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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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万物万象的存在权

两千数百年前,庄周其人,对此已经有了与众不同的思索: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 。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

为什么你会认同、认可某个事物或言说——观念呢?因为它有它被你认同的性质和道理,因为你有你认同和认可的标准、依据,就是上章说到的你有你的X。为什么你不同意、不接受某种事物或者言说——观念呢?因为它有它不能被你同意的方面和道理,就是说他违背了你的X。道,是由于运行、由于它表现出来了,起了作用了;或者是由于你的行为,由于你的试图运用它而被称作道,亦即成就为道的,此话也可以简化,就是鲁迅说的,世上没有路,人走了,也就有了路,路是人走出来的。万物的存在与变化都是道的证明与体现。万物为什么成为万物,各物为什么成为各物?世界万物万象,各有各成为自身的原由,各有各成为这样那样的道理。你怎么知道了他们的各式各样呢?这则是因为被命名、被承认、被言说,由于认识主体的存在、分析与认同(表现为有所称谓)而成就为万物的。没有什么东西没有它存在的依据、道理、特性、结构与运转变化的规律。没有什么东西不认同不认可或者是绝对不可以认可认同自己的方式。或是说,没有什么存在的性质和方式是被认识主体、被人类所能够、所有权利不予认可的。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在各有其理、其性、其位、其量、其形、其态这个意义上,在同样地体现了大道、下载了大道这个意义上,在各有其存在的权利(我们只知道人有人权,庄子却告诉我们一个观念、一个命题:一切存在都有存在权、存在之道,即谓:“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从这个意义上,即就其“存在权”、“存在之道”而言,一根草与一根梁柱并没有区别,一个美人——西施与一个丑八怪——厉,她们二位也具有同样的存在的合理合法合道性。各种千奇百怪稀奇古怪都有自己产生的原因与存在的理由——依据。懂得了这个,就通达了,就视万物为一体了,就得到了统一性、整体性、同一性了,就不较劲了,就不会因为世界的千奇百怪、不合己意、不那么听话而怒火中烧、而焦虑痛苦、而发动大炮火箭的战斗了;也就可以少搞一点唯意志论、唯我独尊、翦除异己、霸权专制、逆我者亡、一花独放、好勇斗狠、动辄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了。

把万物的存在的道理,与它们的被命名联系起来,这是老庄对于认识论与本体论的一大贡献。老子开宗名义,一上来就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是一个名,一个“常名”——恒常的、永远的、根本的名。接受了这个名,就算开始、乃至是在相当程度上接受了这样一个道。命名与接受命名乃是认识上的一个标志,一个里程碑。人对于世界认识得越多越深越广,给万物万象命的名就越多越深越广。人为什么学习?为什么读书?动机之一,过程之始就是为了学会为世界命名,为自己命名,亦即认识世界,也认识自身。

所以庄子说物谓之而然,是说你给它命了名,也就是多少地知道了它的定性定位定量结构与形式了,知道了它的然——“然”——可解释为“如此这般”——即知道它的同一性乃至于合理性即哲学的合法性了。可不是嘛,你都给它命了名了,它还有什么理由不成为它自身而成为它物呢?名既然是大千的、多样的、杂陈的,你有什么理由要求世界为你而变成单一纯一唯一呢?你称某种流动的物质为水,说明你已经掌握了水的某些特点,某些如此这般的“而然”,某些存在与运动的方式了。在你学会了对于水的命名以后,你多半已经知道了水的基本上的液体性质、有固定的质量却无固定的形状的性质、你知道水的无色与无味、知道了水为动植物所需要、知道有关的雨露雪冰霜与蒸气的物态变化了。你也就已经承认了水是水而不是金、木、火、土的合理性、“而然”——而如此这般——性了。

水可以如此这般,那么煤炭呢?煤炭有没有理由乃至权利成为煤炭的样子呢?你说它黑,它就是黑。你说它black,它就是black(英语:黑),你说它khara,它就是khara(维吾尔语:黑)。为什么一种事物会是这个样子呢?因为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它不是另一个样子呢?因为它压根就不是另一个样子。这种不同,表现为不同的名,也可以反过来说是根据于不同的名。

或者,为什么有不同的名呢?因为事物本身就是各式各样的。

为什么鸟能飞上天空,而鱼鳖飞不起来呢?因为它们是鸟、它们谓之鸟称之鸟叫做鸟所以会飞,另外的它们则是鱼鳖,谓之为、称之为、叫做鱼鳖所以不会飞。为什么鱼鳖能够潜水而游,鸟儿却不能够潜水而游呢?因为这个它们是鸟类所以不会潜水而游,而那个它们叫鱼鳖所以会潜水而游。

一切的一切,万物的万物。都是自身而不是他人他物,都有自己的存在的方式与道理,有自己的活法与禁忌,有自己能够承受的与不能够承受的说法、要求、名分、分析、对待与变化。在这个意义上,千差万别的万物万象,其实存在和运转的道理有它的一致性,相通性,完全可以互相理解,可以双赢多赢。

而人们常常是多么蠢!他们常常是想要把A变成B,要不就是只要C不要D,再不然喜欢E高抬E,贬低F排斥F,不仅如此,他们还要把从A到Z,从A’到Z’……分成高下正负美丑善恶敌我亲疏三六九等,他们将千差万别的物象变成纷争不安血腥死掐的根由,他们为何硬是闹不懂道通(相通、相一致、相转化、相和谐)为一的道理呢?

一方面是各可其可,各然其然,各不可其不可,各不然其不然,一方面是道通为一,大而化一,这是庄子的妙处与特点。它与欧洲的多元主义相对主义并不相同,它不是承认了多样就完事了。中华圣贤承认多元的目的是化多而为一,从人的主观上精神上化解歧异,把纷争消化掉或几乎消化掉,却不是欧美式的多元制衡用体制法制和价值原则人为地管住(或管不住)歧异与人性恶。

庄子上述引文的这一组话语颇有同义反复的特色。从逻辑学的角度讲这是同一律,即A=A,道通为一,根据的就是这个同一律,A=A、B=B……Z=Z,都符合同一律。都符合同一律也就都符合矛盾律,即A≠B,而A≠B用庄子此章的语言说,就是不然于不然,不可于不可。从哲学的尤其是经验的角度看,然于然,不然于不然,可乎可,不可乎不可,固有所然,固有所可,美国就是美国,中国就是中国,老板就是老板,打工仔就是打工仔。这包含着对于世界的多样性的体认与包容,包含着统治者对于人民、被统治者的放手与尊重,对于与己另类的存在的理解与包容,甚至还包含着对于命运与秩序的安时顺命。被统治者应该安时顺命,不要造反不要闹腾,统治者也要安时顺命,无为而治,不要阴谋诡计不要新招迭出不要出幺鹅子不要整人折腾人民。一个A=A、A≠B,到了中华文化这里,到了先秦那时候,也包含了许多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为什么A与B与C可能会不一致并且互相攻讦?因为A是A不是B也不是C,因为B是B,不是A也不是C,因为C是C,不是A也不是B。这些话从逻辑上说等于废话,但是承认这一点的人比不承认的人多了气量,多了胸襟,多了和谐,多了任其自然,多了放手即无为而治,多了对于客观规律对于人性民心的尊重,另一方面老百姓也就多了接受与顺从。

孔夫子致力于正名,即按照他老人家的标准纠正被乱世、被乱臣賊子们歪曲搞错了的名——概念归属、地位归属、性质与价值归属。老子强调的是对于终极的名、巅峰的名、对于大千的名的统一性含义、一致性内涵、特别是相对立的名(高下、前后、是非、美丑……)的相反相成的共生与转化的法则。而庄子,他强调是对于名的理解与承认,也就是对于世界、对于大道、对于人间世与大宗师的理解与承认。庄子的道通为一的命题,其含义应该是靠拢于“理解万岁”。

而一个革命者、叛逆者,可能恰恰相反,他要强调的是A≠A,B≠B,C≠C:无产者并不注定永远是无产者,剥削者并不注定是剥削者,统治者并不注定永远当统治者,他们的革命之道就是要从理论上从理念上到行动上要无产者丢掉锁链,夺回全世界,要剥夺剥夺者,要把被颠倒的一切再颠倒过来,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要把老板变成工仔,把工人变成主人,把地主变成被专政的(五类)“分子”,把贫农变成农村的精英和骨干。

但是这样的剥夺与颠倒并不是无尽无休的,一个社会如果永远处于剥夺与被剥夺,颠倒与被颠倒,翻身打滚(《白毛女》唱词:“天翻身来地打滚……”)与再翻身打滚之中,就永远不要想建设新生活,不要想繁荣富强,就永远是国无宁日。所以一个社会早晚会有需要稳定的共识,需要承认ABC乃是ABC的“名”的稳定性,承认可乎可,然于然,不可乎不可,不然于不然的常识,承认重在建设、将工作重点从阶级斗争转变到经济建设上来的道理。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就更精彩。庄子早在几千年前就接近了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的某些思考:行之而成,先有万物的存在、运行、生生灭灭、相互作用,才能追溯到道。这叫“存在先于本质”(保罗·萨特)。等你追溯到了大道了,却又可以判断道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象帝之先……就是说老子不满足于仅仅将道视为本质,而宁愿将道判定为天地与上帝的起源与归宿。抽象化到了道这一个顶级概念、顶级命名之后,能量就是物质,物质就是能量,驱动就是软体,软体、硬体、驱动、二进制等都浓缩为一:道之为物,惟恍惟忽,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几个字还真有点像是描绘宇宙起源学说中设想的星云呀黑洞呀什么的一个样。

存在与本质的先后问题,并不是一个死的思路,死的规定。宇宙、银河系尚未形成尚未存在的时候,已经有了使宇宙、银河系必然生成的大道。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最终还要变成无,无此后仍然变成有,这才是大道的要妙——真谛。

而人们对于万物的体认,离不开你的“谓”,离不开命名与语言。尚未命名,也就是尚未发现、尚未进入你的思考半径、尚隐藏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现代语言学十分重视语言对于思维的规定性。但另一方面,无名才是万物之始,有名是后来的万物之母。

就是说,按老庄的观点,本来道才是本源,物才是前提,行与谓,功用与称谓是派生出来的。派生与原生,却又是互相转化的,互相转化,在人的认识与行为中,功用与称谓的重要性是无法忽视的。这也是齐物的一种表现。从人的认识上,常常是有了对于万物运行与作用的认识在先,才有对于大道的寻觅与体认,有了万物的名称称谓在先才有对于各种物象的了解即知其然。这个道理也是很有意思的。

同时“谓之而然”的说法,一不小心碰上了唯心唯物之争。按照唯物主义,物的存在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应该是然于然(即自行存在)而不是谓之而然,你称谓不称谓它,它照样存在。

中国是一个常常注重名而有些时候忽略了实的地方。害得从孔夫子那时候就辛辛苦苦地忙于正名,到今天,各种虚名伪名枉名恶谧仍然在扰乱着视听,障碍着真相,制造冤案也制造招摇撞骗,更制造人云亦云、三人成虎、颠倒黑白。强调谓之而然,与其说是夸大了人类主观的决定性作用,不如说是提醒我们冷静清醒地对待千奇百怪的称谓,不要因“谓之”而昏了头昏了心。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分离有可能意味着完成,完成有可能意味着毁损。各种物体,其实并无完成与损毁的区别,完成与损毁相通连,本是一回事。只有明达的智者才懂得成与毁的同一性。用不着斤斤于啥是完成还是毁损,有用还是无用,有用无用都是最平平常常的事体情理。平平常常的事物得以存在,能存在也就是有了用了嘛。有了用了也就是能通晓了、讲得通了,能通晓能讲通也就有所获得。有了获得也就差不多接近于大道了。你跟随着事物的这种存在与变化,却说不出事物这样存在变化的所以然来,那个所以然,那个不知道的所以然,不就是道的作用了吗?

整合固然是一种完成,划分、分离、分解与分割其实也是完成。这样的完成,从另一个角度看,却分明是毁损。一根原木,锯成几块,才成为建筑材料或制品材料。而任何一种材料的产生都是原木的毁失。A成B毁,B成而C又毁了。成与毁是相辅相成的。秦统一了六国,对于秦来说是大功告成,对于齐楚燕韩赵魏来说则是自身的灭亡。清兵入关、入主中原,对于大清王朝来说是一大成就,对于明朝来说则是彻底毁损、彻底完蛋。

不论什么事物,成与毁、全与分,是互相通达、本来就一体的。只有通达的人,具有道性的人才明白这个成与毁、全与分的相通相合为一。能把分、合、成、毁看穿看透,看到它们的相通相齐合一,这算得上通达之人喽。通达了就不必太过用心,大而化之,以平常平庸之心对待也就行了。能存在就是有用,这有点黑格尔说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的意味,也是合理的就会存在的意思。黑格尔讲的是理,老庄讲的是道,万物庸常,都能存在一时一处,说明他们都合乎道,都是有用的。街角上站立着一个乞丐,你能说他没有用吗?你能说他是只有毁损没有完成的吗?他对于你可能没有大用,他对于他自己与他的亲人友人,说不定也很重要。他的存在仍然是合理合道的。相反,认为一个社会或一个地区,只存在有用的东西,不存在无用、备用、待用、用毕、有用无用存疑的事物,那倒是不合情理的了。

能平平常常地对待胜负成败分合用废,也就能正确地处理回应各种变化了,也就能通达无碍,不自寻烦恼,不自找麻烦了。而能做到如此,也就有所得了。自然而然地做到了通达,无心无意中做到了的通达才是大道的体现呢。

我们读庄子也与读老子一样,发现他们常常是宏观远大地、抽象概括地、深邃警辟导、苦口婆心地,有时却又是挖空心思乃至花言巧语地劝谕人们,世界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无所谓生命与长寿,也无所谓死亡与夭折,无所谓高贵与荣耀,也无所谓耻辱与痛苦,歇着吧,您哪,算了吧,您哪,低下你梗着的脖子,复原你挽起的袖子吧,您哪。

为什么硬是这样地消极!要都是这样地消极,活与不活还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不活呢,还不如没有你我呢。

逍遥是什么?是不是一种消极乐观主义?是不是一种认输的精神、服软的姿态,躺倒的闲适与冰冷的静安?

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叔本华说,世上的哲学,可爱的多不可信,可信的多不可爱。智慧呢?智慧是不是有一种清冷的品格?热情如火、熊熊燃烧、使命感超人、献身意识特强的人是无法接受庄子的。而庄子也不接受自我的过分扩张,主体意识的过分强化。而一般的正常人中庸人呢?各种学说不妨多知道一点,多琢磨一点,学说可以冲洗精神,学说可以满足思辨的趣味,学说可以见人之所未见,闻人之所未闻,谈人之未谈,怎么样去吸收消化判断呢?那就靠读者自身的努力喽。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

辛辛苦苦,心劳日绌,原因在于世界的不同一,在于我们生活在一个熙熙攘攘、纷纷扰扰、众声喧哗、莫衷一是的世界上。还在于寻找世界的同一性、企图把握那个最根本最唯一的一而不可得,找不到真理,找不到一致,这样的生活是多么伤脑筋!而人们却忽略了,万物万象,本来是有同样的道理、同样的存在的依据、同样的作为大道的下载的性质。本来是相同的相通的相合的,却还要争辩不休,区分不休,劳神不休。

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说。

这就好比那个著名的朝三暮四的故事。

什么叫朝三暮四呢?一位养猴子的老汉,对众猴说,我每天早晨喂你们三份橡子,晚上喂四份,众猴大怒,于是老汉说好了好了,那就每天早晨喂四份,晚上三份,众猴都高兴起来。

太漂亮的故事啦,我们这些自称万物之灵的物种,我们是多么酷似这些自作聪明的猴子们啊。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朝三暮四或者朝四暮三,每天都是七份,数量、名分、实惠,都没有任何区别,叫做背着抱着一般沉,叫做两五当然就是一十,但猴儿们的反应大相迳庭。对于朝三暮四,大家愤怒,对于朝四暮三,大家喜悦。

其实不仅猴儿如此,我辈众人也是一样。我们争来斗去,急赤白脸,不常常就是争一个朝三或者暮三吗?

些话说得又刻薄又幽默,又巧妙又奇绝,令人击节赞赏。

可不是,吾辈人众,至今仍然把成语朝三暮四当作坏话,当作说一个人反复无常、前后不一、办事没有准头、说话不算数、没有责任心的同义语。这本身就与庄子的原意截然相反,却原来,我辈的智商与狙公豢养的小猴儿们毫无二致,我们之坚决贬低、坚决反对朝三暮四,与众可笑的小猴儿们毫无二致。

贾平凹曾经有言,一部文学作品里边的话语变成了成语,这乃是了不得的成就。庄周的朝三暮四已经成语千载了,然而,被理解与传承错了,这究竟是庄子的悲哀还是庄子的成就?这究竟是现在吹的很热的国学的光荣还是无奈?

请研究一下接受与传播的道理,当人们一代又一代地将朝三暮四当作反复无常的同义语的时候,他们究竟有几个人读过庄子的原文?原文并不复杂艰深,读解都不困难,那为什么要拧过来解释呢?都在那儿望文生义,都是浅尝辄止,都是跟着起哄。那个时候并没有网络,但是毛病与有网络的时候并无二样。被接受与传播,这是思想者著作者的成就,比想出点玩艺写出点玩艺却无人问津要神气得多,但同时,接受与传播意味着被通俗化、简单化、表层化、粗鄙化的可能大大地有,被延伸发展校正的可能则是小小地有。许多成语背后都有这样的故事。

理论掌握了群众就变成物质的力量,这很好。理论掌握了群众就被历史的主体——人民所发展深化丰富充实,这更好,太棒!同时,理论掌握了群众,也就改变了初衷,也就被群众的平均数、平均水准拉下理论的宝座,被百姓的普通生活的经验所修正,以至于面目全非……这样的可能性与现实性也不能被忽略。

老子的命运也是一样,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本来是多么哲学的概括!而今,无中生有,却是骂造谣者生事者的恶话!

再细细想,却也还没有那么简单。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果然毫无区别吗?极而言之,如果这批猴子的生命只够一个上午了,只有吃一次橡子餐的机会了,他们的最后的早餐吃四份可就比三份多了四分之一啊。

这样的朝三与暮三之争,其实到处都可以看到。比如战争中,势力较弱、损兵折将的一方,往往要求先停战后谈判,而势力较强、在作战中占有优势的一方,往往要求先谈判再停战,这难道没有区分吗?再比如现今世界上的先弃核再实现关系正常化与安全保证,抑或先正常化并保证安全再弃核,能一个样吗?先取得共识再宣布放弃武力,与先宣布不武,再争取共识,一个样吗?先发展再改革,还是先改革再发展;先普选再恢复秩序还是先恢复秩序再大选;还有是A先发制人打了B,还是B先发制人打了A,这可是关系重大,不可马虎的呀。

我们的改革开放中也有许多说法,一种改革的尝试,一个创举,一个体制改革与管理改革的实验,是先定好了社会主义的性,先戴上意识形态的安全帽才能动弹、才能摸索,还是先干起来、做出成绩,再总结提高到理论层面,再予以庄严命名颁发证书直到奖状奖旗,这也是大大地不同呀。摸着石头过河,与摸完石头画好河流石头地形图才允许过河,也绝非同类行事,同类路线。还有更绝的呢,只准过河,要求或声言三分钟过河,不怕淹死,不准摸石头,不准找路,不准试探深浅,能说他们既然都是过河,就都是一丘之貉吗?

一方面,是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之争,着实可笑与可悲。一方面,是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之间还确有奥妙,确有高手就此作出精彩文章,难以做到完全不予理会。一方面,是庄子的非争论、齐物论着实高明有味道,不争论或少争论,有益世道人心。一方面,庄子毕竟书生,他哪里懂得程序上的花样有多少夹带!

至于从主要方面来说,站得高一点,想得透一点,有利于去掉许多无谓之争,抽象之争,烦琐之争,这倒是事实,这也是阅读庄子此篇的重点。尤其在改革开放的中国,如果陷于烦琐争论,整天国无宁日,民无福日,全民讨论意识形态,那种图景实在是太可怕了!

外国也有精彩的嘲笑烦琐争论的故事,例如斯威夫特的《格里弗游记》(此书中的大人国小人国的故事在我国也是家喻户晓)中描写一国王吃著为煮鸡蛋时先磕蛋壳大头,扎破了手,乃下令臣民今后吃煮鸡蛋时一律先磕小头,从此此国陷入内争,并成立了民主派的大头党与保皇派的小头党……但仍然不如庄子的朝三暮四故事冷幽默。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所以,圣人不那么在乎是是非非的争论,不那么较劲,而相信天道自自然然会平衡均匀这些互相对立、互相争夺的势力、力量、方面,这就叫两行,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个两行就叫做双赢、多赢。

这可不得了,庄子早在二千多年前就提出了两行之道,不是单行路,而是双向路径,这又叫天钧之道,平衡之道,和谐之道,虽然他不可能预见千年后的今日,却抓住了不争论这样一个根本的与永恒的,对于千年之后仍有意义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