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这个东西,本来是一种用声音表达基本感情的玩意儿,它本是一种自自然然的流露,再根据自自然然的流露加以各种规则(比如高低、长短、强弱,以及一定的起、承、转、合等)。因为音乐是自自然然的,所以它最能感动人心。
因为它能感动人心,所以就有老夫子们想出怪主意,要利用音乐来达成伦理的、政治的目的,于是毛病就出来了。
老夫子们想建造一个他们眼中的安定社会,但他们不知道,要想社会安定,需要有很多很多疏导的因素才行。不知道如何疏导,只会一味加以硬性规定,是达不到他们的目的的。可是老夫子们不知道,或者说,他们不愿知道。于是,本来活泼泼的音乐,竟被老夫子们用来做冷冰冰的教育工具了。例如弹琴,弹琴本是一件快快乐乐的事,可是老夫子们却来了一番大道理,说什么“琴者,禁也!禁邪念也!”这么一规定、一解释,把活生生的音乐立刻弄得阴森森起来;把本来轻松的感情立刻弄得紧张起来。古代的教育理想是“六艺”的教育,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可见古人是重视音乐教育的,不像现代只把音乐当做“副”科,当做升学考试考都不要考的一科。但是,古人重视“乐”教的目的,却是想通过音乐训练出一批感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严肃而又严肃的小国民,要用音乐来灌输大量的体制、道德和迷信。于是,官方的音乐教育最后失败了;真正的音乐还是在民间,在民间自自然然地唱着、活活泼泼地流传着。
中国一些固有的乐器,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古董,有的在古庙(像台南的孔庙)或博物院(像士林的故宫博物院)还可以看到。这里提供一点说明,使你在看到那些古董的时候,多少有一点帮助。
中国的乐器,根据材料的不同,可分八类:
一、金属做的,像“钟”。有的“钟”只是一个挂在那儿,叫“特钟”;有的成群结队,叫“编钟”,“编钟”敲起来每个声音不同,有高低变化。
二、石头做的,像“磬”。也和钟一样,有“特”字号的和“编”字号的。
台南的孔庙就可以看到。
三、丝做的,像“琴”。最能代表中国人的乐器,它象征着君子和隐士。古人有的一个人弹(像诸葛亮),有的一个人弹一个人听(像伯牙和钟子期。伯牙弹琴,弹山,钟子期知道他在弹山;弹水,钟子期知道他在弹水。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就把琴弦弄断了,他认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解他的好朋友了。这个故事传下来,成为一个典故。我们把好朋友叫做“知音”。要弹琴,就要弹给知音听,不然,就是“对牛弹琴”)。
四、竹做的,像“箫”。又叫“尺八管”,因为它有一尺八寸长。古代用竹做的乐器很多,横着吹的叫“篪”,直着吹的叫“会箫”、叫“管”、叫“龠”。后来吹得开的,淘汰成两类:直着吹的“箫”和横着吹的“笛”。笛在唐朝以前就叫“横吹”,吹起来可以怪声怪调,所谓“短笛无腔信口吹”。笛本来只有六个孔,没有膜。到隋唐以后,外来的乐器传进来,在风口和音孔中间,另开了一孔,贴上苇膜,这一膜之有无,决定了笛小姐的身价。这个岛上复兴固有文化的人提倡国乐,可是他们造不出一支像样的笛。造出来的每支笛的标准音(pitch)都不标准,比起洋鬼子的“竖笛”(clarinet)来,立刻出尽了洋相。
五、匏做的,像“竽”。齐宣王的时候,吹“竽”的人有三百个,其中有一位南郭先生,根本不会吹,只是挤在中间凑数。后来齐宣王死了,齐湣王做了皇帝,他要听吹竽的人一个个单独表演,吓得南郭先生逃掉了。这个故事,后来演变成一个成语,叫做“滥竽充数”。
六、土做的,像“缶”。“缶”本是用来装酒的土器,敲打起来,就算是音乐了。战国时候秦王和赵王在渑池地方喝酒,秦王要赵王敲,赵王敲了,但秦王自己竟不敲。赵国的大臣蔺相如看不过去,一定要求秦王敲,不敲他就拼命,秦王没办法,只好也敲了一下。其实“击缶”的声音难听死了,大家却要敲来敲去,真想不开。
七、革做的,像“鼓”。“鼓”的种类很多,有一种叫“腰鼓”。三国时候自由文人祢衡曾打着“腰鼓”指摘曹操,后来变为一出京剧,叫做《击鼓骂曹》。
八、木做的,像“祝”。形状像个方斗,上面宽,下面窄,边上有个洞,把一支柄槌放进去。台南孔庙可以看到。
古代乐器虽然很简陋,但就连这些,许多都来自外国(那时候,叫做“胡人”。有些从名称上,就可看得出来。“胡笳”、“胡琴”、“扬琴”等,都属于这一类)。有人感到外来的这么多,太没面子,所以硬要说“胡琴”不是胡人的琴,而是“胡胡响”的琴。当然说这种神话的人,中国民族精神考一百分,中国民族史吃鸭蛋。在古代,常常有外国的一些小乐器,进到中国,然后风行一时。例如,战国到汉朝时候,有一种乐器叫“筑”,很得当时人喜欢。这种乐器有十三根弦,演奏时以左手拨,右手用竹尺来敲。秦始皇就很喜欢这种玩意儿,荆轲的朋友高渐离利用秦始皇这一嗜好,竟用“筑”来接近他、行刺他,结果没有成功。后来汉朝的高祖得了天下,回到家乡去玩,一边唱他的《大风歌》,一边敲打的就是这种“筑”。可见当时外国乐器流行的程度。
回顾中国的音乐史,使我们得到的最大教训是:中国的旧式音乐和乐器,在20世纪的新世界里,已经落伍了、落伍了!落伍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老夫子们想利用它,结果没利用成,反倒扼死了它,使它无法得到健康的发展,无法精益求精地进步,无法走上科学化的道路。例如乐器,中国人只会拉拉共鸣箱小得不能再小的胡琴,而发明不出来庞大的钢琴;又如歌谱,中国人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和声学”、“曲式学”或是“对位法”。所以,在全世界都走向现代音乐的时候,我们实在没办法抱残守缺,妄想像历代皇帝一般恢复固有音乐。目前残余的“国乐”,只是不伦不类的用来做“观光表演”和“国乐伴舞”罢了,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真的国乐。靠恢复国粹食色性也的人,在表演《昭君出塞》的时候,硬给王昭君塞了一具她根本不曾用过的乐器——“琵琶”。好可怜的王昭君啊,她也被盲目地用来“发扬国乐”了!王昭君死而有知,一定手抱琵琶全遮面,暗中叫苦。因为“琵琶”、“琵琶”,正是道道地地的外国货呀!
[附记]埃及有一种弹弦乐器,叫“诺夫尔”(nofre),是琵琶的老祖宗。诺夫尔传到阿拉伯,传到波斯、大夏,再传到中国。张骞通西域的时候,传来了用琵琶弹的“西洋流行歌曲”,演变到中国出了许多琵琶专家。有姓曾的一家,“父祖子孙兄妹皆称琵琶名手”。唐朝人最迷琵琶,武则天送给东洋鬼子的琵琶,现在还保存在日本,可见当时的流行程度。流行到和尚都不守清规,在庙里大弹特弹。至于《琵琶行》中的怨女,琴瑟不调,琵琶别抱,自然更不在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