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洛川暗室,唐滔所说的“悦情”之毒都是真的,而且婉月没有想到的是,它在体内带来的折磨要远远超过她所想的。
十五,月圆。幽客居中寒风飒飒,从黄昏开始,婉月便觉得口干舌燥,原本是要去睿王处商议军务的,她也推说身子不适留在了屋里。
悦情之毒,渗入血液之中,浑身上下如同浸在滚烫的岩浆之中一般,燥热难安。虽是寒冬天气,婉月却只能将身上衣衫都除了下来,只剩一件贴身小褂。
铜镜中看去,脸上是两片如同火烧云一般的红晕,整个人神智开始迷糊,只有一种强烈的本能欲望。
“书……书瑾……”隔着门,婉月向外面叫着,语声微喘,“给我倒一桶凉水来……”
冰水浸身,慢慢地才能安静下来,婉月在水桶之中拼命逼自己去想那些阵法、谋略,才能不去想此际一直充盈在脑际的男女之事。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可……不察也。”平素里烂熟于心的这些兵法条略,这是却仿佛游离了脑际,一边背着,婉月的脑中就仿佛出现好多模糊的男人的影子,一会儿是白衣翩翩,柔情哀婉的眼神,一会儿是散着长发的******在不远处唤着她的名字,还有一对诡异的紫瞳,仿佛总在盯着她,令她一阵毛骨悚然。
他们的身影有时就好像很近就在身边,有时又似乎交织在了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
她嘴里喃喃地低语着,像是喊着谁的名字,可头却越来越沉,终于一头倒在了水中。
一只带着温意的手掌似乎是在拭着她的额头,婉月缓缓醒了过来。
书瑾看她睁开眼,悬着的心儿终于放了下来:“夫人,你昨天倒在了水里可把我吓坏了,这么冷的天,一桶的冰水呀,若是你得了病该怎么办?”
婉月此时已经清醒了过来,昨夜的烦热不安渐渐消退了下去,轻轻咳了两下,心中暗叹一声还好,算是躲过了一劫。不过,按着唐滔所言,这毒每月月圆之时都会发作一次,而且只会越来越厉害。她如今能做的一是尽快找到唐滔,逼取解药;二是自己想办法,配置出解毒之法。
睿王府中,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转眼便是一个月又过去了。这一个月里,婉月配置出一方药丸,可到了月圆之时,虽服下后症状稍减,但仍要配以凉水浸身,她虽遍读医术,可这一次,却也束手无策。
春意渐暖,桃红又是一年,恪儿看起来长大了不少,婉月抱着他的时候他总喜欢往婉月的脸上贴去,越是长大,便越是像******。
睁眼凝视的时候,像;浅浅微笑的时候,像;抱着他听他轻声咿呀之时,那感觉便仿佛******仍在身边。
听说涟州城里已经是闹得不可开交了,孙翼和黄胜的关系越来越差,已经渐成水火之势。
征兵涟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十万大军,声势浩荡。睿王亲自率兵,奉唐淇为左将军,齐楚天为右将军,婉月和鹤敬为军师。
此一番仍是将军营驻扎在沛池,黄胜得知睿王败而复来,不禁莞尔笑曰:“这个吃了败仗的小子倒是死心不改,上一次没能斩草除根,今次定要他知道,我这个骠骑将军可要比什么世袭亲王、侯爷都厉害得多!”
谋士仲由见他如此莫名自信倒是有些担忧,劝道:“外敌来袭,我们自己军中需得万众齐心,将军是不是要想办法安抚一下平江侯?”
“孙翼?他能成什么气候?不过是个无路可走投靠在我门下的落魄子弟罢了,无须担心!”
“可是将军……”仲由还想再劝,他却已无心再听。黄胜眼中,孙翼在城中怎么闹腾都好,但不过是他手里拴着的一只蚂蚱,无兵、无将、无权,这样的一个三无人员,就算他在酒楼谩骂也好,在军中造谣也罢,闹且闹他的去,黄胜又怎会真将他放在眼里?
可黄胜不放在眼里的,睿王却偏偏要放在眼里,殊不知,敌人的敌人,便是你最亲密的战友。
自从孙翼和黄胜之间的关系恶化之后,孙翼便找了个借口另搬了一座府邸,他手中兵将大多都被黄胜收编了去,于是整日便是饮酒寻欢,日子看似过得醉生梦死。
醉仙楼是孙翼经常光顾的酒楼,店中小二一见到他便知道,二楼的天字雅座是留给他的。
一进门,还没坐下,孙翼的的背后就窜出一个人影,食指扣喉,短匕抵腰,“平江侯,若想活命,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阁下是什么人?是黄胜派你来的?”
那人哼笑一声,“有一个地方想请平江侯移步前往,是敌是友,到时你便知道了。门外已经准备好了车马,请吧!”
孙翼被他挟持着,无可奈何,只好顺着他的意思,下楼上车。一到车内,便被缚起了手脚,捆得结结实实,丝毫不能动弹。
“你家主人既然是请,就是这么待客的吗?”孙翼愤愤道。
齐楚天呵呵一笑:“这样待你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平江侯,若不是我家主人的吩咐,我现在把你大卸八块的心都有!”
“你……”孙翼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凶神恶煞,一脸杀气的人,虽说也是个统军大将,可心里倒也是一阵发虚,顿时不敢再做声。
这一趟车行走了很久,外面都是山间小道,大约过了一天多的时间,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一下车,齐楚天便将一个大黑布袋口蒙上了孙翼的头,推搡着他往前走,停下的时候,他被人在膝间一踢,摔倒在地。
头上的遮布除去后,抬眼相望,身前的这个人穿着一件玄色将袍,将袍之上绣着一只满身白锦毛的苍鹰,掣臂振翅,气势非凡,那一双冷厉的眸子扫到人身上,便是两道寒光。这里是军营,那他莫不就是——
“你是……”
“沧平唐渊。”
那个攻占了他平江大半疆土,害得他有如丧家之犬四处投奔,最后不得已倚靠黄胜的人,就是他——睿王。
“你捉我来,是要杀我?”
睿王将孙翼扶起,拍拍他身上的尘土,意味深长地挑起一抹笑:“我要杀你,何须这么费事?你如今虎落平阳,没权没势,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动手杀你?世上早已没有了平江侯,只有黄胜麾下的东征将军孙翼了,不是吗?”
“东征将军?”孙翼苦苦笑说,“那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我手里只有一万兵士,当初带来投奔黄胜的,全都被他分散在其余各城,你说的不错,这世上早已没有平江侯了。”他又冷冷扫了睿王一眼,“你既不杀我,捉我来又有什么用?”
“孙翼,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皇室宗亲,虽然关系疏远,但好歹也算是一家人。我找你来,是想请你与我合作。我此次攻打涟州志在必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想请你在城中助我一臂之力。”
孙翼突然之间有些佩服起睿王来,当初是他率兵包围他的主力大军,歼灭六万兵众之多,还害死了他麾下第一谋士——******。一般人,都不会忍得了这般仇恨吧。
“你命在我手,没有选择。孙翼,我这个人从来都喜欢公平交换,你要是肯帮我,待我攻下涟州,就交由你驻守,这个条件你可接受?”
“当真?”孙翼半信半疑。
“你一个落难王侯,还不值得我来诓骗。”
孙翼沉思片刻,“你要我怎么做?”
“不必着急,三天之后,自然会有人来告诉你的。”睿王成竹在胸,满是自信。
他拍拍孙翼,送他出营,仍是派齐楚天将他送回涟州。
“军营中有贵客,怎么王爷未请在下前去相见?”身后传来一个冷得发颤的声音,睿王心中一个咯噔,再回头,却见婉月苍白着脸颊,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他从未见过婉月这样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充满了恨意,那双一向温婉沉静的眼睛此时却似要燃起了火一般,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在身体两侧不停颤抖着,直勾勾地盯着孙翼。
孙翼从未见过婉月真容,不知为何这个做谋士打扮之人对他充满着如此恨意。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睿王,婉月却自报家门,“清平山上,你在我家门外站了一天一夜,说恳请我夫君出山助你打江山,当时我在屋内一声长叹,说夫君难脱这情意,只怕将来反为此累。”
“司马……夫人……”
婉月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烈的笑,“就算我夫君没有助你到底,可你,可你为何要将他害死,还令他活活鞭死,暴尸城楼……”一边说着,眼上渐渐就迷蒙了起来,止不住的泪儿颗颗滚落,碎落在地如她支离破碎的心一般。
睿王见婉月神色大异,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忙叫齐楚天带着孙翼赶紧离开。婉月也不追,就静静站着,可那目光仍一直钉在孙翼身上。
“对不起,我不该请他来。”睿王温言说着,伸起手想要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珠,可婉月啪地一下便打落了他的手,后退一步,肃然道:“刚才你们在帐中所谈我都听到了,是你亲口说,待到战胜,要将涟州交给他驻守。”
“那只是权宜之计!婉月,我瞒着你见他,就是怕你会因为私人仇怨不同意我的做法。”
这句话犹如重锤一般击在了婉月的心上,私人仇怨……他竟会这么想?婉月苦笑着摇头:“原来你这么不信任我,其实分化他们的目的已然达成,就算不借助孙翼的力量,我也自问有信心帮你攻下涟州。王爷,我真是太高抬自己了,在这军营中,永远都是以你马首是瞻,我不过是个军师,哪有资格要你道歉?”说到后来,竟是那般凄凄。
她转头漠然的眼神,让睿王的心中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太渴望这场胜利了,他太想夺下涟州,占据中原了。
可是这一刻,他眼中婉月的背影那样疏远、黯然,她心中,是有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