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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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国小姐论

论到吸收洋鬼子的文明,日本鬼子真有他们一套。他们对西方文明,一直有什么就学什么,学什么就像什么,明治天皇学会了西方的船坚炮利,斋藤秀三郎学通了英文的文法,原田康子也学到了法国的微笑与晨愁。

咱们中国总是老大,汉家自有章法,根本就不屑学人家,何况东洋倭人学过的剩货,我们更不高兴再去学,所以我们一直能够保持中国本位,恪守华夏宗风。可是有一部分不争气的假洋鬼子却不这样想,他们一定要学洋人,起码要学东洋人。他们暗中酝酿,明白鼓吹,首先就把中国的女人说动了。太太小姐是最不顽固的,她们逐渐发现,洋婆子的一些玩意实在有模仿的价值。于是,新式高跟代替了三寸的小木屐;新式胸罩代替了杨贵妃发明的诃子;新式烫发代替了旧有的堕马髻。虽然辜鸿铭那老怪物拼命劝阻“如何汉臣女,亦欲做胡姬”,但是他终于失败了,他感慨、他诅咒,他悲叹“千古伤明妃,都因夏变夷”!可是大势所趋,群雌所好,又有什么法子呢?在巴黎香水面前,辜老头子不能强迫每个中国女人都多多爱用桂花油!

中国女人的思想模式完全与咱们中国男人不一样。男人好吃,所以抢先吸收了西方的玉蜀黍、花生米;好抽,所以吸收了纸烟和鸦片;好看,所以吸收了眼镜和电影;好生病,所以吸收了六○六和奎宁;好曲线,所以吸收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可是在另一方面,中国女人也在向洋婆子学习,她们逐渐知道:缠了一千年的小脚应该解开了;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大道理应该怀疑了;

“香钩”“弓鞋”“莲步”“帘底纤纤月”的肉麻文学也应该滚蛋了。……民国九年的2月里,居然有两个女学生跑到北京大学上起课来了,这在“男女不杂坐”“妇女无才便是德”的文明古国里,真不能不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在“摩登”和“时髦”的集体领导下,夏娃的后人不但扶摇直上,并且早就把我们亚当的子孙丢在后面了。收音机刚传到中国来不久,北京大学就有过女学生抱着一个大收音机上课的妙举!现在她们虽用电晶体收音机代替了那个大号的,可是她们那种抱收音机的心理,却是从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女人最大的功用是软化男性增加爱情,最大的使命是驭(不是“相”)夫教子,搞政治实非所宜,武则天终于垮台和西太后临死前的忏悔可为殷鉴,娄逞虽然能为丈夫仕至扬州议曹,可是到头来终有“还作老妪”之叹。故女人之欲耍身手,必限于厨房之内、丈夫背后、婆婆面前,明矣!但是有些女人却不这样想,她们在控制男人一方面非常熟练,游刃有余。她们总想利用余暇出而问世,“公不出山,奈苍生何?”否则做了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笔下青苔石畔的紫罗兰,幽居空谷,芳华虚度,岂不太“那个”了吗?

生为现代中国的女人真是幸福。若在古代,多少美女,都在贫贱江头浣纱低泣,或在小茅屋里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有多少个颜如白玉的吴姬越女都被埋没掉了,因风飘堕了。偶尔脱颖出了一个褒姒,可是不爱笑也不行,周幽王千方百计要使她发笑,结果只笑了一下,就把亡国的账都记在她头上了。三千年来,她一直背着狐媚魅主的恶名!还有些女人,也以姿色端丽,被皇帝的爪牙与特使当秀女“选”到宫里去了。当时的选美只为天子一个人,若不幸碰到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帝,那就算倒了大霉,禁宫深锁,羊车不来,白天望昭阳日影,晚上看章台残月,晴天伴寂寞宫花,雨天想野渡无人,斜倚熏笼,自叹薄命而已。这样下来,二十年后能够白头宫女谈天宝遗事的,还算是幸运的,碰到个孝感动天的皇太子,说不定心血来潮,要让你活生生地为先皇帝殉葬!

现代的中国女人就没有这种危机了,如果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就可以报名参加男人主办的中国小姐选拔会。若有幸而当选,立即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第一名可亮相长堤,名利双收,固是美事。即使亚军季军,也可献花朝圣,做空中小姐。自第六名以下,起码可把照片履历宣诸报章,腾之于众口,不但日后转业方便,而且可借此理由,敲老子竹杠,多添两件时装和旗袍,等到徐娘半老之日,还可动辄拈出当年中国小姐的候选证,以骄远邻近舍的三姑六婆。……由此看来,竞选中国小姐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千载良机,失之委实可惜。

有人看到选美大会,竟联想到古代东方的女奴市场,又有人联想到叫价的拍卖行,真是大逆不道的联想!须知当今之世,即使夷吾再世、孔明复生,若想得君行道,也必须高考及格参加竞选不可。你若再想南阳高卧,草堂春睡方起,有个三顾茅庐的大耳郎来跪地哭求你去做那相桓公霸诸侯使孔夫子不披发的大事业,天下还有这种人才主义的傻瓜政治家吗?老实说吧,现在这个时代,你要想出人头地,捷径有千百,正途却只有两条,一条是考;一条是选。至于这两条路是否公平客观,是否清高之士所能忍受,那就非我所知也,你只好去问考选部长。总之,流风所被,这年头简直成了一个考选的世界:留学要考,议员要选;

书记要考,教皇要选;电影明星要考,中国小姐要选,凡是孤芳自赏矜而不争的家伙,那你只好做不识时务的人下人了,连冷猪肉你也吃不到。考选制度的可贵,乃是替上天做不负苦心人的善举,古人十载寒窗,悬梁刺股,三年不窥园,用这么大的代价来换取布衣将相的享受,其志即使可悲,其努力总是可以评价的,但是若以“自然的本钱”轻易盗得大名大利,未免使那些苦心人看得眼红。

我们看不起世袭即位的皇帝,看不起祖荫与裙带的官儿,其理由也即在此。所以在20世纪60年代的民主中国,我们还看到以人民的税捐去养孔子孟子曾子的七十几代的重孙子,去设置连专制时代的帝王都不肯设置的道教天师府,我们真忍不住要叹口气!

不过,从另外一个观点来看中国小姐的选拔,倒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盖选美者,匹夫匹妇之天性也。晋朝时桓温娶了李势的妹妹做姨太太,他的元配夫人为之大妒,特操刀来找小姨子,非分尸“李阿姨”而后快不可。想不到老娘一见李阿姨,审美之心油然而生,不但泄了腾腾的杀气,反倒说:“我见汝犹怜,何况老奴!”这位元配夫人真是了得!在感情冲动磨刀霍霍之时,仍不忘美学原理,若生在当今之世,足可敦聘为中国小姐评判员矣!

不庄重地说,选美本是吃饱了饭没有事干的高等男士们所发现的消遣女人的艺术。因为女人绝不会想到选美,这倒不是因为恐惧什么,乃是因为镜子一照,她立刻感到“美不由外来兮”,立刻发现她自己不就是天下第一美人吗?维纳斯已在此,还有什么好选的?故凡是参加角逐的小姐们,无一不是兴致冲冲地抱着必售的信心而来的;而那些不肯参加或不屑参加的幽谷百合,也无一不带着“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骄傲作壁上观,设想女生宿舍群雌粥粥围看报纸评头论足之情景,以及在时装表演或选美大会上在座女性很少鼓掌的事实,我们实在不难揣度她们那点小心眼儿了。

古代邯郸大道,为贵族豪俊所标题;咸阳北版,是诸侯子女所麇聚。现代高等男士们筹办中国小姐选拔赛,除了可收佳丽云集举国瞩目之效外,还有两个副作用,一个是可使女人内讧,盖女人本来都是一致联合起来对付男人的——虽然她们一回宿舍就吵架,现在选美大会一举行,第一名只有一个,有你无我,既生瑜,何生亮;卿不垮,孤不安,个个蛾眉障妒,争把双眉斗画长,这在男士们看来是最开心的事;另一个副作用是女人在这时候才最听话,最不能吊男人的胃口,一一鱼贯展览,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人人在“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品评下,规规矩矩地答话,诚惶诚恐地作态,平时那种骄横的气概一点也没有了,男士们绝对不会在其他场合同时看到这么多的美女,也看不到这么多的谦虚。

有人说参加选美好像是做买卖,在古代是小本经营,女的只为悦己者容;现在却是大企业,须做大广告,公开看货色以广招徕,并且正相反的是,女人冶容是为了让群众悦己,须做大众情人才称快。其实这种心理是无可厚非的,就连我们男性中的孔圣人,也有过叫价心切的流露,所谓“有美玉于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只是男人吃亏,不能靠原始的本钱占便宜,尤其是现代的男人,连“面首”也没机会做了,除非是做拳王,但是拳击宝座的得来也良非易事,要鼻青眼肿几千次才行,最后若不及时耍狗熊退休,还得鼻青眼肿地被打下来。呜呼!本钱饭岂是男人所配吃者乎?

选美这件事,本无客观标准,古代《杂事秘辛》等书太落伍了,而洋婆子的尺码不尽合东方的美人儿;身为评判,对燕瘦环肥的喜爱又各不相同,他头天晚上受了自己环肥老婆的气,第二天就可能投了燕瘦小姐的票。且身为候选诸佳丽,不自量力而几近滥竽者亦不乏人,有的甚至是赝品。当年日本小姐就有隆乳的记录,在美国亦有台下大叫妈妈的窘事,其为处子的程度可想而知。不管真伪杂糅也好,良莠不齐也罢,选举下来,一阵号啕之声是免不了的,落选者固悲从中来,当选者亦喜极而泣。不过身为败者不必沮丧,不能当选乃评判之亡我,非美之罪也!且机会尚多,今年不行,来年请早。只要善自珍摄,抓紧推荐人,明年卷美重来,重作冯妇于华灯之下,轻颦浅笑,搔首弄姿,又有何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