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越此跋之所以钤有“中书省印”,乃是因为《王著千文》之后收藏于崇文院的秘阁之中,而崇文院在制度上则归中书省管辖,故此卷之上不但钤有收藏地的“上阁图书”印,更钤有其管理机构的官印。
周越此跋上所钤的“中书省印”,不但是世界仅存的北宋三省官印,更是宋朝存世最早的三省官印,此印珍贵处,自不待多言。
忠孝之家:
周越跋文最左下角钤有一方“忠孝之家”方印,方3.5厘米,文作九叠,布局匀称丰满,乃是宋代流行的风格。经作者考证,“忠孝之家”印之使用始自北宋钱氏家族的钱惟演,钱氏一族以忠孝承家闻名于世,但钱惟演“忠孝之家”印的原型乃是圆钱状,故作者认为此周越跋文上的“忠孝之家”方印可能是钱氏家族后代所钤。
此“忠孝之家”方印,亦见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镇宫之宝——范宽《谿山行旅图》之左下角,但此印因画作本身昏暗而不易分辨印文,以致“故宫”所出版的各种解说出现两种版本,有时将此印释作“忠孝之家”,有时却释作“御□之印”,两者不可不谓相距甚远。但如今通过周越跋文上完整而清晰的“忠孝之家”方印之协助,此一悬宕多年的公案如今真相大明,《谿山行旅图》左下角的不明印确实为“忠孝之家”。这个发现不但为范宽此画之断代增加了更有力的证据,也填补了其长达四百年之久的收藏空白,成为更加流传有绪的世界级名画。
四、结论存世唯一周越真迹,今日所见最早的蜀素作品,保存了最早的宋代皇室收藏印和宋朝三省官印,从这几个“唯”及“最早”的记录,便可以充分感受到周越此跋的珍贵。一件法书在书法、材质及钤印方面都有如此傲人的记录,放眼中国古代书画,周越《王著千文跋》可说是绝无仅有之例。
而借由此跋,破解了范宽《谿山行旅图》的公案,也使得研究黄庭坚书法者,得以一窥其著名“波撇”之师出何处。除此之外,作者在对此跋文上所钤收藏印鉴的研究过程中,也连带解决了几个中国书画史上难解的谜团。
如对宋朝官印的考证,证明了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上的“永兴军节度使之印”,确实为南宋奸相韩侂胄所钤。而此印钤者的确定,得以考证出《阅古堂帖》的摹刻时间,并洗刷了另一奸臣贾似道的“恶名”。此外,美国两大博物馆所收藏的中国名画——(传)李成《晴峦萧寺图》和(传)巨然《溪山兰若图》,两幅画右上角的“尚书省印”,二十年前被书画史专家何惠鉴考证为北宋官印,此结论一直被学者们所普遍接受,并借以作为判断此画绘制时间的依据之一,所以这两方“尚书省印”对画作本身的鉴定具有十分关键的作用。但经作者进一步考证,却发现这两方“尚书省印”根本是南宋官印,而非北宋官印!可能比何惠鉴所推测的时间晚了一百年至二百年,亦即这两幅画的断代,如今似乎有加以重新检讨的必要性(尤其是《谿山兰若图》更有可能晚至南宋初年)。
而对“忠孝之家”方印的研究,除了使《谿山行旅图》的“身世”更加明确外,亦使众说纷纭的宋朝《越州石氏帖》,得以借此考证出其摹刻者及摹刻时间。此外,米芾《蜀素帖》卷尾以及存世数幅法书名画上所钤的一方“忠孝之家”印,至今皆无人知晓此印之所有者究为何许人,清宫专家以为是项子京之印,《明清画家印鉴》一书又归之于乾隆名下,而今日“故宫专家”更荒谬地认为此印为宋人之印。如今真相大白,此印乃是清朝初年奸诈狡猾的收藏家——高士奇之印,而作者更考证出此印刻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底,距今正好三百年,岂不巧合?
附录五 周越墨迹研究(王裕民):
《王著千文跋》乃北宋初年著名书法家周越的存世唯一真迹,对此国之重宝,台湾历史学家李敖已撰一文探讨之。此文乃古今中外第一篇对周越其人其书进行深入研究的相关论文。由于此文,使得中国书法史上久被忽略的周越重新跃上历史舞台,并还其一个应有的历史地位。既为“第一”,其开创之功自当不可磨灭;但相对的,也必有疏失遗漏之处以待来者纠正补充之。故作者此文便是进行此一工作,俾使周越其人其书之研究更加尽善尽美,亦使后人对其能有一番更深入与较正确的认识。
一、《周越跋文》之上呈对象《周越跋王著千文》末署“臣越题”三字,由此三字仅可确知此跋书于御前,至于究竟书于何位宋朝皇帝之前,以及此时周越之职位,则不可知。对于前者,“李文”认为“所以周越这一墨迹‘臣越题’的称臣对象,应是宋真宗,而非宋仁宗”。而后者则未有讨论。对于“李文”之猜测,作者并不认同,且认为要探讨前者之前,必先论及后者。由周越平生之仕宦情形着手,再由此判断周越此跋作于何时以及其称臣对象。此外,《周越跋文》上的“上阁图书”印亦是考证此跋上呈对象的线索之一。
周越之生卒年不详,且关于其人的史料并不多,整部《宋史》除了《艺文志》言其著有《古今法书苑》十卷之外,只有在其兄周起本传中顺带提及“起能书,弟超(越字之误)亦能书,集古今人书并所更体法,为《书苑》十卷,累官主客郎中”,短短二十九字而已。而正史之外,有关周越之事迹只见于少数宋朝笔记小说和私人文集,以及后世研究书法作品之书,但多抄袭前人之言,因此并无太多参考之处。既然有关周越之史料不多,我们有必要从其兄周起身上寻找一些线索,以弥补周越史料之不足。
“李文”说:“他(周起)的生卒不可考,大约与宋真宗、寇准相近。”此言有误。按周起卒于仁宗天圣六年(1028年)五月辛亥,此事载于《续资治通鉴长编》一书中;而周起卒后数年,其子延隽曾请托王安石为其撰写神道碑,碑文中云周起“春秋年五十九”。故由此推之,可知周起生于宋太祖开宝三年(970年),卒于宋仁宗天圣六年(1028年),年五十九。而既然周越为周起之弟,故由此亦可推知周越的生年必晚于公元970年。
周起、周越兄弟皆以能书为世所称,故“每书辄为人取去”。但就历史地位而言,周起在政治上的功名远超过在书法方面,而其弟周越在宋朝政坛虽未曾居高位,但却成为宋初著名的书法大家。周起是真宗咸平元年(998年)进士,累官著作郎、礼部侍郎、枢密副使、户部侍郎、太常少卿等。卒赠礼部尚书,谧安惠。至于周越在宋朝官场上的仕宦经历,目前可考最早者为三门发运判官。据与周越同时之人尹洙(1001—1046年)《书禹庙碑阴》记载:
唐刘公修禹庙碑,题云:“补阙崔巨撰,段季展书。”巨他文犹见五,季展无闻者焉。刘公领财赋有大功,其所与皆天下善士,巨、季展必当时之知名者。
今膳部员外郎周君越,尝为三门发运判官,始以墨本传京师。周君以书名于世,故季展书大为人爱重,四方竞购之,传本既多,字浸缺落。今发运判官屯田员外郎左君瑾,命工楷刻于佗石,且构宇以置旧碑,又扃固焉。左君尝谓予言:“忠州之功、巨之文、季展之书,皆当永其传,不独其书为可宝也。”予嘉左君真好事者,录其言附之新碑之末。宝元二年十一月二十日记。
由上文可知,仁宗宝元二年(1039年)时,周越官居膳部员外郎,之前曾做过三门发运判官。至于周越何时升任膳部员外郎,此事有史可考。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一十九云:
(景祐三年,1036)冬十月乙巳朔,国子博士周越为膳部员外郎,知国子监书学。越上所纂集古今人书,并所更体法,名曰《书苑》,凡二十九卷,特除之。越,起弟也。
膳部为官署名,属礼部,掌管酒膳、食料之政,膳部员外郎为次官。但北宋初期的膳部员外郎为六品寄禄官,并不预司务。由上文可知,周越在三门发运判官之后,尚曾担任国子博士,而在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升任膳部员外郎,知国子监书学。而直到宝元二年(1039年),周越仍位居此职。在膳部员外郎之后,周越又于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改任司勋员外郎,知怀州,旋又改知台州,至于由知怀州改知台州的原因,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四十五,庆历三年十一月条云:
改新知怀州司勋员外郎周越知台州。河北都转运按察使言越素贪浊,而怀州路当冲要,宜择人以代之也。
周越原本担任司勋员外郎,知怀州,却因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指称其为人“素贪浊”,而改为知台州。
周越在北宋历史上活动的时间,可考之最晚者为庆历六年(1046年),此乃根据清人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一书,其卷一百零四收有“种放会真诗题后世二则”,后录有周越一跋,云:
斯书冠世入妙,千古亡对,所谓尽善尽美邪?庆历六年四月二十七日。越题。
《宋史·周起传》中称周越“累官主客郎中”。成书于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的朱长文《墨池编》亦言,周越“仕历三门发运判官,以司勋员外郎知国子监书学,迁主客郎中以卒”。可见周越平生仕宦之途至“主客郎中”而终止。唯不知其卒于何年,而在司勋员外郎及主客郎中之间,周越又曾担任何官职,亦不得确知。
综合以上诸书之记载,可以大略得知周越累官三门发运判官、国子博士、膳部员外郎知国子监书学、司勋员外郎知怀州、台州,至主客郎中以卒。卒年不详,但可确定在庆历六年(1046年)之后。此外,我们亦可发现一个事实,即周越在宋朝政坛的活跃年代几乎皆属于仁宗时期。因此,作者据此判断,《周越跋王著千文》的年代应为仁宗在位之时;而周越于景祐三年(1036年)之后担任膳部员外郎,知国子监书学,所以如果我们进一步推测此跋书写的确切年代,作者认为应不出于此时期才是。
除了从周越生平仕宦情形推断《周越跋王著千文》的称臣对象和书写时代之外,此跋前后所钤的两方“上阁图书”收藏印,亦是考证的一项重要依据。据米芾《书史》云:
我太宗秘阁图书之印,不满二寸,圈文皆细,上阁图书字印亦然。仁宗后,印经院赐经,用上阁图书,字大印粗文,若施于书画,占纸素字画,多有损于书帖。近三馆秘阁之印,文虽细,圈乃粗如半指,亦印损书画也。
古籍中有关“上阁图书”印之记载唯见于米芾此书。按米芾之母为宣仁后之乳娘,故芾幼时长于皇宫之内;长大后又曾担任书学博士,故得以遍观内府所收藏的古今法帖名画,因此他才能如此清楚宋朝内府收藏印的情形,并加以比较之。
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年)五月,在崇文院中建秘阁,以用来收藏原藏于三馆的真本书籍、内府书画真迹和天文方术书籍。秘阁和三馆常合称“四馆”或“馆阁”,皆建于崇文院中,等于是宋代的国家图书馆。既然是藏书之处,则必然亦有各自的“藏书章”,以利辨别馆藏之处。
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四月,荣王宫失火,延及崇文院和秘阁,“秘阁三馆图籍一时俱尽”。又至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破开封,三馆、秘阁的藏本书画佚失,“馆阁之储,荡然靡遗”。经过北宋这两次大浩劫,及千百年来的历史更迭,北宋初期官府的数万藏书早已一本不存,甚至在南宋之时也难觅。因而使后人对三馆、秘阁图书的收藏管理情形并不能完全厘清。
但通过米芾《书史》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三馆和秘阁在其藏书上钤有藏书印,而北宋最早的皇家内府收藏印,乃是宋太宗的“秘阁图书”印和“上阁图书”印。
《王著千文》在周越作跋后置于秘阁,逃过荣王宫大火之劫,之后又在金兵入开封前流出宫廷,再次逃过一劫,但却逃不过千年后的满洲“小白楼事件”!
《王著千文》已毁于伪满卫兵之手,其后的历代题跋则只剩周越之跋与乾隆的前隔水题诗,亦是不幸中的大幸矣!
《周越跋文》上前后各钤有一“上阁图书”印,此印为朱文方印,每边长4.7厘米。我们若仔细观察此跋之上的二十五方历代收藏印,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除两方“上阁图书”之外的其他二十三方收藏印,如“中书省印”“秋壑图书”及“忠孝之家”等印,皆钤于此跋前后空白之处,但却唯有两方“上阁图书”印,前一印钤于《周越跋文》开头二字“王著”墨迹之上,而后一印则不偏不倚地钤于跋文末署“臣越题”三字之上,由此便可看出此印的特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