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回忆那个下午。
我从地铁出来,看到路边坐着一位年轻的算命师傅。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纸板,上面写着“麻省理工学院混沌学专业之周易预测”。算命师傅很年轻,正在看大学教材,似乎并非骗子。我突发奇想,将自己的生辰年月报上,让师傅为我算上一卦。
算命师傅算了半天,摇了摇头,说我的命没有命格,他算不出。
我问他算不出是什么意思。
算命师傅看来也是个读书的种子,他说我的命正如莫里亚克《暗店街》所言,“过去和未来都是一片朦胧”。但有一点确认无疑,我的命一定极为凶险。
我对算命师傅的直言相告非常感谢,他说得很对,我曾经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输入计算机,利用自己开发的算命软件进行分析,和他得出的结果并无二致。我的命运在电脑的显示是一串乱码,然后电脑开始不停刷屏,直到所有的资源占用殆尽彻底死机。
我给了年轻的算命师傅一张百元美钞,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听见后面一声呐喊,我回头一看,算命师傅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美钞,正在和两个要抢钱的黑人搏斗。一个黑人拿出手枪,顶在算命师傅的肚子上。一声闷响,那个算命师傅像被人猛地打了一下肚子,身体往上一耸,如同一个提线木偶,然后就软软地跪在地上。两个黑人兄弟顺手捡起那张美钞,赶快跑路。事情很突然,等到我和周围的人清醒过来,该发生的已经全部发生了。
算命师傅算不出我的命运,也算不出自己的无妄之灾,谁又能算出命运变数呢?就像我的父母,他们都是老实的中国人后裔,曾经给了我最早的中式教育。我十岁那年,我的父母到长岛办事,回来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双双殒命。
类似的事情曾经在我身边发生过数次。我发现,那些出事的人好像都和我有某种关系,我早已经见怪不惊。父母去世后,我在福利院长大,学会了如何以冷漠面对世界的不公,当然,还有武力。就在不停的磕磕绊绊之中,我从教会学校毕业,又用车祸赔偿金上了大学。你不必说我是个有志气的人,我只是知道这样做能够让自己活下去并且活得稍微体面一些而已。
我当时是社团成员,也就是黑社会,隶属当时名气最大的“福龙帮”。我在里面做财务顾问和智囊,也就是江湖上人称的“白纸扇”的工作。
我加入福龙帮纯属偶然。
大学毕业后,我曾经在华尔街某家公司当过一段时间的实习生。实习结束之后,我没有得到雇佣合同。老板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你心重,手不狠,不适合在金融界潜伏。”我笑了笑,抱着自己的半箱私人用品离开了。
失业之后,我偶然浏览网站,发现了一则颇为奇怪的启事:
福龙帮社团招聘
福龙帮概况
福龙帮,隶属洪门,创于十五世纪,历经五百余年辛勤开拓,现已发展成为集毒品交易、金融诈骗、赌博走私、黑金贸易、娱乐色情等多个领域为一体的大型、现代化、老字号黑社会集团。福龙帮社团具有一级黑社会资质,为帮派联合会AAA级义气成员。本社团先后荣获“帮派联合会年度黑帮三强”、太平洋两岸毒品交流协会颁发的“十佳毒品交易集团”、美国《时代》杂志评选的“二十世纪全球最具影响力十大黑团体第二名”等荣誉。
福龙帮纽约社团经过近百年的经营,已成功走向世界,各大洲都有我们的成员,二十个国家或地区都建有本帮的堂口。此外,本社团还与世界同行建立了密切的合作关系。在近年发生的多起国际性偷渡、贩毒、绑架与洗钱等重大事件中,其背后均活跃着本帮成员的身影。多年来,社团十分重视队伍建设,本着公平、公正的理念,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的黑白两道管理人才与技术人才。
招聘岗位
由于福龙帮社团业务扩张以及自身队伍素质进一步提升的需要,现面向有志青年招聘如下职位:
二路元帅:八面玲珑,交游广阔,面子十足,口才敏捷,熟悉帮会业务流程和运作规则,负责各堂口日常运营和人员管理,人数十名;
资深红棍:熟悉开山刀、西瓜刀、牛肉刀、刮刀等各种刀具和板凳、手枪等轻武器的操作和使用,掌握RPG火箭筒、便携式导弹和小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操作,人数不限;
白纸扇:熟悉法律和财务相关知识,负责社团日常财政管理、洗钱和赎金谈判,人数不限;
蓝灯笼:接受训练后直接进入工作岗位,负责日常的敲诈勒索和绑架及草鞋、四九仔的管理工作,为集团的长远发展储备干部,人数不限;
草鞋:负责纽约社区的日常巡视和违禁品发放,必要时也可参加具体的械斗工作,人数不限,砍刀自备。
招聘对象
应届毕业的本科生、硕士研究生,专业不限,有美国户口者优先,有过犯罪记录者优先考虑。
招聘程序及考察内容
网络报名,经初步筛选后,组织部分应聘者集中面试,面试具体地点及时间临时通知;组织面试通过者笔试,考察内容包括智力、文化测试、帮派行政能力测试;笔试通过者到总部进行最后综合考察,由福龙帮总护法等高层领导进行圆桌对话,最后投票决定是否录用;新员工上岗培训,培训内容包括黑白道交际能力培养、法律知识培训、格斗术培训、江湖黑话培训等,考试合格者方可成为正式会员。
福利待遇
进入非常有前途的黑帮事业部,你将有机会拥有比同龄人高得多的工资,有机会绑架世界上最大的富翁,有机会见识美国最先进的军火,有机会与特工、特种部队一试身手。所有合理面试费用均可在帮派财务部门报销。如果你能活到年底,就有权利拿到年底奖金。表现卓越之人士经过投票可以提升。如有意外牺牲的,视情况给安家费,贡献突出者,可享有免费黑帮墓地之尊荣。
招聘启事的下方,写着一个电子邮箱地址。这事有点扯。开始我认为这是恶搞,根本不相信。后来闲得无聊,又觉得这个帮会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觉得很有意思,就随手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出乎意料的是,很快得到回复,让我到唐人街的“福清酒楼”面试。
面试的程序和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面试程序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照样要筛选、个人面谈什么的。稍微有些不一样的是,增加了对黑社会的认识这个环节。
几番程序下来,我正式加入了社团。
福龙帮里面多的是像我这样走投无路的人,我是其中为数不多的高学历人才。社团里面人际关系复杂,很少有人对别人掏心掏肺般的忠诚。我呆在这个地方,其他人很安全,不会伤及更多无辜。即使有人死了,我也不必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结在自己头上。尽管我是不祥之人,可他们是黑社会,跟强大的国家机器作对,脑袋别在腰上,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死就死了,很正常。当然,私下里我还是会黯然神伤,因为里面的确有几个是跟我私交相当不错的兄弟。
为了让别人活得更长久,我尽量控制自己,一定避免和别人交情过深。
在其他兄弟眼里,我是一个异类。身为黑社会人士,我没有女人,风骚和不风骚的都没有;从不和兄弟们出去喝酒,从不喝高了搂着兄弟们说些热烘烘的酒话;从来不关照父母兄弟姐妹,没有天伦之乐,孑然一身;在酒吧喝酒或是在饭店吃饭从来独来独往,即使碰到兄弟们也从不买单,像没看到一样破帽遮颜一闪而过。总的来说,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不值得一交的怪人。
曾经有人向大佬建议,认为我这样的人之所以和社团各位兄弟格格不入,是因为有心理疾病,建议大佬让我去做做深度催眠和心理治疗。这个提议提出的当天下午,这个人就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夺去了性命。大佬把我叫过去,问我那天下午在干什么,他怀疑我就是那个肇事逃逸的凶犯。我说我一直在社团整理账目,对发生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大佬又问身边的“四眼”,发现我确无任何可疑之处。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大佬真相。
我就对大佬说,我就是传说中的倒霉鬼,千万不要关心我,不要对我好,否则会出人命。
大佬听完之后,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怪,似乎我的左肩站着阎罗,右肩站着死神。
他问我,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我回答得颇为确定。
大佬貌似沉着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能看出他的眼角掠过一丝惊疑与惶恐。自此之后,大佬对我改变了很多,经常去派我执行一些很过分的任务,比如拿着一大包白粉去黑人区换一百万美元这样很容易有去无回的交易,和其他黑帮谈判争夺势力范围免不了就会动刀动枪的任务,到国外去和毒品供应商谈降价的事,甚至是劫掠其他黑帮的军火。我推测,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希望我快点死掉,一个社团存在我这样一个倒霉鬼毕竟是一件晦气的事。
幸运的是,我每一次都能完成任务。在福利院长大的经历锻炼了我的沉着冷静和一手好拳脚,让我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更重要的是,那些子弹从来没有击中过我的身体。我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磁力,足以让那些子弹改变飞行轨迹。明明看到枪口对着我,看着子弹飞过来,最后却不甘心地转个方向,像一个生气的小情人撒手离去,个中原因思而不得,不过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每次看到我完成任务安然返回,大佬都会觉得吃惊,虽然无奈但也只能认可了这个现实。这个现实就是:我是一个倒霉鬼,但我又是一个幸运者,别人杀不掉倒霉鬼,除非我自己弄死自己。
因为连着干了几件漂亮事,对福龙帮有特殊贡献,使我在帮内平步青云,很快荣升“白纸扇”,相当于大公司的CFO。但没有人敢来恭喜我,他们看到我的时候,顶多是点点头而已。
因为从不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大佬对我也很放心。同时,“马福龙是个倒霉鬼”的传闻在社团也逐渐散播开来,他们对我的感情也是又爱又恨,除了工作交接之外,其他的时候很少和我接触。我每天在社团出来进去仿佛一个幽灵。因为我的名字马福龙和那个著名的避孕药品牌“妈富隆”很像,所以他们私下里称我为“婴儿杀手”。
即使是倒霉鬼也渴望女性的芳泽,我是一个发育良好的男人,自然也有这方面的需求。我曾经通过电话应召的方式邀请一个拉美裔女人结束我的处男时代。之所以采用这种方式,是因为完全采用现金结算的方式,双方都不必付出感情,一夜风流一拍两散,不认真不负责,对女人的杀伤力应该是零。
这个女人如约出现,身材惹火。她自称技术一流,要价也不高,两百美金。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我的意外,那个女人在和我共度春宵的晚上死于精液过敏症。虽然我及时叫了救护车,但她还是在我面前死去,全身肿胀,就像在涸辙里挣扎之后力气消耗殆尽的一条鱼。这件事上了八卦周刊,紧跟法国总统老婆裸照风波之后。虽然在新闻里我的面孔并没有出现,但警方的连续调查还是让我在社团又出了一次名。那些私下里对我有好感的女人听说这件事之后,彻底断了念想。看来,我这辈子注定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