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山峰上,飘然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凝神望着远方。
“婉月,”他站在身后,低低唤着她的名字,“明日我们就要回沧平了。”
留在定北一年,婉月习惯了每日这个时候站在山峰上,望着远处隐隐约约依稀可见的奉陵。
这一年里,睿王将北郡属地通通纳入自己的版图,此时,天下间再也无人能与他争锋了。
他的王图霸业在这座奉陵城里终于完成。回沧平,便是改朝换代,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王朝了吧。
“恭喜王爷。”婉月淡淡地笑着,却仍是不回头,望向远处苍茫的天际。
“婉月,这一次不要再逃了好吗?我等你等得太久,若是你心里仍还有我,和我一起回去吧,留在我的身边。”
她不答,只是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也只有在她的面前,这个永远冷峻的王者才会温言软语。
不知在他走了多久之后,婉月正望着远处的山峰若有所思,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声音:“夫人。”
转过头去,原来是裴行之,他温文尔雅地朝婉月笑着,又带有一丝谦恭。婉月欠身还礼道:“裴先生。”
裴行之向婉月打量许久,躬身叹道:“两年前我拜入睿王府中,听到了许多夫人的故事,军中无人不言,夫人是一则传奇。”
传奇?婉月哑然失笑,她不过比寻常的女子更多上几分聪慧和智谋罢了。一路走来,她从未想过自己成就什么,为的不过是身边的那个男人。******也好,睿王也好,她所付出的其实不过是一个“情”字罢了。
裴行之与婉月并肩站在了山巅,这里是北境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江山如画。
“夫人,行之是真心佩服你,若你身为男儿定可封王拜相,名垂青史,只可惜……”
“裴先生,你若有话直说便是。”
“夫人当年军功卓著,在戎机中威望无人能撼。但夫人毕竟是女子,又与王爷情深爱重,在外臣与内室之间的身份十分敏感。如果夫人留在王爷的身边,他定是不会委屈了你,若担当外臣,就算无涯、御风将军可以不理,鹤先生可以坐视,但新上来的大将却难心服;若置内室,一则夫人当年是司马先生遗孀,还有一子,身份尴尬;二则夫人插手的军政大事已经太多,天下人又会怎么说法?”
婉月静静地听着,心中却出奇地安静。当年为了劝阻她嫁给睿王,兰陵、鹤敬不是也有一番这样的说辞?只是那时,睿王仍只是一方霸主,而现在他却是担当着整个天下……
裴行之见她沉吟又道:“王爷天下初得,民心思定,如今正当抚民以信,宽之以情,实不宜乾纲独断,不顾公议,此间厉害,夫人自比我想得透彻。”
是啊,婉月怎能不明白这里的道理?连年的征战,民心无所归依,如今睿王得了天下,新朝初立,正是该与民休息之时。法宜宽不宜严,睿王的深情婉月自是了解,他要是想一心维护,谁也拦不住他,于反对者势必要杀一儆百。若这么做,绝对于他无益。
“裴先生,如今王爷身边有你这样的贤臣相辅佐,他的江山定能坐的稳固。你所说的意思婉月明白,王爷的心中有着比****更重要的东西,离由聚起,聚即离生,舍,其实也是必然吧……”
天空中的云也是如此,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婉月凄然一笑:“裴先生放心,婉月既已决定,便不会改变主意。愿先生能好生辅佐王爷,希望他能成一代贤君。”
她若是想要逃,谁又能奈何得了?这么多年来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情形,她在不停地逃避,而他却锲而不舍一直在寻着。
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新朝建立,睿王登基,改国号为“沣”。
御风、无涯被封为车骑将军和骠骑将军,小六赐国姓为唐,封为抚军。
丞相之位由鹤敬所任,至于兰陵年已老迈,告老还乡后不问国事,但睿王对他心怀感激,因此特赐了良田百亩,一所大宅,封为靖安侯,爵位永袭。
裴行之、安景都是后起之秀,参议进谏,与君分忧国事。
时光匆匆,这一年已是睿王登临天下的第十年了。
春日的后花园中,景色宜人,睿王沐着春光坐在石椅上看着太子唐止在一旁耍剑。
唐止今年十四岁了,已是一个英姿飒飒的少年,从他五岁开始,睿王便请裴行之教他读书,御风教他骑射箭术,唐止本就天资聪颖,又耐心极好,再加上有这两个师父的教导,进益极快。
一套剑法耍下来,翩然潇洒,又不是凌厉巧劲。唐止满头大汗,一旁的瑾贵妃便上前给他擦了擦汗,赞道:“太子的武艺是越来越长进了。”
睿王在旁点着头,也是满意地笑着:“止儿,你的武功不错,近来朕听行之说,你在国事上也有不少自己的看法。从明日起,你便开始帮朕一起批阅奏章吧。”
唐止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瑾贵妃便在一旁小声拉着他,让他赶忙跪下谢恩。
“皇上,裴太傅求见。”
睿王挥了挥手,命唐止和瑾贵妃先行告退,裴行之来定是有要事要和他商议。
果不其然,一开口又是年年都说的老生常谈。
“皇上,下个月便是祭祀大典,册封皇后的事还请皇上三思。”
睿王登位十年来,一直没有册封皇后,凤位空悬。
他摇了摇手,不耐烦地说:“不是有瑾贵妃吗?难道没有皇后,就不成礼了?”
裴行之沉吟片刻,顿了顿道:“皇上,瑾贵妃如今虽是后宫之中位份最尊的妃子,但她毕竟……毕竟……”
这瑾贵妃便是当年随在婉月身边的书瑾,睿王登基后,见她为人温厚宽谦,又待唐止极好,太子不能没有母妃,因此睿王便立书瑾为妃。
而她在后宫之中,管理有方,这么多年来,六宫中也是相安无事,大家谈起瑾贵妃都是十分尊重。
可是她毕竟是个丫鬟出身,要立为后自然不妥,更何况在睿王的心中,皇后之位其实早有人在。
她虽然没有这个虚名,可在睿王的心中,只有她,才是唯一的妻子。
十年了,她又在哪儿呢?
半年后,沧都的皇宫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皇上突然患上了急病,一时间竟然卧床不起,瑾贵妃招了宫中所有太医来看,可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这病症十分怪异,睿王脉象紊乱,竟是濒死之兆。
睿王自知大限已到,特将御风、裴行之和唐止叫到跟前,这天下江山,便要托付给他们。
睿王嘴唇干裂,面色苍白,拉着唐止的手,说道:“止儿,莫要哭,人固有一死,这一生,父皇为声名、为天下所累,这番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如今你已长大,这担子便要交到你的身上了。”
“父皇……”唐止已是泣不成声。
“止儿,父皇这一生有愧于你,但好在你还有母妃,要记得好好孝顺她。”
“儿臣记住了。”
他又颤颤指向裴行之和御风道:“他们是你的师父,更是大沣的贤臣良将,以后遇事要多听他们的劝谏,万不可刚愎自用。”
“是。”
“还有……”睿王喃喃说道,“我的皇陵不必修得太过奢华,就建在沧山上吧……”
睿王的眼终于沉沉合上,内侍官报着“皇上驾崩”,宫中哭声震天。
那一夜,流星飒沓。
深夜,皇宫外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无涯穿着白色丧服领着一个身穿道袍的人向宫门外走去。
“将军,要出宫吗?”守门的卫兵拦住了他。
“是啊,这位道长刚给皇上做完道场,里面吩咐我领他出去。”
“原来是这样,这样的小事随便吩咐一个人做就行了,还劳烦将军。”
出了宫门,两人坐上了那辆马车,一路向东奔去。
那道士除下了脸上的假须,回首望了一眼宫门的方向。
“怎么还舍不得?”无涯淡淡问道。
“没有舍不得,止儿会是个好皇帝的。如今我不再是皇上,也不是睿王,从此我再也没有任何负累。现在的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我最舍不得的,你知道是什么。”
“是师妹啊……”无涯叹了口气,没想到唐渊情深至斯,为了婉月竟然诈死离宫。他的乌金丹也算是功效奇大,竟然骗过了所有太医的眼睛。
“可是,天下这么大,你知道师妹在何处吗?”
唐渊似乎是极有自信一般,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道:“若是婉月心中有我,我自然能找到她。”他望向无涯,神色肃然地问道,“倒是你,难道你此番和我出来,也不打算回宫了?”
“呵呵,”无涯笑着,“我只喜欢打仗,没仗可打的日子并不适合我,更何况我与御风性情不投,倒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玩玩乐乐。”
“无涯,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曾考虑娶个妻子?”
无涯一愣,但随即明白了唐渊的意思,“你放心,我自在一人,潇洒度日,绝不会去打扰你和婉月的。”
“哈哈……”
“哈哈……”
皇上崩逝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沧都,国丧期间,禁止宴乐婚嫁。
这一日司马恪听到了这个消息,从城中回来,甚是凄然。
这几年他和婉月住在沧山的竹林中,日月如梭,但山中清静,婉月在这样的地方,少了世间尘事的烦心,相貌竟是并未大改,如今望去仍是容颜秀丽,只是清减了些。
“娘……”
司马恪一开口,婉月便知道他今日心里不痛快了,便走上前去轻轻抚着他的头道:“怎么了恪儿?”
“皇上……驾崩了……”他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
婉月的手悬在空中,胸口像被一把大锤重重击打了一下,唇角微微颤着,似乎不敢相信她所听到的事实。
“恪儿,你说什么?”
“娘,皇上叔叔他……驾崩了……”
沧山的皇陵修建得极为壮观,这个大沣的开国皇帝有着太多太多的传奇经历,他值得被后人瞻仰歌颂。
天上飘着大雪,站得久了,衣肩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
“娘,你后悔吗?”站在大行皇帝的陵前,司马恪向婉月问道。
后悔?她含泪摇了摇头:“我从未后悔爱过他,从未后悔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也未后悔离开他,我只后悔,为何没有早一些遇上他?若是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许还能长一些,哪怕只是长上一日,也是好的。”
心中万千思绪起伏,十多年来的相识种种又一次浮上心头,那样的岁月,是她这些年来一直萦怀不去的珍贵。
“一日怎么够?我们还有一生要走下去……”
婉月的身子微微一震,仿佛自己身在梦境一般,那是又惊又喜的颤动。身后那人缓缓走到她的身边,为她轻轻拂去衣上雪花,并肩而立,天地浩大。
他的浅笑如昨,她的眉目依旧,相视而笑。
他如同曾经千百次一样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