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后注“六观取《金刚经》梦幻等六物也。老人惜了性、精于医,而善草书,下笔有远韵,而人莫知贵,故作此诗”。足见苏轼当年对六观堂老人草书的倾倒,他一面赞扬六观堂老人的“草书非学聊自娱”,一面却点破:虽然非学,但一出手,“落笔已唤周越奴”的局面,便于焉出现。——原来周越的魔力是那样大!
苏轼以外,黄庭坚更是周越的顶礼者。黄庭坚是先学了周越,“以周越为师”,三十年学书过程中,被周越压了二十年,才脱颖而出的。《津逮秘书》中《山谷题跋》卷七收有黄庭坚《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一文,自述说: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舜元)、子美(舜钦)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旭)、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今来年老懒,作此书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顾异于今人书者,不纽提容止、强作态度耳。
可见周越的书法,对黄庭坚的影响是多么大!至于俗气一说,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亦有“仲翼有书名,而前辈多以为俗,然亦以配周越”之言,可见这一主观论断,自北宋一直延伸到南宋呢。
黄庭坚对周越的顶礼,在他的遗著中,亦复不少。《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九有《跋周子发帖》一文,指出:“……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建中)、林和静(和靖,逋)矣。盖美而病韵者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皆渠侬胸次之罪,非学者不尽功也。”《山谷题跋》卷九收有黄庭坚《跋周越书后》一文,指出:“周子发下笔沉着,是古人法。若使笔意姿媚似苏子瞻(轼),便觉行间茂密,去古人不远矣!何止独行于今代耶?”黄庭坚写这段话时五十六岁(1101年,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再过四年,他就死了。——在死前四年对周越犹惓惓如此,可见周越地位的不简单。
这种不简单,从马宗霍《书林藻鉴》卷九“周越”条下杂引的一些论周越的话,更可见几斑:“【海岳书评】周越如轻薄少年舞剑,气势雄健,而锋刃交加。【程嗣昌云】子发书妙出前辈,至于草、隶,殊未得自悟之意。……【孔武仲云】越书近世不甚贵重,然于众人中犹屹屹有立,庸可轻哉!【李弥逊云】周氏真、草二体书,婉媚遒劲,皆中规矩,信其书之不徒作也!”至于米芾,也是周越的追随者。张丑《真迹日录》“元章四帖(真迹)”条下记米芾自述:
余年十岁写碑刻,学周越、苏子美札,自作一家,人谓有李邕笔法,闻而恶之,遂学沈传师,爱其不俗,自后数改献之字,亦取其落落不群之意耳。
由此可见,“宋四家”苏、黄、米、蔡,人人都无所逃于周越天地之间。周越是五代书法家与“宋四家”之间的关键衔接者,自无疑义。
周越字子发,又字清臣,是宋朝淄州邹平人(现在的山东邹平),他的哥哥周起,字万卿,是宋真宗时代的进士。宋真宗北征时,周起跟着;封泰山时,周起跟着。宋仁宗出生时,宋真宗还跟周起说:“卿知朕喜乎?宜贺我有子矣!”说着转身去拿钱,赏红包给他。可见他跟皇上的关系不错。他又是宰相寇准的好朋友,一起喝酒,又同进退。他的生卒不可考,大约与宋真宗、寇准相近。宋真宗活了五十五岁(968—1022年)、寇准活了六十三岁(961—1023年)。周越是小弟,当晚一点,约在宋真宗、宋仁宗之间。宋仁宗二十三岁即位,当时周越四五十岁,或者五十多岁,或者坐五望六[22]。宋人朱长文《墨池编》卷三说:
宋周越字子发,仕历三门发运判官,以司勋员外郎知国子监书学,迁主客郎中以卒。草书精熟,博学有法度,而真、翰不及。如俊士半酣、容仪纵肆,虽未可以语妙,于能则优矣!当天圣、庆历间,子发以书显,学者翕然宗尚之。然终未有克成其业者也[23]。尝撰《书苑》,屡求之不能致,无以质疑云。有司马寻者,庆历中尝知利州,其迹亦仿子发。
天圣到庆历间是宋仁宗做皇帝的前二十五年,就是1023年到1048年。“宋四家”中苏轼、黄庭坚、米芾都生在这时候,若以庆历最后一年断周越卒年,则周越死时,苏轼才十二岁、黄庭坚才三岁、米芾还没出生(三年后才出生)。这些书法名家,都在周越“以书显,学者翕然宗尚之”的流风笼罩之下,难怪黄庭坚会“以周越为师”二十年之久。
周越这个跋,上面《石渠宝笈续编》已登录全文,现据原件行款,加以标点,排列如下:
王著初为隆平主簿。
太宗皇帝时,著因进书,召转光禄寺丞侍书,锡以章绶,仍供职馆殿。
太宗工书,草、行、飞白,神踪冠世,天格自高,非臣下所可伦拟。而著书虽丰妍熟,终[惭踈慢。及是]御前,莫遑下笔。著本临学右军行法,尔后浸成院体。今之书诏,盖著之源流臣越题。
《宋史》卷二六九和卷二九六分别有两个王著,是同时代人。前者字成象,出自后周;后者字知微,来自“伪蜀”。书法名家是后者。《宋史》说他——伪蜀明经及第,历平泉、百丈、永康主簿。蜀平赴阙,授隆平主簿,凡十一年不代。著善攻书,笔迹甚媚,颇有家法。太宗以字书讹舛,欲令学士删定,少通习者。太平兴国三年,转运使侯陟以著名闻,改卫寺丞、史馆祗候,委以详定篇韵。六年,召见,赐绯,加著作佐郎、翰林侍书与侍读,更直于御书院。
太宗听政之暇,尝以观书及笔法为意,诸家字体,洞臻精妙。尝令中使王仁睿持御札示著,著曰:“未尽善也。”太宗临学益勤,又以示著,著答如前。
仁睿诘其故,著曰:“帝王始攻书,或骤称善,则不复留心矣。”久之,复以示著。著曰:“功已至矣,非臣所能及。”其后真宗尝对宰相语其事,且嘉著之善于规益,于侍书待诏中亦无其比。
《宋史》这一记载,正好可用来印证周越墨迹所述的故事。《宋史·太宗本纪》不乏“帝亲书绫扇赐近臣”“赐近臣飞白书”等话,可见宋太宗附庸风雅的一斑。王著说皇上书法“非臣所能及”;周越说“非臣下所可伦拟”,都是不得不尔之言。
王著在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出使高丽,六年后(淳化二年,991年)死去。他死后六年(至道元年,997年),宋太宗死了。接下来是二十五年的宋真宗时代和四十一年的宋仁宗时代,由于周越的哥哥是寇准的好朋友,寇准死时正与宋真宗相近,所以周越这一墨迹“臣越题”的称臣对象,应是宋真宗,而非宋仁宗。则这一墨迹至少是宋真宗最后一年——乾兴元年(1022年)的作品,距王著死后不过三十年,距离今天,已近一千年了。
至于距今两百年的乾隆皇帝那首七言律诗,现据原件行款,加以标点,排列如下:
考古虽然多有舛,临池何碍是其长。一《千文》抚精神蕴,八百年腾纸墨光。初仕成都遇《淳化》,疑摹智永识欧阳。侍书际会传佳话,訾议宁须论米黄。
甲午新正上浣,御题。
写的全是王著的身世,从编《淳化阁帖》考订不谨出纰漏到写《千文》成就的八百年风光,再到书学侍从巧于应对皇上……无不带到,可算是一首不错的纪事诗。原件“御题”下面有乾隆皇帝“会心不远”及“德充符”二印,右上有“见天心”印,均见于著录。另外有收藏印“朝鲜人”“安岐之印”“宣统御览之宝”等,证明曾历前辈大家与后代帝王之手。这一乾隆皇帝原件,写于1774年(乾隆三十九年),正是美国独立战争起,开大陆会议之年,为乾隆皇帝六十四岁时墨迹,与周越原件合而后分,分而复合,也真是另一种“际会传佳话”了。
周越原件因与前面王著原件割裂分离,所以上面钤印与《石渠宝笈续编》所开小有出入。计有“上阁图书”“项墨林父秘笈之印”“子孙世昌”“张氏珍玩”“东华山房”“子京所藏”“墨林堂”“项子京家珍藏”“子京父印”“田畴耕耨”“梁清标印”“中书省印”“项元汴印”“墨林子”“槜李项氏士家宝玩”“秋壑图书”“仪周鉴赏”“神游心赏”“困知勉行”“虚舟”“袁涣亨伯”“忠孝之家”共二十二印(其中“上阁图书”“东华山房”“项子京家珍藏”三印重出,故只以二十二印计算)。其中最值得重视的也是最古老最珍贵的一个印,就是“中书省印”,这是宋代中央政府的第一官印。竟有钤记留存于此,真是难得,更证明了周越原件是以“臣越题”方式写呈皇帝后留存中央的真实性。另一值得重视的印是“秋壑图书”,这是南宋权臣贾似道的私人收藏印,贾似道是13世纪人,足证这个印也盖上七百年了。二十二印中,除“仪周鉴赏”一印外,其他均在《石渠宝笈续编》登录。
连用上面乾隆皇帝原件下有收藏印“朝鲜人”“安岐之印”“宣统御览之宝”,可知这三个安家的收藏印都是后出的。查安岐,字仪周,号麓村、松泉老人,他生在康熙二十二年癸亥(1683年),在乾隆七年壬戌(1742年)尚写《墨缘汇观录》自序,次年即死去。在他有生之年,似无在皇宫中的周越原件与乾隆原件上盖印的可能。疑是后来流出由其子孙补盖,最后再转回皇宫,故在一个半世纪后,复有“宣统御赏之宝”的加盖。以上收藏印中,最多的是16世纪中国大收藏家项元汴(子京)的。项元汴收藏书法名家真迹,鉴赏既精,流转亦多可寻,如所藏欧阳询《梦奠帖》后流转到辽宁省博物馆、怀素《苦筍帖》后流转到上海博物馆,杜牧《张好好诗》、杨凝式《神仙起居法帖》、苏轼《新岁展庆帖》后流转到北京故宫博物院,米芾《蜀素帖》后流转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赵孟《洛神赋》后流转到北京故宫博物院,宋克《急就章》后流转到天津市艺术博物馆……国宝下落,都已明朗,唯独周越这一墨迹,却在三百年来,归于冥晦,世人罕见。如今千载之下,终得重光,现身台北市隐者之手,真可谓艺林盛事。
当年王珣《伯远帖》自内府流出民间,千年以后,董其昌跋语说:“既幸予得见王珣,又幸珣书不尽湮没,得见吾也。”今有周越原件重现于世,上以补五代书法家与“宋四家”间的中国书法断层;下以启今人得见周越且越书不尽湮没得见今人之幸,艺坛因缘,又存奇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