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著千文》首跋为周越所书,次跋则为欧阳玄书,乃其跋于袁涣家中,但此跋现已不存。欧阳玄(1283—1357年),字原功,号圭斋,又号平心老人,湖南浏阳人。历任国子监丞、艺文大监、翰林学士等官,至正十七年(1357年)十二月卒,谥文忠,有《圭斋文集》十五卷。欧阳玄并非以善书闻名,其曾自言:“余拙于书,病余愈拙,近日求余文者多求余书,不得已力书以塞其请,然实非余之素志也。”可见其书乃是因其人而被见重,故今所见欧阳玄之书迹,多书于其六十岁之后。
《书史会要》云:“玄行草略似苏文忠,而刚劲流畅,风度不凡,未易以专门之学一律议之。”欧氏之书今日可见者有《春晖堂记》《赠季境诗》《五言古诗》《跋陆柬之文赋》《题李白上阳台帖》以及《跋欧阳修白书诗》等。据《石渠宝笈续编》之著录知欧阳玄跋《王著千文》,时为至正十七年(1357年)七月,而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之《陆柬之文赋》,其后有欧阳玄长跋,乃书于此年闺九月,两跋相距不到三个月。故玄跋《王著千文》今日虽不得而见,但我们亦可从其《跋陆柬之文赋》中见其风采。
入明之后,《王著千文》由明末著名收藏家项元汴所收藏。项元汴(1525—1590年),字子京,号墨林,秀水(今浙江嘉兴)人。项氏乃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民间收藏家,其人以及收藏有几项特色,现略述于下。
一是钤印特多,如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怀素《自叙帖》上钤有其收藏印七十余方,卢鸿《草堂图》上则将近百方,至于《王著千文》则亦“不遑多让”的钤有四十余方。据那志良之统计,仅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书画上所钤项氏收藏印者,便高达九十三方!收藏家在其个人收藏品上钤下收藏印,以示此物曾为其所有,这种满足个人占有欲以及炫耀的心理,原是无伤大雅之事,但如项元汴在书画上钤下如此多的收藏印,则不无轻微“心理变态”之嫌。而此种行径亦是字画本身的灾难,明人姜绍书便曾批评项氏曰:
每得名迹,以印钤之,累累满幅,亦是书画一厄。譬如石卫尉以明珠精镠聘得丽人,而虞其他适,则黥面记之,抑且遍黥其体,使无完肤,较蒙不洁之西子,更为酷烈矣。
在书画上钤印,就如同在人的脸上黥面一样妨碍观瞻,更何况遍黥全身上下,体无完肤,不是更为残忍吗?姜氏此论,实属精辟。
二是项氏常于其收藏品卷尾标明此物之购价,此一举动,则又显得有些市侩习气,故姜绍书又讥其“此与贾竖甲乙账簿何异?”今人根据著录中曾经项氏收藏,而其中有标明价格者,共得法书十六件,画十三件,《王著千文》便是其中之一。下表乃是十六件记有价格的项氏法书收藏品:
三是项氏对其收藏品订有编号,据今人考证其编号方式约有三种,其中最为人熟知的则是“千字文编号”。有人认为有此编号者,乃是“项氏收藏中比较贵重者”,此论断应有误。按上表所载十六件记有价格的项氏收藏法书中,只有七件有“千字文编号”,高达千金的怀素《自叙帖》以及其他价昂收藏品,如《王著千文》等无此编号;相反的,只值数十两的收藏,则有编号。可见若从编号来判断项氏收藏书画的价值是极为不可靠的。
清初吴其贞所撰的《书画记》一书,为第一本著录《王著千文》的书籍,但只有寥寥数字。其书中登录有“王著草书千字文一卷”一条,记云:“书在笺纸上,法效孙过庭千字文,宋太宗当日命著将历代法书刻为淳化帖。”而在其后的“赵伯骕勘书图一幅”条下,则记载了当时吴其贞看到《王著千文》时,其收藏者为何人。其云:
……以上书画十九种,观于嘉兴沈子容家,本高愚公之物,父子进士,皆官工部,好古玩家,多收藏。……子容,愚公妻弟兄,愚公子,幼皆子容摄理焉。
时甲午三月六日。
文中的“甲午”为顺治十一年(1654年),“高愚公”应为“高寓公”之误,指的是明末遗民高承埏。高承埏,字寓公,一字泽外,和项元汴同样为浙江嘉兴人。承埏为崇祯庚辰(十三年,1640年)进士,曾知迁安、宝坻、泾三县,福王时,迁工部虞衡司主事。父高道素,为万历己未(四十七年,1619年)进士,亦官至工部虞衡司主事,故吴其贞称他们“父子进士,皆官工部”。
高承埏(1603—1648年),年四十六,著有《稽古堂集》《五十家诗义裁中》,以及编辑《崇祯忠节录》。明末乱后,闭户读书,“聚书八十椟,多至七万余卷”,“与项氏万卷楼争富”。除了藏书丰富外,高承埏亦收藏古今字画,“藏古人遗迹自娱”。吴其贞书中著录的十九种书画,除了《王著千文》外,尚包括怀素、褚遂良、苏东坡、黄庭坚、王维及李伯时等人之作品,收藏不可不谓丰富。
高氏卒后,其收藏归其妻弟沈子容所有。沈子容,生平资料不详。
据《石渠宝笈续编》的著录,《王著千文》上钤有梁清标的六方收藏印:
“梁清标印”“蕉林”“蕉林书屋”“棠村审定”“苍岩子”以及“观其大略”。但今在《周越跋文》和乾隆前隔水题诗上仅可见“梁清标印”和“蕉林书屋”二印。
梁清标(1620—1691年),字玉立,一字苍岩,号棠村,又号蕉林,明崇祯十六年进士,官庶吉士。明末降李自成,顺治元年又投清,官至保和殿大学士。梁氏精于鉴赏,为清初著名的收藏大家,刻有《秋碧堂法帖》,著有《蕉林诗集》。
梁清标之后,《王著千文》归清初收藏大家安岐所有。安岐(1683年—?),字仪周,号麓村。“李文”说:“他(安岐)生于康熙二十二年癸亥(1683年),在乾隆壬戌(1742年)尚写《墨缘汇观录》自序,次年即死去。”此与事实不符。按《墨缘汇观》一书所著录的第一件安岐收藏品“钟繇《荐季直表卷》”,安岐记其来源时说:
……偶于乾隆甲子(1744)重阳前五日,有客持此来售,余因久病杜门,闻之喜不自持,邀客坐古香书屋,共赏称叹,遂以重价易之。时是录已成,意谓此卷生平不能一睹,故以西晋为首,何幸衰朽余年,复能得此墨妙,事属奇甚,岂非与翰墨有因缘耶!
安岐虽于乾隆八年完成《墨缘汇观》一书,但并不代表他卒于此年或次年,不知“李文”所据为何。由上文可知安岐于乾隆九年九月四日买进了钟繇的《荐季直表卷》,故至少此年安岐仍在世,但亦已“久病杜门”“衰朽余年”了。又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子明卷)上,乾隆跋语曰:
丙寅(1746)冬,安氏家中落,将出所藏古人旧迹求售于人,持富春山居图,并羲之袁生帖、苏轼二赋、韩干画马、米友仁潇湘等图,共若干种以示傅恒……由此或可推测安岐于乾隆十一年已卒。
安岐死后,其收藏品大都进了清朝内府,《王著千文》亦不例外。其进宫时间在乾隆十年(1745年)到三十九年(1774年)前之间,因为它并未著录在成于乾隆十年的《石渠宝笈初编》之内,而是著录在《续编》中。在“前隔水”上,有高宗在乾隆三十九年时所题的七言律诗一首,文曰:
考古虽然多有舛,临池何碍是其长;一千文抚精神蕴,八百年腾纸墨光。初仕成都遇淳化,疑摹智永识欧阳;侍书际会传佳话,訾议宁须论米黄。甲午新正上浣,御题。
乾隆前隔水御诗今仍存,其上并有乾隆“会心不远”“德充符”“见天心”“垂露”四印,以及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宣统御赏之宝”一印。
《王著千文》在乾隆时进入清宫,直至大清灭亡后才流出宫外,此中过程尚有一番曲折需要说明。按清廷被中华民国取代后,逊帝溥仪因受“清室优待条件”的保护,继续居于清宫长达十一年。民国十一年(1922年)时,溥仪为筹备留学及生活经费,便以“赏”其弟溥杰及溥佳之名,利用两人每天陪他读完书出宫时,将宫中所藏历代古书字画择其精者分批运出宫外,藏至溥仪位于天津英租界的楼房里。
溥仪“赏赐”的时间从宣统十四年(1922年)七月十三日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二月十二日为止。被盗运出宫之物,据“清室善后委员会”事后在清宫所发现的“赏溥杰单”和“收到单”而作的统计,短短五个月的时间,被盗运之物多达宋元善本二百零九种,共五百零二函;书画手卷一千二百八十五件,册页六十八件。而《王著千文》便是其中之一,乃溥仪于十一月初十赏给溥杰而盗运出宫的。
溥仪在民国十三年(1924年)十一月被逐出紫禁城,后投靠日本人,转至天津日本租界。期间,溥仪曾赏赐近侍以及贩卖少数法书字画。民国二十年(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隔年,久欲重登帝位的溥仪前往长春“即位”,日人将其存放于天津的宋元善本、法书名画和珠宝等共计七十余箱运至长春,置于伪宫东院图书馆楼下东间的小白楼中。
中日战争末期,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八月十日,日本关东军司令小田乙三宣布伪满洲国迁移至通化。十三日溥仪逃至通化大栗子沟,17日欲搭机逃往日本,但遭中共人民解放军和苏军所俘,溥仪随身携带的一百二十余件字画则全数被查获上缴。
树倒猢狲散,溥仪逃走后,“小白楼”所藏之物遭满洲国少数卫兵大肆争夺盗取。知识水准不高的伪满卫兵们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所在,只知抢得愈多愈好,故在争夺过程中不时发生为了抢得一件“东西”而你拉我扯的场面,这种无知而疯狂的行径,使得多件旷世巨迹稀世珍宝毁于一旦,有的全毁,有的被扯裂而断为数截,有的则被撕碎。根据杨仁恺《国宝沉浮录》一书的调查,在此次“小白楼事件”遭到破坏的原清宫收藏品至少有。
原藏于小白楼的历代法书名画,在短时间内被伪满卫兵们洗劫一空,这次不幸的事件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重大浩劫之一。以上所列或损或毁之国宝仅是一个大概统计,其数并非只有如此。而作者之所以详列此表,原因乃是作者怀疑《王著千文》今日仅剩《周越跋文》与乾隆御诗,可能即是在小白楼内因卫兵们争夺所造成的。按周越跋于蜀素上,乾隆题诗于前隔水上,两跋皆为绢布,其余《王著千文》与欧阳玄、项元汴诸跋皆书于纸料上,故作者认为此卷亦被卫兵所拉扯撕毁,原物仅剩不易撕裂的绢布,即《周越跋文》与乾隆御诗!
《国宝沉浮录》第八章为杨氏所作有关被溥仪盗运出宫之国宝的目录简注,其中亦提及《王著千文》一条,杨氏称此卷之下落云:“据当时留长春之于莲客所云,原件已毁。”于莲客所指应即是毁于小白楼内。而于氏之说法为众人所接受,故启功才会说:“《石渠》旧藏王著书真草千文,后有周(越)跋,四十年前已成劫灰。”但杨、启二人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周越跋尚存于世上,甚至已远渡重洋来到台湾了。此中之因缘际会,实令人不禁感叹矣!
从北宋钱勰、南宋贾似道、元张金界奴、明项元汴,到清朝的梁清标、安岐、乾隆,千年之间,《王著千文》历经各代收藏大家之手,为一流传有绪的赫赫名迹。如今王著原迹虽已毁,其书法亦世已无传,但令人庆幸的是,其后的《周越跋文》奇迹似的保存了下来,且默默地在台湾孤岛上流传着。
三、历代著录“李文”中说“在《宣和书谱》这一著录后,周越的真迹,就神秘飘零,连佚目都没有留存。直到《石渠宝笈》出现,才有唯一的《王著千文跋》登录。……周越这个跋,首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石渠宝笈续编》中见于登录”等语[63],其实是错的。因为除了成书于乾隆八年(1743年)的《墨缘汇观》早于《石渠宝笈续编》半世纪之前便有著录外,成书更早的《书画记》《平生壮观》与《大观录》三书,亦早有《王著千文》之著录。现补充于下。
《书画记》乃吴其贞所撰。吴其贞,字公一,号寄谷,安徽徽州人,生卒年不详,是明末清初游于苏、杭一带的古董商人。《书画记》为一编年体的书画目录,乃是吴其贞从崇祯八年(1635年)到康熙十六年(1677年),四十三年间于各地所见书画的记录,共有一千二百五十五条。其中第五百五十二条到第五百七十条记载的是吴其贞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在嘉兴沈子容家中所见之物,吴氏所言已于前文提及,此不赘述。
《平生壮观》则为第二本登录《王著千文》之书。《平生壮观》乃明末遗民顾复所撰,成书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其书卷二录有《王著千字文》一条云:
千字文,纸本,草书。周越长跋,越字上盖□阁图书一方。欧阳玄长跋、项元汴跋。前后宋中书省印、忠孝之家印,又官私印几方,极其朴古。文皆不能辨,唯秋壑图书可辨。
《平生壮观》的记载较为简要,但在二十年后,成书于康熙五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