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又说到大而无用之树上来了。
早在《逍遥游》中已经说过了大樗,“广莫(漠)之野,徬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几分豁达,几分悲凉,几分无奈,几分诡辩。到了《人间世》》结束的时候又说起各有特色的大树来了。看来。大而无用之树的形象对于庄子的刺激很大。大而无用之树是庄子思想的一个代表性符号,是庄子回味自家一生的形象与比喻,比鲲与鹏更刻骨铭心,比藐姑射山仙人的形象更贴近生活。鲲与鹏的形象是振奋人的,仙人的形象是迷惑人的,可惜它们高高入云或深深潜海,吸风引露或云气风龙……与人间世不搭界。而株株大树,写在纸上,树在眼前,疼在心里,句句呻吟,声声喟叹,成就了无用的逍遥。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一位石木匠到了齐国,到了曲辕,看到一棵大栎树,这棵树被供奉作社(氏族、乡里)之神。它大得可以为几千头牛遮阴,抱而量之,达到数百围,高度靠近山峰达十仞以上才长出自己的枝桠……然后是一些更夸张的描述:树大得可以用其制造十几艘船只,观看这棵大圣的人像是赶庙会赴集市的人一样摩肩比踵。从早到晚木匠师傅看都不看他,停也不肯一停,从它旁边超过去了。师傅的徒儿们观之不厌,问师傅说,自从我们提着斧头锯子追随师傅以来,从没有看到过这样华美的巨树,您为什么不屑一顾呢?这是怎么回事?
极言树之大之美,众人之喜爱,更突出了木匠的冷淡。这是上苍的戏弄吗?这是专家加上丰富的行业经验、隔离了他的正常观照后的可悲的审美冷淡吗?他反而无法感染一般人间世的喜悦。为什么偏偏要让伟岸变得无用,让美丽变得不材,让残疾与乖异变成智慧与道德呢?这是庄子在与读者较劲,还是老天在与人间世较劲呢?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算了吧,您就甭提它了。它的木材没有用场。这样的破木头,作舟船,一下水就会沉底,作棺材,腐烂得飞快,打家具,极不结实,作门户,它会流渗浆水,作梁柱,它会招虫子。它干脆就是不能用的非材之散木。正因为它一无用途,才能长这么大活这么老呀。
这一段与《逍遥游》结束时讲惠子所讽喻的大樗:“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的寓意一样,不劳重复。多了一点趣味和怪话。看来庄子不连写几株美而巨大、稀奇古怪、一进入实用层面就恶心人的无用之权树,他就硬是过不了瘾。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柰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姓石的木匠回家后梦到大树向他托梦……你拿什么树与我相比呢?是不是去比较那些有纹理有章法可说的有用之材呢?山楂呀、梨呀、桔子呀、柚子呀,都是果树,果子一熟就被采摘。一受采摘树木就受委屈,大枝断折,小枝落地,这就叫自己的能为害苦了自己,也就不能终其天年而是中道夭折了。是它自身的特色招惹了打击。世间诸物都是这样,都是自找背运。而我呢,早就追求没有用的品格了,在通向无用的大路上几遭失败而断送了生命,直至今日才终于作到了彻底无用化。对于你们来说无用。对于我自己可就是大大的用处喽。如果我对你们变得有用,还能长这么大吗?再说,咱们俩彼此彼此,你怎么看我我也可以怎么看你,你看着我是散木——无用之木,我还看着你是散人——将死速死之人呢,像你那样的无用之人,又哪里有资格去思考我这样的无用之木?
王按,石木匠是很了解大树的,早就说了它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大树向他再托梦,实属罗嗦。它本应向石木匠的徒弟托梦才对。但人的特点是只喜欢与理解自己同情自己的对象交流,应该说是只喜欢自己与自己交流、与应声虫交流,自己说服感动自己。莫非大树也怕不了解自己的徒弟们不爱听自己的唠叨,还是怕遭到徒儿们(例如八零后九零后们)的嘲笑与攻击?
但是大树关于木匠是“几死之散人”的说法极其开阔舒畅,人切切不可自以为了不起,以人为中心说这个有用,那个没有用,这个有益,那个有害。如果改换一下评说主体,人会怎么样被定性被定论呢?天知道。例如2009年在全球肆虐的A型H1N1流感,一开始被称作猪流感,但迄今,世界上只有人将病传染给猪的病例,却少有或没有猪将流感传给人的病例,猪如有言有权有卫生组织必会将此流感命名为人流感,并制定防范直至扑杀人类的措施……呜呼,夫复何言?
庄子还有一个特点,乃至是中华文化的特点,一切的噩运,一切的天外飞来的横祸,都反求诸己,都认为是自己招来的。真是的,没有能力改变人间世,只能有劲往自己的内心使呀,往有用无用的定义与诡辩上使。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木匠醒后诉说自己的梦:一株全无用处之大栎树,却作了社神,被封为社神(一个氏族或乡里的神明)。徒弟问石木匠师傅:“它既然追求无用为什么又身负重任、当了社族的神灵,这代表了什么呢?”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师傅回答说:“保密(或译闭嘴)!”——王注:有哏儿。
“……别问啦。那不过是暂寄此身于社族罢了。惹得那些不了解自己的人对它非议。它不在社族里取得一个名义名分,不是太容易被剪除伤害了吗?它这种自保的办法确实有自己的特色,它是另类。你们用通常的廉价的观点去评说它,纯粹是驴唇不对马嘴……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它的处境与选择呢?”
妙哉,庄子其实是太了解人间世了,他是以出世的心态,分析入世的林林总总,花样翻新。是庄周先生泄露出了用世、出世、混世、自保、逍遥的各色天机。其中一种像这株大栎社树,由于体形庞大,连蒙带唬在社里挂一个空名,虽说是高高在上,享受顶礼膜拜,却是有名无实,有衔无权,有“级别”无责任,真是自我保护的妙法呀。即使挨点骂,也还是不可放弃的呀。这样巧妙地保护自己享受“树生”,又怎么能不挨点骂呢?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树都有这样的条件与运气。
中国自古就有一些辩证绝伦的说法,所谓小隐隐于野(山寨),中隐隐于市(闹市),大隐隐于朝(廷)。中国人留下了这种说辞,他们中的最幸运者参与政务,参与一切的红火闹热荣华富贵,而又保留下自己的心灵的一片净土,时而消失隐没,时而若有若无,时而礼数周到,时而拈花微笑,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危险、保证安全、同时尽可能地逍遥自在。
全世界再没有别的地方国家像中国士人作了这样多的研究探寻,总结如何保身于乱世的经验。所谓“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也可及,其愚也不可及”——宁武子此人,侯国政治清明他就很有才智,能够献计佐政,侯国乱了套了,不按正理办事了,他老人家一家伙就傻了,两眼发直,头脑短路,变成废物。连孔子都叹息,学习宁武子的聪明劲还好办,要想学到他那个傻乎乎的劲还真难,硬是学不像。再如“大乱避城,小乱避乡”,也绝了。政治性大动乱,你需要避城而住,一进城,全是政治,你躲也躲不开。小乱子,什么氏族械斗呀,土匪绑票呀,传染病发作呀,你应该避乡而居,当然了,这种事上城市治安卫生之属会维持得好一些。上述避乱术的颠扑不破。更简单的概括则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处境坏的时候,把自己照顾好,自己不做坏事不留恶名不种恶因,这就叫阿弥陀佛;处境顺当了,则可以出头为公众办点事了。
如此种种,倒也说明中国历史上的政治环境是何等地险恶,保住脑袋与屁股是何等困难,民族精英的多少智慧心术放到了保头与保臀的艰苦奋斗之中,伟大的中华民族在经历了早期的辉煌以后,为什么相当一个时期停滞不前,积贫积弱?有没有此方面的原由?不亦痛哉!
这不,又来了个“大隐于朝”的典范:大栎树。一无所用却又不拒绝社树美名。
遁入山林荒郊,名为隐居,只算小隐,因为你很容易被找到,你那是明隐,甚至是作隐之状,说不定啥时候闹个东山再起。中隐于市,有点道行了,混迹市井,结交黑白两道,熟谙三教九流,和光同尘,含而不露,嘻嘻哈哈,与沉默的大多数并无二致,也就能享受愚氓百姓的幸福生活,如天津的电视剧《杨光的幸福生活》一样,幸福指数之高,谁人赶得上杨光兄弟?
而大隐巨隐呢,隐于朝,为什么要隐于朝呢?不完全说得通。可能你已经锋芒外露,光耀人间,想隐已隐不住。一方面是隐的自觉与强烈决心,一方面是名声在外,身不由己,欲韬光养晦而不得,乃入朝当差,却又保持距离,随时准备淡出归隐。这至少已经说明道行不够,你若真得隐道真传,怎么会露出自身的光环来?要不你是特殊背景,命运不允许你退隐山林?例如此株栎树,长得太大了,自是成为候选目标的原因。但庄子强调处在于,它不仅块大,而且更可贵的是无用,大而无当无用,才最吉祥,才能又有足够的虚衔,又不卷入太多的杂务麻烦。
我们也不能完全不怀疑大树的私心,它的动机谁知道?隐于朝,安富尊荣,吃香喝辣,舒舒服服,嘻嘻哈哈,无益无害,有用也一定要变成无用才好。何况压根就派不上用场呢?
而朝(廷)也需要个把、或最多是三个五个这样的无用——大用之士,可作花瓶,可作盆景,可作谈话伙伴,可作句读(标点)与异体字顾问,可一道附庸风雅,可作留影道具,可供观赏,可供说说笑笑,可以赞颂膜拜,也可以权充本朝礼贤下士的样板……就是嘛实际用途没有。
但是你千万不可忘乎所以,不要不知深浅,不要动不动一口浊气堵到那里,叫板较劲,自取灭亡。这就是大栎树的风格,这就是大栎树的幸运,这也是大栎树的狡猾与成熟。
庄子怎么会深通此道?这方面庄子与老子也不同,老子确实是高头讲章,立论如虹如峰。而庄子呢,他其实上上下下,进进退退,关节分寸、里里外外,什么不懂?
尤其妙的是,庄子还通过姓石的木匠之口说,大栎树的命运会遭到“不知己者诟厉也”。可不是,你又鼓吹无用,你又鼓吹出世,你又获得“社树”的殊荣,什么好事都归了你啦,什么坏事你都推给别的树,你不是过于聪明了吗?你不是油滑市侩吗?而其他树类弟兄呢,往上靠,当不上社树牌位,往下连,当不成蔓草荆榛,这么倒霉,能不骂娘?
却原来庄子了解情况,贴近生活、贴近市井、贴近官场,洞明世事,练达人情,而又高高超越,远远距离,信口雌黄(无贬意),挥洒皆趣,荒诞怪异,如花似锦,天上地下,忽悠砍抡,怎么弄怎么漂亮……庄子是真正的人精,庄子是真正的东方不败,古今中外,打遍天下无敌手,而且他又是真正的一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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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
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槨;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览,看到一株与众不同的大树。庄子不厌其烦地写各色无用大树,到了这一段,写得更加夸张,大到什么程度呢,能将千乘兵马纳于树阴之下。子綦感叹地说:真是独树一帜啊,这样的树是多么地不同!”但是仰头一看,树的枝子是弯曲的,不能盖房,树干是打结的,做不成棺槨大板。舐一下树叶,口角溃烂,嗅嗅它的气息,则昏迷三日。在无用上狠做文章,把无用进行到底,登峰造极,惊心动魄。
这里,应该感觉得到观察家庄子行文的汹涌澎湃,他是句赶句,词赶词,形象追着形象,修辞推着修辞,第一个夸张激起了第二第三第一百个夸张。风吹动了浪,浪涌起潮,潮激浪更高,风浪潮掀动了整个海洋!把一株树的无用写到了不堪的程度:舐则烂嘴,嗅则昏迷。这是在写大树吗?庄子明明是在糟践自己与众“老九”们。我们向威权投降,我们向威权发布我们的彻底无用宣言,都到了什么份儿上啦!您老还要赶尽杀绝吗?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子綦说不成材料呀,却长成了这样大的一棵树,唉哟我的老天爷,我的神仙呀, 为啥这棵伟大的树却又将它弄成这般地无用!
天意不欲材,天意不求材,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慰。树大难为用,这个道理应该能喝出点味儿来。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宋国荆氏那个地方,适宜长楸、柏、桑等树。有个工具把子粗了,被养猴的人所看中,砍了它去拴猴子。三围四围粗(三四个人抱得起来粗的),被毫宅消费者砍了去作栋梁、修高屋去,七八个人才抱得过来的,富贵之家砍了去作棺槨。这些树都是不等老迈就夭折于斧下,这就是成材中用的祸害呀。
这一段与前文相比,无太多新意。只是对不同粗细的树木的用途的写法相当生动细致,有生活气息。大道理不放弃小细节,这是为文之道。
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从这样的无用至巅峰的大树,联系到白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长了痔疮的人,他们由于自身生理上的缺陷,反而解脱了被丢入河中祭祠河神的命运,能够多活几年。白额牛、翻鼻猪与患痔人,这可能都是当时认为不祥的晦气的表现,是无用的表现。然而,从神人的观点来看,它们才是最最吉祥的。
看来,不只是孟子,先秦诸子,都够雄辩的,都能强词夺理。正常情况下,普通情况下,长痔疮当然不是吉祥美事,因长痔疮而保命了性命,没有投到河里祭神,这是极端的特例。这就如同说一个人赶飞机,误了机没有起飞,这当然不是大吉大利,正赶上那架飞机出了事故,你保命了性命,你的误机变成了奇瑞,变成了福大命大,这样的几率微乎其微,可忽略不计。再有,这样的举例没有什么启发指导意义,你能够为了无用与安全,而主动去感染恶疾吗?
唯一的意义是如果你遇到倒霉的事,不妨从另外处想想,不妨向另类思路靠拢,解解心宽,亦殊不恶。
支离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脇。挫鍼治繲,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这位名叫支离疏的人,他的颜面收缩到肚脐下边去了,他的双肩高过了头顶,他发束朝天,他的五官集合到上端,他的两条大腿紧贴肋骨。他给别人缝洗衣服,足够温饱,他要是给人家筛糠舂米,可以养活上十来口子人。上边征兵了,支离疏敢于大摇大摆地游走在市井乡村之间,上边派下徭役来了,支离疏由于有疾病没有这个任务。上边发下救济病人的补助时,他是又领米又领柴。却原来,形体支离破碎的人照样能够保养自身,何况那种德行残缺不全的人呢!
这里的对于残疾人、畸形人支离疏的描写恐怕失之于夸张过度,引起一些恐怖直至厌恶的负面感觉。但是这样的写法与此前的关于痔疮与翻鼻孔的猪的写及,丰富了我们对于审美的认识,扩大了与深化了我们对于美好事物的感受。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什么什么由于丑恶不美就注定是不可入画入诗的,例如庄子就硬是要翻痔疮、翻鼻孔、畸形的案。对于儿童,苦味辣味都是难以接受的,成人就难说。病态与畸形,对于临床来说是需要矫治的,在庄子笔下就另有妙处。
可惜的是,支离疏被庄周祭出来,畸形了个空前绝后,最后不过是论述他不服兵役,不出工,享受救济,留下了命,在通篇庄子中,写得不算成功。
支离其形与支离其德的关系,用意何在,值得掂量。支离其形之说好办,仍然是在强调无用之用,无用最平安。支离其德呢?有的专家解释为世俗德行也不必计较太过,但这里的世俗二字是解者加上去的。宁可解释为,不论身体上还是德行上被认为有缺陷不完整都未必是坏事。一个人如果支离其体其形,如支离疏这样,自然免用免灾,可以养其天年。一个人如果被社会被公众被威权方面认为德行亏损,同样可以免用,既然免用,自然免灾。庄子的这个关于支离疏的夸张失度的故事,或有拯救士人之心,一代又一代,多少世人因其不见用而哼哼唧唧、哭哭啼啼、丑态百出、愁肠百结呀,他们要学学庄子,也不至于落魄到那步田地!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
孔子到了楚国,狂生接舆来到孔子的门前,唱道:凤呀凤呀,咱们的世道德行怎么这样一落千丈噢。未来的好日子谁能等得上?过往的好日子,再也追不回来啦。天下有道,圣人的事业应该可能成就。天下无道,期待着圣人的出现。方今之世,圣人能够保住自己不受刑罚也就不易了。福所轻如羽毛,却无法承载,灾祸比大地还沉重,却无法躲避。算了算了,再没有人以德行对待旁人了。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个名利的小圈圈就都往那边拥挤。迷阳(荆棘)啊迷阳啊,不要挡住我的行路。郤曲(刺榆)啊郤曲,不要伤害我的脚丫子!
早在青年时代入读过李白的诗“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庄子的原作,李白的诗,都非常好。庄子这一段写楚地狂生接舆,作凤歌而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既回不到过往的盛世,又管不了未来的艰辛,等不到来日的光明灿烂。并说天下有道,圣人才能成就一番事业,天下无道,圣人本来应该应运而生,或圣人只能维持生命而已。却原来圣人拿着天下无道也无计可施,天下有道还是无道,与你这里出没有出孔圣人、大师、弥赛亚、鲁迅没有直接关系,毋宁说,是天下无道之时才会产生圣人、文学大师、弥赛亚与鲁迅式的精神领袖,因为越是天下无道,混乱崩溃,山雨欲来风满楼,越是会产生对于圣人救星的期待,越是容易接受圣人救星的怒风狂飚点火燃烧。而一个社会如果基本运转正常,各安其业,小康中康,越是会各顾各的发财过日子,而不产生对于圣人救星的期待与狂喜。天下无道,圣人生焉,也许这样解释更深刻和有道理。
天下太无道了呢?见到圣人大师弥赛亚鲁迅,见一灭一,见圣封喉,容易出圣人吗?恐怕也不行。古今中外,这样的灭圣的例子同样俯拾即是。
(同时,天下无道,天下有了矛盾,就会出现给群体带来灾难的假圣人,装模作样,大言欺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庄子未及论述。由老王补充在这里。)
接舆唱道:方今之世,即使有圣人出现,能做到免除刑罚之苦,也就不容易了。这是庄子的一句怪话,叫做不合时宜之话,叫做牢骚之语,叫做令人顿足扼腕。
底下是真正的语言艺术,将牢骚痛苦写得华美潇洒,飘飘然而又凄凄然:“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沙家浜》中胡传魁的唱词)。越是天下无道,越是给天下英雄豪杰、仁人志士、独夫民贼、光棍野心家们提供了呼风唤雨、洒豆成兵的舞台,谁还顾得上承轻福而避重害?对于凡人来说,不战而退、不玩就认输、没有活够五十年就告老还乡……这也太难点啦!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算了吧,算了吧,多多地积德行好吧,危险啊危险啊,被人为地画地为牢,硬是解脱不出来。从此改弦更张,去险留德。莫问前程事功,但得平安是福。这,你才算是个明白人!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人生多歧路,世间多陷阱。荆棘遍地,能不能清醒地选好自己的道路呢?灌木满山,能不能不伤害我的双脚?这几句说得颇有感情,是人间世大不易之语,但也饱含着无奈之中仍然期许着平安与无伤。接舆先生向自己与世人做出了最良好的祝愿,但愿人长久,但愿人平安,好人一生平安。楚狂人也罢,他是多么善良天真快乐无邪!
这就叫文学,一个人如庄子,太多的思想、词藻、幻象与感触,智慧如天,才华如电,言语如利刃,清明如泉水,妙喻如星,念头如奇花异草,而又没有为社会做事的起码条件,又不甘人云亦云地随大流,他必然转向文学,最富有的语言艺术,最贫乏的事功业绩。
总觉得这一段就该结束此章《人间世》了,这样子结束多好。多文学,多诗!但是庄子更关注的还是哲理,他满怀叹息地说: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山木生得太漂亮,才招来了盗伐者。树脂树胶,燃点太低,才招惹上了山火。桂子飘香,才引来砍伐。油漆好用,才招来割皮引流输浆失护。
有点罗嗦了。说到最后还是回到切切不可有用,不可自以为有用,不可抱怀才不遇之恶俗心态,不可以等待伯乐的千里马自居,刑不好等来的只是屠马人。不可躲避轻如羽毛的幸福——注意,幸福总是轻飘舒适渺小的,而悲剧才会放大自己,莫非天也嗜杀嗜悲——而去认领独吞比土地山岳还沉重的祸殃。
有用之用,皆是祸事,皆是自戕。无用之用才得平安。让我们以支离疏为榜样,作一个健全的残疾人,正常的畸形者,揣着明白装糊涂,佯狂佯愚,邦无道则愚,大智若愚,愚人自有愚人福吧!打倒一切聪明知识与求用心理服务愿望!把傻化无用化废品化进行到底!
这些话虽然过份,想想我中华历代读书人求用之心之烈之苦之狂,想想贾谊之夭,李商隐之悲,李斯之刑,东林党的头颅掷处血斑斑……却又觉得它是庄子处方的一味超前良药凉药,对症之药。
庄老其实不同。老子追求的是真理,是哲学,是天道,是与孔子一样地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万世师。而庄子,理论上大的方向与老子一个路数,但他有着太多的文采感情,他写起来如山洪奔放,如油井喷涌,如电光石火,如机枪点射,如大风起兮云飞扬,四方猛士兮全扫光,它抡得浑圆,夸张极致,溅射四面八方。他的文字如钱塘江涨潮,后浪前浪,你推我涌,浩浩荡荡,势不可当,它有一种将一切的现有一切的期待淹没冲刷的辉煌与恐怖。
有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