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是提倡齐物不争的,是承认并强调知识与价值的相对性的,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也。然而庄子有些时候又是相当绝对的,例如,他笔下的高人许由就只承认大道,强调大道的唯一性绝对性排他性,他的唯道论达到了除道以外、什么都不承认、什么都蔑视排斥的地步。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去见那位许由先生,许曾经拒绝唐尧的让位,而且以洗耳朵的行为艺术表示拒尧于千里之外,免得唐尧的让位之俗语弄脏自己的耳朵。许由问意,尧给了你什么帮助教益呀?意而子说,唐尧告诉我,要躬行仁义,和明辨是非。许由说,那你还来个什么劲?尧已经用仁义在你脸上刺了字,又用是非削掉了你的鼻子,你还怎么可能逍遥游荡于尽兴的无拘束的变化迁移之中呢?
这个人叫意而子,顺便说一下,庄子的人物的命名是完全听从庄子的意图的,啥叫意而?不知是否说明此人随意而行,尚无定见。大约他的意——意向——选择还处于十字路口。好家伙,拒绝唐尧的禅让天下即绝不要权的高士许由,不但否定儒、墨,连公认的理想君王唐尧也是说批就批,说否就否。就是说,庄子的道,不仅与儒墨的主张有学理学派门户与主张上的对立,庄子的目标是向全社会的既有价值标准与思维定势挑战,是振聋发聩,扭转乾坤;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叫做把颠倒了的一切再颠倒过来。
意而子去请教过了尧,立即受到许由的冷遇与驱逐。所谓许由实为庄子的评价则是:接受了仁义道德就如同受了墨刑,接受了是非曲直之说就等于受了劓刑。这还了得!
受了两刑,也就失去了自由、快乐、自主、性情,也就不能够“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即不能够在逍遥、放荡、恣意、顺遂的人生中游历了。你这个意而子啊,你可就这样完蛋啦!
放荡与恣睢,今天都是贬意词。放荡是指一个人生活上放肆浪荡,往往包括醉酒、滥交、淫乱、赌博、吸毒、无自律、无责任心等。恣睢出现在鲁迅文章中,也是指同样的失控与淫乱。而对于庄子来说,那才是最适意的生存状态。异哉,妙哉,庄子还真是胆大包天。而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集体无意识的形成,终于把庄子与许由喜爱的放荡与恣睢变成了贬意词。悲夫庄周!
接受了一个学派、集团、师表乃至传统的道德义务仁义条文,接受了一个被公认、或被一个强势人物、强势派别、强势山头、强势理念规定的法则规矩之后,你的个人性情就完蛋了。你的自由自在就丧失了。你的快乐逍遥就被剥夺了。庄子这一点提得极尖锐犀利激烈,应该说是相当透沏。虽然没有明说,我们可以说,仁义是非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一种社会公认、一种文化、乃至一种社会结构、政治体制所决定的。这里反映的其实是个人、任性任情、自由逍遥与群体的价值、群体的礼数标准之间的矛盾。听群体的你个人就不自由,不痛快,不淋漓酣畅,群体就是对你的真性真情的束缚歪曲,这是庄子要说的话。
于是庄子转入内功心功,只要求内心的逍遥与自在,而完全不考虑个人与环境、与他人、与外物的关系。其实人与人有不相关、各有其个性的一面,更有相互联系相互依存与共同一致的一面。例如人人需要一定的食物、衣装、住所,需要温饱,需要安全,需要保护自己不受水、火、野兽、以及种种自然灾害与疾病的损伤,这是人类的一致的需要,也是单凭一个人难以做到难以满足的需要。人需要快乐、需要健康、需要知识,至少是满足实用需求、同时满足好奇心的知识、需要尊严直到实现自我的能力、发挥自己的才能与潜力,这些都不完全是心理与性情的观念,而有待于人类群体、人类社会的进步以及个人性情的和谐、协调、受到良好的而不是偏执的破坏的教育薰陶。认为摆脱了一切外物就能够做到逍遥与自在自由,插翅而飞,将物与我绝对地对立起来,这实在不是齐物,而只是一种空想。我们只需问一个最简单和通俗的问题,没有温饱能够逍遥吗?没有起码的后勤保障,你怎么样做到遥荡恣睢呢?
再请问,你仅仅坐在大葫芦瓢里飘流,仅仅在大樗树底下酣睡,仅仅找几个臭味相投的莫逆之交在一起幻想死亡的快乐与美丽,你能够感受到鲲鹏高飞或深潜的乐趣吗?你能够为你的人生而感到满足吗?
只能够有一个解释,当时的群体环境太恶劣了,到处是陷阱,到处是阴谋,到处是杀戮,到处是欺骗,群体环境已经变成了大屎坑,你唯一的选择是避之犹恐不及。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与许由的牛气冲天相比,意而子反而比较谦卑实在。他说:好的,我不够条件,我已经与您老人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也知道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不起,我已经有所失误,就说是我误入歧途了也行,但总可以蹭到边缘儿上呆呆、听听、看看嘛。
许由反而不无蛮横:说是你既然瞎了,看不见啦,还跟你言说什么美貌五官,服装华美,颜色搭配干啥?你走了唐尧那条道了,就是已经堵住了自己观察与欣赏的通道,就是盲了,你一边儿去吧。
意而子则越发是谦虚谨慎,他说,也不一定啊,素面朝天的美人无庄(妆),也可能忘却自身的美丽(或也有失去自己的美貌的时候)。古时的大力士据梁也曾经不再在意自己的膂力(或也有失去自己的伟力的时候)。万世第一人的黄帝也完全可以不以智者自居。(或失去自己的智谋的时候)原因在哪里呢?他们经过了陶冶、搥打、锻炼呀。(人总不能一上来就全对嘛,或众人万事都有变化的可能嘛。)那么,就算我已受到刺字割鼻的酷刑,我这个刑余之人是不是还有可能在造物主的帮助下渐渐平复我脸上的疤痕,补足(怎么补足?)我的失去的鼻子,使我趁着平疤补鼻的势头、得到跟随您老人家修行长进的运气呢?
意而子遭痛斥而不怒不馁,因为他仍然相信学习的作用,修为的作用,自我调整长进的可能,乃至于改恶从善、改邪归正、改俗从雅、改小术为大道的可能。他显得倒是亲和随意、通情达理、包容豁达,起码是令人愉快。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许由则咄咄逼人。他的牛气来自唯我独道唯我独尊的独断信念。应该说是霸气。他的观点是顺道顺我者昌,逆道逆我者亡,而且有一点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判决书口气。他对意而子的好学的表示与信念,表示未必未必。他对大道的称颂是非常美好的,说的是:大道是我的老师,我这个老师至高无上。祂调和万物而不自以为正义,恩泽有助于万世而不自以为仁德。祂比上古还要古,却不自以为老大。祂承担着天与地,雕刻着万物的形状而不自以为智巧机巧。这才是逍遥游的境界啊。(你哪里够得上呢?)
这里的许由讲了半天,讽喻批判了半天,只有他的道颂有点水准。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当然好。但是按照这个逻辑、这个文气、这个思路推导下去,许由——庄子为什么不能得出一个先于万物、本(质)于万世、泽及万象、动静于万有而自为道,从而不仅是惠及许由这样的旗帜式的得道者、自己人、本门本派中代表人物;同样也惠及万人、惠及未必那么智慧那么玄妙、未能完全免俗的善良百姓的结论来呢?如果一个大道只施恩于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许由式至人高人,而拒绝人众,这算什么赍万物、泽及万世、长于上古、,覆载天地、刻雕众形呢。
老子讲得好,道常无名。又说是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道本来就是老子此人相当费力地勉强地给祂起的一个代名号。道可道非常道。道既然是赍及万物泽及万世的,祂怎么可能是一个许由垄断得了的呢?万物万世,包括不包括唐尧与意而子呢?道能够动不动想开除谁就开除谁的道籍?想将谁逐出教门就逐出教门吗?如果许由不接受王位是道,那么唐尧好好作王,是不是也是道呢?尤其是,当唐尧看到了贤士许由先生,意在让贤,是不是道呢?有几个掌权者有让贤之道啊?死不让贤方为道乎?按当时的看法,唐尧至少比夏桀与商纣好吧。而且从道的覆载天地、刻雕众形的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本质来说,夏桀与商纣也是为道所覆载与刻雕的天地与众形之中的啊。道肯定会产生自己的对立面,会铸造自己的反面教员的啊。
按照道的这样的长于上古、覆载万物的性质,它同样应该也覆载一切的悖谬即大逆不道,道本身包含着自身的对立面。包含着不仁、无道、失德、失常等等。所以老子说祂的特点是大、逝(千变万化)远、反(返)、夷、希、微。如果祂是一条直线,一条平坦的大道,一个光点加一根光柱,那反而不是道而是某个智商一般的人的一厢情愿的空想了。
许由应该欢迎意而子,应该视意而子为道之友,有道、亲道之徒,而实不应一味批判拒斥。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
颜回向老师孔子汇报说:我进步啦。孔子问,进步是指什么呢?答:我忘记了仁义啦。孔子说,好,但是还不够。过了几天又见面了,又说我颜回进步了,再问怎么回事。说是忘记了礼乐了。(可见那时音乐是统治者的排场,它不包括通俗与民间弹唱之类)。再答,好,但是还不够。又过了几天,又说,我颜某进步了,问是咋了,答我已经坐忘了,坐到那儿嘛都忘记了。孔子一听,噌得一下站起来了。问:啥叫坐忘呢?
颜回不断向所谓孔子汇报自己的进步增益,在忘字上狠下功夫。先是忘了仁义,就是说不必因为群体认为应该怎样、道德教导认为应该怎样、外界认为应该怎样你就不得不去怎样怎样。你不要失去了自身的主动与天然。你会做许多有仁有义有人情味的事情,原因只在于那符合你的天性,而再不会出现伪善、不会出现道德秀,不会出现沽名钓誉,不会出现勉强与做作。再过几天,连表面的礼乐也不记得了。如果说忘仁义是内心的解放,那么忘礼乐则是行为与感觉的超越。其实孔子也是讲随心所欲不逾矩的。他的随心所欲,很有与老庄相通的地方。但是他老人家毕竟要辛辛苦苦地推出许多观念规范、行为要领、修养目标来,发展到极致,完全可能走上自己的反面,向巧伪、勉强、矫饰上走去。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颜回说,我的四肢与躯体如同已经卸下,我的聪明心智如同已经废除,离开了形体,除掉了心智,与大通一致,跟大道跟世界没有障碍没有距离没有隔膜,这就叫坐忘了。孔子说,通了,与万物一体了,也就没有自身的偏好了,没有什么计较了,能够自然而然地变化,也就没有固定的想法没有思维定势了,这可真算得上贤明啦。我原意跟随你去践行这样的坐忘的大道啊。
颜回提出了“坐忘”的观念。坐在那里就一家伙忘记了自身。忘记了私利私欲私心,叫做堕了肢体,幸福到空明、干净、及吾无身的程度。黜聪明,就更有味道,摆脱了一切扰人耳目的信息,废黜了自己的感官与思维,摆脱了一切心机算计小九九,作到了离形去知,即摆脱了形体的与知识计谋的局限性。形体是生命的依靠,但形体也是生命的牢笼。形体带来的有永远不得满足的欲望,形体也会带来无数的遗憾,你不够高大,不够灵巧,走向衰老,走向病痛,常常力不从心,常常面临危殆,常常挂一漏万,常常一叶障目。聪明带来知识与见解,同时带来了无数的偏差缺失,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三。你左算右算,不如天算。你沉迷于自身小聪小智,带来的更多的是烦恼焦虑黑抹(读妈)咕咚而不是虚室生白,澄明阔大。忘了吧,丢开吧,删除吧,只有回到本初,回到初始状态,至少是一个电脑的重新开机的状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个体才能与大道相通,道即通,通即道,大通即大道,大道必大通。
我们可以设想,通是道的别一个大号——名称,“通”主要是从功能上来讲,掌握了大道则无所不通,无所挂碍,无所忧戚,无所嘀咕。道有时还可以称之为大,为天。道是指一个终极的乃至带有学理气息的存在、指一个终极概念,通是指一个万应的、无往而不利的功能,大是指其无所不包,天也是指其至高无上。
同于大通,达到了坐忘即忘我的程度,或许可以说是一种神秘体验,也是一种颠峰体验。作为一种神秘体验,笔者老王之货真价实地进入情况并不多见。但是老王我确有思大道而心旷神怡、心有依托之感。同与通也有与同相通处,体验一同、尚同与通达这几个字几个词,颇有豁达畅通、无往而不适、无往而不至的快感。关键在于主观与客观的一致,去掉了人生最大的苦恼:主客观的对立分离。或许更正确地说,这是一种境界,一种胸怀,一种提升,一种自我开阔与超越的努力。大哉庄子,非常之人,有非常之思索焉。
一个“坐”字在《庄子》也是反覆强调。坐功,静坐以求精进修为,这有点中国特色。在《齐物论》中出来一个得道之人南郭子綦,隐几而坐,靠在几案的后边静坐坐到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超人境界。令人既佩服又惊悚。
同则无好,化则无常。这样的话语与见识似乎放到现在来讨论比追溯过往,比回到当年庄子的语境、将之作为历史话题来研究还令人感到亲切合榫。现在我们会更加体会到万物的变化莫测却又是一日千里。只有与大道同而通之,你就不至于搞什么偏好偏见,搞什么西化派、西马派、国粹派、新左派、极左派、新自由主义、原教旨主义即基本教义派、复辟派……你又何必为万事万物的变化而看不惯,而只剩一条筋,只认一个理儿呢,只在那里独自怎生得黑(嘿)呢。
无好无常仍然是与时俱化与时俱进接受历史更接受未来的意思。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钭刺里出来一个前边偶现、接着失踪的子舆子桑,二人是朋友。连阴天下了十天雨,子舆说,估计子桑病了吧,看来子桑本来就体格不好。子舆来到子桑家听到子桑在唱歌:爹呀,娘呀,天儿呀,地儿呀,声音嘶嘶哑哑,歌词断断续续。子舆进去问,你的歌诗,怎么唱成这个味的啦?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赫偊极者,命也夫!”
说是我正想着自己陷入目前极其艰窘的境地的原因呢,爹娘怎么可能让我贫穷困难呢?天与地都是无私的,他们怎么可能专门让我一人穷困潦倒呢?谁在主宰我的生活,我是找也找不着啊,找不着问责人,却硬是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这就叫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