!这孩子是我的,我会对她负责,对你负责!”他望着我,那认定的坚定里甚至有些急切。

我还在微笑,“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她在我肚子里,我不想要她就不要她,谢谢你今天为我解难,我……”

“让我照顾你!”他打断了我的话,无比认真,“和三,你是个聪明有志向的女孩,你也应该明事理。你还这样年轻,你也知道你这样再去流产会冒着失去什么的后果,你也许这一生再也当不成母亲!你想这样吗?和三,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想吗?”他捧住我的双颊静静地看着我,手心里的劲是那样沉重。

毫无疑问,他准确踩住了我的痛脚。一生再也当不成母亲……我是个孤儿,和三生来就是孤独的,难道我不想拥有一个血肉至亲?难道,我想真的就此孤老一生?

眼泪,就这样被他逼下来了。

我承受得太多太多,禁不起他这样真诚直视我的眼睛,禁不起他如此现实的逼问!

我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庞终于一颗一颗滚落了下来。

冯予诺,从此,我欠了你的呀!

是的,和三是个聪明有志向的女孩,她也明事理,同时,她也不缺乏应有的心机。这种时候,他确实是我唯一的生路。

我抓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