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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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中国民族“性” (1)

世界上,任何专家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自己这一行最重要,人类没有他这一行,就完了。事实上,他这一行虽非不重要,但没重要到他所说的那种程度、那种比例。但专家绝对不肯这样想,他只肯吹牛,不知道他在牛角尖里。

历史学家也是专家,也自不例外。但历史这一行纵面、横面比较宽,见识多一点。所以,历史学家吹牛的时候,位置从牛角尖朝下移,在牛角里。

中国历史学家的作品很可怜,他们穷毕生之力,写的东西,竟大都是“相斫书”、“帝王家谱”、“统治者起居注”,却不是民族的活动史。换句话说,这种专家的毛病,横批八字可尽——眼有牛角,目无全牛。

历史本是全牛,专家既无法看这么全,只好视而不见,只看他们牛角里的。

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他们只会唯来唯去,“唯物史观”也、“唯心史观”也、“唯帝王将相史观”也……唯个没完。一不唯,他们就泄了气。但一唯,就会过分扩大他唯的,缩小或根本抹杀他不唯的,结果牛是吹了,历史真相却还在坐牛车。

我愿举一个没有被唯的例子,一段被根本抹杀了的历史。

在《易经》的《序卦传》里,有这样一段话: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

有万物,然后有男女;

有男女,然后有夫妇;

有夫妇,然后有父子;

有父子,然后有君臣;

有君臣,然后有上下;

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措)。

这是一篇很简单的演绎,从“条件述辞”(conditional statement)中,我们可以知道,“男女”一项,在我们老祖宗的眼睛里,究竟占着怎样重要的地位——它是“天地”“万物”以下,最被我们老祖宗重视的一环。它的地位,不但远在“父子”“君臣”“上下”“礼义”之上,甚至还是产生这些抽象名词的必要条件。

在同一部《易经》的《系辞传》下里,又有一段看来跟上段有点矛盾的文字,简直把“男女”的地位放在“万物”以上去了。原文是:

天地缊,万物化醇;

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这又明明是说,“男女”的“构精”,构成了“万物”的“化生”。“天地”虽像麻缕( )棉絮(缊)般附着在一起,可是“万物”在这种附着的状态下,只是醇醇重重的而已,并不能化而为一种生命体。只有在“男女构精”的条件下,才能给“万物”赋予生命。

这种对“男女”关系的热烈颂赞,是两千多年前,我们老祖宗的真知灼见,也是见诸文书记载的最早史料。

除了这种文书的记载以外,还有更早的,那是遗留的实物。这种实物,最足以表示我们老祖宗的早期性观念是一个什么样子,在陈仁涛的《金匮论古初集》(第6页,图初一、○九)里,我们可以看到老祖宗们什么什么崇拜(phallicism)的图片,那是在河南安阳侯家庄发现的“石男根”—— 一条上面刻着三角绳纹饕餮的、具有青铜文化风格的石做的男人生殖器。看过以后,我们会恍然大悟:我们这个“礼仪之邦”的民族,和世界上许许多多的民族一样,也不例外地崇拜过这个玩意儿,甚至崇拜得别有天地呢!

文书的记载和实物的证据,都证明了老祖宗们对“男女”问题早有认识,并且这种认识,从某些角度看来,甚至比今天的某些人还来得开明正确。至少老祖宗们没有把“男女”之事看做是卑恶不洁。相反的,他们会把“男女”捧在“父子”、“君臣”之上,敬重膜拜,顶礼有加!

古史中,最能代表性观念开通的例子,莫过于《战国策·韩策》中,秦国宣太后的一段话。宣太后对韩国来求救的使臣尚靳说:

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这段对外国大臣现身说法,公开描写性交姿势的文字,不了解当时性观念的开通程度,自然看了要大惊小怪。无怪乎清朝的王士祯在他的《池北偶谈》卷二十一“谈异”里,在“秦宣太后晏子语”条下,要叹气说:

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

其实,若了解当时性观念开通的程度,这是毫不足奇的。

又如《左传》宣公九年(公元前600年)这段记载:

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皆)通于夏姬。皆衷其相服,以戏于朝(按:此处在《榖梁传》中记为“或衣其衣,或衷其襦”,以相戏于朝)泄冶谏曰:“公卿宣淫,民无效焉。且闻不令,君其纳之。”公曰:“吾能改矣!”公告二子,二子请杀之。公弗禁,遂杀洩冶。

这种不分君臣,一块儿把玩大家共有的情妇的内衣,在庙堂上相互炫耀、大开玩笑的做法,不但呈露了“礼仪之邦”“守礼谨严”的真相,并且十足反证了当时性观念开通的程度。

性观念的开通,原本是一种动物性的自然现象的流变,我们的老祖宗本来是“洒脱”得很的但是他们当时缺乏下列这套观念:

一、他们缺乏性的嫉妒的观念。

二、他们缺乏贞操观念。

三、他们缺乏羞耻观念。

四、他们缺乏亲父子的观念。

五、他们缺乏“罗曼蒂克恋爱”(romantic love)观念。

这五项重要的特征,我们在古代的文书和实物里,可以找到许多证据。这些证据,可以为我们描绘出一种景象—— 一种性开放的景象。

在这种性开放的景象里,我们可以看到老祖宗们如何崇拜生殖器、如何重视阴阳的理论、如何公然宣淫、如何“男女杂游、不媒不娉”、如何血族相奸、如何私通野合、如何同性恋和鸡奸、如何性变态、如何写《素女经》《洞玄子》、如何让“性”的因素成为中国历史的重要一环,并且影响到部分中国民族的历史。

仔细研究中国民族的历史,会惊讶地发现,由于性的因素,直接影响了历史、改写了历史的,例证又多,又层出不穷。夏桀是以“荧惑女宠”妹喜亡了国的,商纣是以“荧惑女宠”妲己亡了国的,由于性的原因使人亡国,不能说不重要。赵婴的私通,引出赵氏孤儿;齐庄公的私通,引出臣弑其君,由于性的原因造成政变,不能说不重要。吕不韦的奇货可居,祸延秦皇显考;吕后的人彘奇妒,祸延刘家命脉;唐高宗的倒扒一灰,祸延武后临朝;杨贵妃的顺水人情,祸延安史之乱,由于性的原因闹出君权争夺,不能说不重要。

白登的美女图片,可以使匈奴不打汉家;汉家的美女自卑,可以使汉家要打匈奴;昭君出塞,香妃入关,一一都牵动战争和平大计,性的原因,不能说不重要。齐襄公乱伦,出来了母忘在莒;陈后主好色,出来了井底游魂;慕容熙的跣步送亡妻,出来了回不去;花蕊夫人被劫入宫,出来了送子张仙;咸丰的天地一家春,出来了祸国殃民四十七年的西太后……这样随手写来,好像大可“唯性史观”一下了。其实我并不这样想。作为一个“非唯主义者”,我不承认“唯性史观”可用来解释所有的历史现象,如同我不承认“唯物史观”或“唯心史观”或“唯什么什么史观”可用来解释所有的历史现象一样。因此,我看这类事,也只是就中国历史现象中,可从“性”的观点来观察的为限。有均衡感的人,当然该知道,除了这种性的观点与对象的历史以外,还有许许多多“性以外的”丢人历史和光辉历史。

在中国许多“肯定‘性’的”(pro-sexual)历史现象以外,另有一种“反对‘性’的”(anti-sexual)历史现象,这种现象的表现是对“性”的规定、约束,乃至压抑。它的发生,约有四种原因:

一、对“性”生神秘与恐惧:老祖宗们缺乏生产知识,他们对异性相交而产生的结果,感到神秘,也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