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入世、用世的故事,与其说是在讲修齐尤其是治平之道,讲怎么样理政安邦,不如说是侧重讲多方面的自我保护的道理与方法。自身都保不住,全须全尾不了,你还能干什么?
个中的核心问题是,一个或几个清高或自命清高、实际上不比旁人高多少的读书人,学了点道理,不无成功立业、吾辈岂是蓬蒿人(李白)的抱负,又深信或浅信以德治国、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的理念,面对实用得多也刚愎强硬得多的威权,他或他们到底能干什么?
庄子的回答非常低调,叫做能保住命就不错。
第一个故事说颜回打算去卫国,辅助与引导刚愎自用的卫君,这很难办,看来是颜回自己要去,颜回的使命感未免太过。所谓孔子给他讲了一回心斋、心功、心法与虚室生白的高论兼空论,却又玄妙迷人。
第二个故事是叶公子高被派遣去齐国,不是自己要去,而是官差在身,压力很大,孔子给讲了些如何减压,如何收敛调理做人之道,免遭人际关系的祸患,还有阴阳之道,即免遭阴阳之患的道理,尤其是传授给他“恶化与复杂化”定律,劝诫他见好就收,急流勇退,忌恋栈,忌久拖,忌不知其止。同时,这个所谓孔子讲了些既然不得已,只好顾不了许多的话,这在《庄子》中相当罕见。这些都是好话,也都是并无良策的无奈的话。
然后这一回呢,是颜阖应聘要给卫灵公太子作老师,是高规格的荣誉,但颜阖比较清醒,于心惴惴。三个人的入世用世,一次比一次更抬得高,更难于拒绝,一个人比一个人更清醒,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却无青云直上的浮躁与骄矜。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颜阖这次问的不是孔子了,是贤大夫蘧伯玉。既是贤大夫,就有更多的实际政务经验体会而不仅仅是圣人或导师的理念。他的提问很典型:碰到一位老板、主子,其德天杀,(天杀一词,突然出现,直楞楞刺入咽喉,怪异哉!)其为人如同被天厌天惩,或他这人天生爱杀爱砍,一脑门子残忍,怎么办?
西谚:上帝让谁灭亡,就让他疯狂。中国的骂人的话:“天杀的!挨千刀的!”何等生动的凶恶!古已有之,洋已有之——而且比温柔敦厚、温文尔雅要生动得多。在前文明的人眼中,一个人一味温柔敦厚、温文尔雅,这根本不算是一个男人。
我个人有过这样的经验,我确实见过满眼杀机、满脸杀气的人,甚至本人还是文人,文人沾上点小权术当上个避马瘟(古时候有没有禽流感猪流感闹不清,可能闹过马流感吧?)后发起神经来也可能嗜杀。给这样的老板当老师,险矣哉。无原则地对待老板,危害候国,危害人民。有原则地对待老板,危害自身,被忌恨终身。你要在害国害民与害己害身中间进行选择,这是何等地痛苦,何等地分裂呀!
颜阖的这位老板、卫灵公太子的特点也有趣,也典型,你说他笨吧,他善于看到旁人的缺点,眼里不搀砂子。你说他聪明吧,他从来看不到自身有什么毛病,或从来不知道任何一种他人的毛病的详细就里。这样的智力,颇具代表性。
但又不像是单纯的智商问题,适足以知人之过,很生动准确,就是说谁的言行不符合我的利益我的旨意我的脾气,我立马看得出来,立马收拾你。而不知其所以过呢,有哏了,我不管你的动机,不管你是善意还是恶意,不管是不是情有可原。反正触犯了我就不行。这里包含着蛮横与霸道,包含着“天杀”之戾气,这应该是“知人过不知其所以过”的潜台词。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这里的蘧伯玉大夫进行场外指导时,先肯定颜阖的前来请教,善哉问乎,问得好,懂得请教老师的人就有希望,怕的是什么都懂的万事通。戒之慎之,不可掉以轻心,不要行错脚步,叫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然后你每一步都一定要走得端正,立得稳定,和参加体育竞技一样,首要是永远保持住重心。外表上要牵就随和,当然啦,对老板你敢叫板吗?内心里要平和、和合,致中和,养和气,而绝无意气、脾气、争一日之短长之傻气、躁气。即使如此仍大不易,仍有危险:牵就了凑和了容易陷进去,你与他一起暴躁、疯狂、灭亡、完蛋。而你与一个一脑门子杀气的人共事,自己却又那么和合平和温和,你的内心状态与为人行事,与他那种乖戾专制暴躁的区别就显露出来了,你有意无意地暴露了自己的另类性,众人与太子本人都会看出你的不同来,你变成了贤士名人,鸽派代表,誉噪一时,在他和他的近臣眼里你可就是牛鬼蛇神,涉嫌动摇背叛,变成他们的眼中钉了。
这讲得太好了。周总理对付“四人帮”,不就是这样地难办吗?《红楼梦》中的平儿协助王熙凤管家,不也有类似的顾虑吗?她连贾琏的求欢的要求,都要以凤姐待见不待见为圭臬来衡量之。怎么办呢?不能就之欲入,是不是要就而不入呢?唉,谈何容易,就多了,他喜欢你了,你又不入他那个圈子他那个团伙,在天生杀气的老板看来,你岂不就等于二心、潜伏、靠不住、直到反叛?
而不能和之欲出呢?怎么办?和而不出,若无其事,更难了。
这里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类似老子所讲的“大方无隅”,类似今人还在说的外圆内方。
应该说这是庄子的一分为三的思想的萌芽,他希望的是,就而不入,不入而必就,他希望在就而入之(一)与抗而(受)刑之(二)之间。选一个三。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
如果你的老板喜怒无常任性如婴儿,你也就跟着他如婴儿好了。这里的老庄有别,在《道德经》里,婴儿是完美的大道的体现,而在庄子的这一段,婴儿却是无知无识、难以调理的代表。
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
如果他做事无分寸无界限,如田地而无划界,你也只好跟着没有什么界限底线了。如果老板不知安危与自我保护,你也只好跟着乱来。这样才能不落毛病。
庄子写下或说下这几句话的时候不觉得丢人吗?这样的话,独立性啊使命感呀不都没了戏了吗?
说了半天还是只能就和,不能切割,不能保持距离,不能掬诚谏言,更不能对抗。恶人最烦的就是你与他保持距离。在一个没有多元制衡的思想或体制萌芽的时间与地点,奢侈地谈使命与独立性,难免某种尴尬。
达之,入于无疵。
达之,入于无疵,做到了这一步,或者是使老板做到了某一步,你也就没有缺陷危急了。这六个字给人安慰,无疵不仅是无疵,而且是没有危险,没有问责,没有诽谤,没有麻烦啊,然而,再细想想,却又有些令人头皮发麻。
究竟什么样才算达到了或引导到了无疵呢?老板咋样你就咋样,那岂止是无疵,你干脆无了人了,连自己的存在更不要说独立性了,人格了,全都无了,全等于零了,荡然无存了,成了人影儿皮影儿了,成了泥塑木雕的俑儿了,当然无疵,人之不复,何疵有之?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蘧伯玉接着教诲说:“你不会不知道螳螂吧?螳螂发起火来,伸出它的细细的小胳臂去阻挡大车的前进,它竟然不知道它挡不住!是因为它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这对于螳螂来说也就够美好的了,它还以为它能胜任呢。小心点吧,警戒着点吧,如果你自以为是,你洋洋自得,再触犯了那位其德天杀的王子,你的下场也不会比那只当车的螳螂好到哪里去呀!
一个读书人与“天杀”的共舞,会尴尬到什么程度呢?叫做如螳臂当车。螳臂当车的有趣故事就是这么来的。这个成语在被接受与普及以后又变了味儿,变成了全部贬意的嘲笑否定的话。说一个什么人螳臂当车,当然是骂他羞辱他。例如革命阵营就常常宣布反动派反对派是螳臂当车,只能在革命的人民洪流面前化为齑粉。庄子此处的描写叙述,我们的螳螂主角似还没有那么可笑可耻,一个弱者的奋不顾身的反抗,毋宁说是带几分无奈的豪迈与悲凉,虽然庄子也不提倡螳臂当车。
从当车的螳螂来说,可以只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也可能是它只问是非,不问利害,只问这车走得是否合理,是否侵犯了螳螂族类的国土主权的完整,只问该不该去阻挡,而不管是否阻挡得住,叫做知其不可而为之,但问耕耘,不问收获。这只螳螂说不定只是为了保家卫国,不能眼瞧着蛮横的装甲车碾压祖国的土地。这带几分悲情,带几分壮烈,带几分大义凛然。这样的故事带几分美丽,几分美德,如果全世界的螳螂都来抵抗强梁与侵略,如果成千上万的当车的螳螂尸横遍野,也说不定能挡一挡战车的去路,螳螂国还真是十分了得。
但是庄子又警告世人尤其是士大夫知识精英们,不要骄矜于自己的美德美知,你的实力不行,你那条小细胳臂差堪与螳螂一路,你当下去挡下去,只能自找倒霉!
然而这又是多么悲观。一个读了一辈子子曰诗云的腐儒,一个一肚子正义原则价值名节的书生,一个被元朝(一僧二道三官四吏五皂六隶七娼八优九儒十丐)与后人排到“老九”位置的人,他们的小胳臂不但挡不住战车牛车驴车,也挡不住一条小狗一只兔子一只老鼠。一个清醒地认清了自己的胳臂只是螳臂的人,他或她的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呢?
看来他只能低头不语了。
低下头却仍然有话,有滔滔不绝的美文的,当为庄子。
成语反映的是民族与公众的共识,是文化传统的积淀,是久经考验与淘洗的智慧。但是成语与成语又常常互悖互谬。同样是说以小抗大以弱抗强吧,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杜鹃泣血、窦娥喊冤,水滴石穿、绳锯木断,铁杵磨针,宁死不屈,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等就相当正面感人,令贪者廉而懦者勇。而像螳臂当车、以卵击石、蚍蜉撼树、化为齑粉、人心不足蛇吞象、痴心妄想、自取灭亡等,表现出的形象则是可笑乃至可憎的丑角。这样的负面说法让你一下子冷静了不知凡几。螳臂当车,这是笑话,同样又可以被认为是悲壮。悲壮一解构就成了笑话,笑话一拔高就成了悲壮,人啊人,可怎么说你们好!
弱小的善良遇到了强大的凶恶,正义受压不得翻身而邪恶猖狂不可一世,遇到这样的“人间世”可怎么好呢?你的实力无法与威权者抗衡,你到底该怎样自处?成仁取义、知其不可而为之;还是去就之和之并且仍有危险?抑或是达之而且无疵?螳螂何罪而生为虫豸,被编造出“当车”的笑话被势利眼的两条腿的人耻笑至今。破车何德,而轰鸣前进,所向无敌!恸哉!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你不知道养虎者的故事——伎俩吗?不敢给虎吃活物,因为扑杀活物会使老虎激起杀机,不敢看给它吃整物,因为撕裂整物,会逗起老虎威风破坏的火气。要时时刻刻摸清老虎的饥饱情况,要时时刻刻弄准老虎的火气情况。为什么老虎与人不是一类却能乖乖地讨好养虎者呢?就因为养虎者知道怎么去顺着老虎。而为什么有时候被豢养的老虎会杀气腾腾呢?就因为你戗着它啦。
伴君如伴虎,中国的这个有名的俚语,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上面这一段。庄子告诉读者,对于杀机无限的老板,不要逗引他刺激他也不要暗示他诱惑他。你需要把它弄顺当了,弄顺当了,表面上看是你顺着它,但是结果是它会喜欢乃至讨好驯养它的饲养员,结果是它听你的。讨好是双向的,尽心为之的结局是它听了你的,乃至于为你服了务。讨好与顺从其实也是双向进行的。同样,与它对立,拂逆它,它就会不高兴,它就会显出猛兽的杀机,拂逆与对立,同样也会是双向的。
直到这里,庄子是透露了一点天机:顺从老虎的目的是让老虎“媚”你;顺从它了,它才可能顺从你;驾驭、管理、服务、侍候、抬轿、效忠、大树特树,都有可能变成双向的互动,在起动者那里,其实更多地是为自身的利益,越是表面上的百依百顺,越是着眼于自己的所得。佞臣佞臣,归根结蒂是佞自己。
但是,这毕竟是不平衡的互动,不对称的交易。养虎者弄好了,能使虎驯服那么几回,最终,不知什么时候,养虎者被虎撕裂吞下的可能性仍然百倍千倍于老虎被养虎者制服乃至坑骗的可能性。
盖君王是有威严的,威严的来源之一是他的杀机与暴力手段。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就是国家机器:军队、警察、法院、监狱……没有哪个国家没有这些玩艺儿。为了推翻这些玩艺,叫做必须用革命的暴力反对反革命的暴力,仍然是离不开暴力。不仅国家与国际,社会上、群体里、社区里、家庭中,都无法绝对地避免与摒弃暴力。有些表面的民主自由和谐幸福,背后仍然有待用的暴力手段,准备一旦遭遇外敌侵略、刑事犯罪或其他不测时使用。这种备用的暴力手段,可以称之为潜暴力。这说明,人性中就包含着暴力与潜暴力,正像人性中也包含着仁爱和平温柔细腻,二者都是人性,不要以为人性是单行线,不要以自作多情的甜蜜与楚楚动人当作普遍人性来欺骗自己。而读书人、士人、知识分子之流,最缺少的最没辙的就是暴力,与暴力对阵,知识分子拥有的只剩下了细小的螳臂。
庄子的毒眼看明白了这一点,提醒人们要顺虎性行事,他也许只是自我安慰,顺好了它说不定还能顺从你小人家呢……因顺从而使之顺从之成功的例子也不没有,但都是恶劣负面的例子。例如宦官刘瑾、魏忠贤、李莲英之属,例如中外都有佞臣宠臣,最后牵着昏头昏脑的国王走的事例也是有的。被顺从的人有没有这个眼光,有没有警惕因自己总是被顺从,从而产生了自己变相被驯服的危险,能够想到这一步,当君王的就相当清醒了。
《红楼梦》中的花袭人也是一个顺从的范例,她一切都顺从宝玉,包括与他同领警幻所训之性事,但在价值取向上她又绝对不对宝玉盲从,原因是这方面她要顺封建社会的主流文化,她要顺从太太王夫人与老爷贾政,她达到了既服务周到又反过来对宝玉对有关局面有所控制的程度,她的顺从学堪称达到了博士后的学历了。最后呢,却免不了与贾家一起灭亡。
顺从的极致仍然免不了令人叹息。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蚉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再讲一个爱马者的寓言故事。暴侯如虎,贤侯如马,倒也不至于是封一个侯就多出一只老虎。
说是有这么一个爱马者,预备下筐子盛接马粪,再预备大贝壳去接盛马尿,赶上马虻来叮咬爱马,爱马者赶紧去抚摸驱逐擦拭,结果把马闹惊了,马会挣脱弄坏嚼环笼头鞍绳,再不然会踢坏养马人。你的用意是爱它、表现爱心,结果是马的被惊吓与发生事故,能不小心吗?
一味地就和讨好也不见得就对。为了表达你对马儿的爱,你行事不当,使爱走到了反面。你对马的效忠示爱变成了白痴行径,这样的马伕的形象,甚至还不如当初壮烈当车殉职的螳螂。
有点可笑。我们就没有做过这样可笑的愚蠢的事吗?如果人人媚马,能造就出好马来吗?
这也是我喜爱说下面一句话的原由:理解比爱更高。
这几句多少有点思想解放的意思,用不着一味地见马就迎之奉之拍之跪之诵之,事马要符合马的自然之道,过犹不及,弄巧成拙,画蛇添足,徒令讨嫌罢了。
同属于《人间世》一章,这一段讲的与开篇时讲的颜回赴卫一段和后来讲的叶公子高使齐一段比较,不无矛盾。不是说只要做到心斋虚静就可以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无翼而飞的吗?不是说无私便得无畏,忘其身便何暇说(悦)生而恶死吗?怎么到了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之时,仍然是动辄得咎,或无意而招惹虎威,或过度而遭遇马蹄,越走路子越窄?
意欲引导、启悟、陪伴、教授,或是出使,反正是要与威权人物打交道,不可能一辈子不与他们打交道,庄子深知其难,深知如何如何之千万不可。他洞察许多人在这一类问题上的愚蠢、幼稚、混乱、轻率与自取灭亡,他说的都对,都生动贴切。然而,他其实完全解决不了人间世的问题,他并无太成熟的药方,他此段讲了些对威权人有所了解有所顺从或者能与之建立某种互动的可能,比较起来,这一段讲得还比较有可行性。此外他只能劝告你逃离,回到内心,回到虚静、无言、无为。这是聪明吗?这是沉痛已极了吗?这是知其不得已而为之吗?
他已经说了很多了,他已经想尽办法了,你还想要他怎么样呢?
他其实是见了威权与天杀人物,根本没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