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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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冒巢民董小宛夫妇合璧卷真迹神品》说明

《清史稿·遗逸》传中有冒襄传,全文如下:

冒襄,字辟疆,别号巢民,如皋人。父起宗,明副使。襄十岁能诗,董其昌为作序。崇祯壬午副榜贡生,当授推官,会乱作,遂不出。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四公子”。襄少年负盛气,才特高,尤能倾动人。尝置酒桃叶渡,会六君子诸孤,一时名士咸集。酒酣,辄发狂悲歌,訾詈怀宁阮大铖,大铖故奄党也。时金陵歌舞诸部,以怀宁为冠,歌词皆出大铖。大铖欲自结诸社人,令歌者来,襄与客且骂且称善,大铖闻之益恨。甲申党狱兴,襄赖救仅免。家故有园池亭馆之胜,归益喜客,招致无虚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

襄既隐居不出,名益盛。督抚以监军荐、御史以人才荐,皆以亲老辞。康熙中,复以山林隐逸及博学鸿词荐,亦不就。著述甚富,行世者,有《先世前徽录》《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书法绝妙,喜作擘窠大字,人皆藏弆珍之。康熙三十二年,卒,年八十有三。私谥潜孝先生。

用公元核算,冒辟疆生在1611年(明神宗万历三十九年),死在1693年(清圣祖康熙三十二年),正是典型的明末清初人物。在明朝亡国之前,他在乱世中“不出”,三十四岁之年,拒绝了史可法推荐做监军,终于做了明朝亡国的遗民。亡国后,仍旧不合作,与清朝政府周旋达五十年之久,以至于死。这种孤高耿介,是很了不起的。

他之所以有这种不合作的本钱,一来得力于清朝政府的“宽大”,让他归隐林泉;二来得力于他家里有钱,可做归隐林泉之资。清人韩菼《有怀堂集》里说他“晚年退居祖宅旁,筑室数间,杂植花药,客至与酌酒赋诗。解音乐,时命小奚度曲,亦以娱客。书法特妙,善作擘窠大字,人皆藏弆珍之”,当是实情。过这种气派的生活,家里没钱是不成的。

在冒辟疆八十三年的生命中,除了上述的经历和著作外,最能彰显他文采风流的,乃是他跟名女人董白的关系,和他在董白死后所写的《影梅庵忆语》。

这部悼亡之作,当时已经传诵一时,后来更是播休异代。开了陈裴之《香畹楼忆语》、蒋坦《秋镫琐忆》、沈复《浮生六记》等书的先河。中国男人为他心爱的女人写书而又写得哀婉动人的,冒襄自是第一名。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号青莲女史。她虽然出身秦淮青楼,但是从小就读书,女才女貌,一世无双。她十八岁时从良嫁给冒襄,做姨太太,二十七岁“死去”。九年之间,他们在乱世中逃难,在乱世中图存,在乱世中寻欢做爱,在乱世中琴韵书声。最后,她告别了乱世,留下春梦一场,让冒辟疆忆语影梅庵中,老犹多情,眷恋不已。董小宛死后,张明弼写《冒姬董小宛传》,在跋中说:

巢民先生生多奇遇,而中年后屡悲死别,殆禅家所谓修福修慧,而未了愁缘者。顾色能伐性、忧能伤人,而先生独享大年。其以色寿者欤?抑以忧延龄者欤?

这可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两难式!

董小宛生在1624年(明熹宗天启四年),死在1651年(清世祖顺治八年)。

她是江苏金陵(南京)人,冒辟疆是江苏如皋人。《影梅庵忆语》中详记他们“生”的细节,却于董小宛“死”的细节,草草带过。冒辟疆写道:

三月之杪,余寓友沂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著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姬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间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这段话的确有点怪怪的。罗瘿公《宾退随笔》中写道:

冒辟疆《亡妾董小宛哀辞序》云:“小宛自壬午归副室,与余形影俪者九年,今辛卯献岁二日长逝。”张明弼《董小宛传》云:“年仅二十七,以劳瘁卒;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盖当时被掠于北兵,辗转入宫,大被宠眷,用满洲姓称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为其亡日也!非甚不得已,何至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隐微难悉哉?

辟疆《影梅庵忆语》追述小宛言动,凡饮食之细、器物之微,皆极意缕述;

独至小宛病时作何状、永诀时作何语,绝不一及;死后若何营葬,亦不详书;仅于“哀辞”中有之:“今幽房告成,素旐将引,谨卜闰二月之望日,安香魂于南阡”数语而已。未可信据也。《忆语》中“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圣帝君前”,至“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一节,按小宛若似病殁,则当作悼亡语,不当云“到底不谐今日验”之语也!

最后一则,自“三月之杪”至“讵知真梦与诗谶咸来先告哉”止,当是事实,讳以为梦耳!《忆语》止于此,以后盖不敢见诸文字也!

梅村《题董白小像诗》第七首云:“乱梳云髻下妆楼,尽室仓皇过渡头,钿盒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盖指高杰之祸也。第八首云:“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若小宛真病殁,则侯门作何解耶?岂有人家姬人之墓,谓其深阻侯门者乎?

这种董小宛“被掠于北兵”,最后变成清顺治皇帝的董鄂妃的说法,陈石遗《石遗室诗话》中也就吴梅村的诗,加以发挥。陈石遗说:

于是,相传为章皇帝董妃之事。然满洲蒙古无董姓;于是,有以《董贵妃行状》与《影梅庵忆语》相连刊印者。有谓《红楼梦》说部虽寓康熙间朝局,其贾宝玉因林黛玉死而出家,即隐寓此事者;《红楼梦》为闺秀各起别号,独林黛玉以潇湘妃子称。冒辟疆《寒碧孤吟》为小宛而作,多言生离;……《忆语》则既有与姬决舍之议,又有独不见姬与数人强去之梦,恐其言皆非无因矣!

罗瘿公、陈石遗之后,王梦阮《红楼梦索隐》更坐实此说,不但把做了十八年皇帝的顺治和十九岁的贾宝玉做出家比对,甚至“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小宛是苏州人,黛玉也是苏州人;小宛在如皋,黛玉亦在扬州;

小宛来自盐官,黛玉来自巡盐御史之署;小宛入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小宛游金山时,人以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号‘潇湘妃子’实从‘江妃’二字得来”等说法,也都破隐而出了。

虽然,史学家孟森笔下的《董小宛考》已经推翻了“猜谜的红学”,他考订出董小宛二十八岁时冒辟疆四十一岁,而当时顺治皇帝只有十四岁,从年龄比对上认定董鄂妃非董小宛。但是,不是皇帝而是拥有“北兵”的满大人之一,干了这冒辟疆惹不起的一票,而使佳人生离、才子讳莫,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冒辟疆说:“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最后折尽之余,犹以“色寿”或“忧延”收尾,男女聚散之奇,真令人感“冒”了。

冒辟疆笔下追忆了不少乱世中的流离苦楚,但也追忆了乱世中的神仙画面。

看他写的: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云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这种才子佳人的风光,不正是神仙画面吗?

另一方面,佳人之才,也是可观的。董小宛做了冒辟疆的姨太太后,住在水绘园艳月楼,在鼎彝书画之中,也有了不凡的成就。阮元《广陵纪事》说她“尝佐辟疆选《唐诗全集》,又另录事涉闺阁者续成一书,名为《奁艳》,又有手书《唐人绝句》一卷,落笔生姿……”如今从她的遗作中,论诗论字论画,都清艳动人,洵属不凡。

这一《冒巢民董小宛夫妇合璧卷真迹神品》手卷,把冒辟疆、董小宛的作品二合为一,的确是极为罕见的珍品。一般看到的两人作品,都是各自独立的,不能合在一个手卷中的。而这一手卷,却天衣无缝地前后巧合在一起。这对乱世情鸳,在三百四十四年前就已生离死别,荒冢异处、尸骨难寻,如今却能在艺术品上连理而出、共偕比翼,想来益觉它的珍贵。董小宛的《秋闺词》有句是:“修竹青青乱草枯,留连西日影相扶,短墙微雾高城色,远树疏烟入画图。”三百多年过去了,他们形影相扶的日子早已远去,但是传神入画图的携手就在我们眼前。——我们真有眼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