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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猛于虎,因为虎只能在自己的领地内逞凶,流言却有一双无形的脚,仅以口、耳为媒介,便能像流感一般大范围肆虐。中招者往往身体安然无恙,内心却被啃噬殆尽,这是比鞭笞肉体更残忍的酷刑。
偏见甚于流言,因为流言无根无由,一经澄清,随即烟消云散。偏见却是驻扎在人心中的歧视,撼江山易,撼内心难。且偏见毫无逻辑可言,用寻常的道理是说不透它的,它只是一种偏狭的看法,理由不重要,或者完全不需要理由。
在商业宇宙中,夫妻店一直被高挂在偏见之树上,尽管相当一部分的企业在创办之初,乃至包括后来,都是采用的这种模式,而且收效甚好,但在好多人(包括企业的创办者)眼中,夫妻店还是一种荒蛮、原始的管理模式,与“扯皮”“低效”“混乱”这些字眼脱不了干系。加之有“当当”“百度”等知名企业作为例证,偏见逐渐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群众意见”。
几百年前法国人在《乌合之众》里已然向我们明言:多数人的意见并不代表真知灼见,尤其在“盲信盲从”蔚然成风的当下就更是如此。急于摆脱夫妻店的人,往往会死在夫妻各自飞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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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幕镜头此时探照到林霜的办公室,就会发觉此处的光景和前几年别无二致,办公桌上依旧是那盆矢车菊,办公桌后面,仍旧是一个坐姿端正的男人。他此时正在阅读妻子刘晗刚刚递上来的财务报表,眉头紧锁,似在思忖沉吟。“这一季度的利润和上一季度相比基本没有变化,还是没能突破一千万大关”,说这话的时候,林霜的语气有些不快,“学员数量不是有所增加吗,这是怎么回事?”妻子刘晗一脸轻松地答道:“这一季度的宣传支出多了不少,别家都做广告,咱们不做不行。”“另外那几家想追上我们还得等上几百年呢,他们不是我们对标的对象,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要赶超学而思和新东方”,林霜突然有些情绪激动。刘晗不说话,只是看着丈夫笑,林霜无可奈何,只得把话题转到别处……以上场景在过去几年里已然发生过千百次,好多东西仿佛凝固般静止不变,一再重复。譬如霜晗教育培训机构的年营收,在两年前就已突破四千万,此后起起伏伏,但始终没能突破亿元大关,有几次和“亿”这个货币单位貌似只在咫尺之间,但林霜一努力,离目标反而更远了些,搞得林霜哭笑不得。同样不变的还有两口子的对话姿态,每次财报一出,刘晗都会亲自给丈夫送过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家的男人对财报上的数字一定一如既往的不满意,别人去送,他一定又要问东问西,于是就索性自己来。她不似丈夫那般不知足,觉得在教育培训机构像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的今天,能做到守成已然不容易,守江山本就比打江山要难嘛。
其实若以世俗的标准去看,林霜和刘晗绝对称得上是成功人士,以他们夫妻二人的名字命名的教育培训机构,无论是业务范畴的广度还是营业收入,在他们那座小城都像某款电动车的广告词一样,“在业内遥遥领先”,他们带出来的学员,手挽手或许也能实现绕城几圈的壮举。如果再考虑到这对夫妻都只有大专学历,没背景没关系,一路走来,仰仗的只有艰苦奋斗、省吃俭用和精细化管理,相信所有心智正常的人都会向他们脱帽致敬。
这就是刘晗此时的想法:身为一个普通人,我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边界之内把事情做到极致,想更进一步基本不可能,因此与其贸然开疆拓土,莫不如把“江山”守牢,福荫子孙。林霜和妻子的想法则完全不一样,他不觉得坐拥几千万身家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拿到富豪圈里,也就是还没脱贫的水平,而且自己才刚过知天命之年,现在坐吃山空还为时过早,现在教育培训行业前景这么好,自己有时间、有资金,为什么不在这个朝阳行业里肆意奔跑呢?
林霜曾多次在酒局上对妻子刘晗的“小农意识”加以嘲讽,说她早就该回家带孩子,女人的战场在厨房,男人的战场在商界。尽管酒醒后他每每心生悔意,觉得自己言语过火,对妻子不敬。但他的酒后失言中,其实暗含了自己的期许和真心实意。当然,尽管林霜自认比妻子刘晗境界高远,可与此同时,他也面临着和妻子刘晗一样的窘境——个人能力已经基本开发到极致,很难推动机构再上一个台阶。
因而在很早之前,他就向妻子提出了将机构职业化管理的方案,建议聘请高学历的职业经理人,取代他们夫妻运营公司,他们则转到幕后把控大局。没想到此言一出,弄得刘晗大为光火,当晚就让林霜滚去睡沙发。几天后刘晗渐渐气消,二人平心静气地谈了一次,林霜说了一通理由试图说服妻子,高学历的职业经理人“更懂人事,更懂运营,更懂财务,更懂公共关系”云云,但妻子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机构不是职业经理人的,他不会把它当成孩子小心照顾,而自己会,所以自己更适合操盘公司。话说到这个份上,林霜觉得继续聊有些不近人情,于是就暂时搁置了方案,以后再没在刘晗面前提起过。可“职业化管理”代替“夫妻店”的思维种子,从那时起便已深埋在他的心里。
此后的年月,霜晗教育培训机构继续安稳运作,林霜和刘晗的账户每个月继续增加着一定数额的钱款,霜晗机构在本地继续占据着教育培训市场最大的份额,刘晗继续着此前的精细化运营,林霜则一如既往地试图找寻突破口,希望机构能更上一层楼……现今社会人人期望的岁月静好,林霜却只觉其一片死灰,自己看不到希望的火种,他想要改变现状,迫切地改变……
3
决定走职业化路线之后,林霜背着刘晗见了十几位职业经理人。其中一部分是他主动联系的,这些人大多在业内小有名气,另一部分则主要依靠朋友推荐,酒局上或电话里的朋友每推荐一个人之前,都会信誓旦旦地向林霜打包票,“你就放心吧老林,我的眼睛多毒你还不清楚吗,请了他之后,你就可以安心和嫂子去环球旅行了。”结果这些人之中,连一位能让林霜安心在家里过周末的人都没有。
林霜和他们聊过之后竟然得出了同一个印象:这些混迹在教育培训行业多年的老油条,说辞是旧的,思维是老的,精神世界是陈腐的,捞钱的心是迫切的,把机构交给他们,结局是必败的。他需要一个有职业精神的人,肯把机构当家的人,管理和运营思维对接时代的人,以及自己永远无法做到的——高学历人才。一个人越缺乏什么,就会越迷恋什么,缺爱的人迷信爱情,缺乏自尊的人最重脸面,缺乏自信的人则喜欢四处兜售自己,获得认同。林霜认为自己最大的短板是素质能力不足,所以他要的人必须高素质,而高素质在他眼中,就约等于高学历。
林霜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如今他不过是未得其人而已。既然“一将难求”,他和刘晗就只好继续“暂代”机构管理者一职,然后一边经营一边等。要等多久林霜也不清楚,但他还算乐观,觉得总不会是《大话西游》里说的“一万年”吧。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心想如果自己在古稀之年遇到了靠谱的接班人,再把机构交给他打理也不算晚。但命运并未让他等太久,和许多老套的电影桥段一样,他和“意中人”的遇见亦是偶遇。
林霜是在2013年年底遇到陈染的,在一次教育培训行业的会议上。和此前很多次会议一样,林霜坐在台下充当看客,面带倦色地看着台上的业界名流精心地炫耀着自己的翎毛。有的以自谦作为开场白,“兄弟我实在别无长处”,但实际目的和梁任公一样,是为了引出下一句自夸的话,“除了教育培训,我什么都做不好”。有的则收起平日里狂妄的嘴脸,声泪俱下在那里忆苦思甜,讲话的主旨大意用今天的流行语即可概括:虽然彼时的我身处苟且的境况,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追寻诗和远方,且我尝遍冷暖,赤诚之心不变,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昨晚在会所里一掷千金的事显然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但演讲者聊得最多的,还是对教育培训行业走势的判断,这些话通常很主观,参考价值不高。搞一对一的坚称未来一对一教学将会取代其他所有教学模式,理由是“人类将会变得越来越自我”;搞早教的则认为早教才是未来几十年的朝阳领域,因为“学习要从娃娃抓起”;业务范畴齐全的机构老板则认为立体化的业务模式才是大势所趋,因为“人们的需求正在逐渐变得多元化”……万变不离其宗,所有人的走势预判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老子对了,其他人要倒霉了。身为观众的林霜很想上台喊一句,“你们去年就是这套说辞,今年好歹把开场白换一下嘛。”听到后来,林霜的个人意识越来越淡薄,他开始变成一名从众者,别人笑他就咧嘴,别人鼓掌他就拍手,别人哭他就露出悲戚的神色,因为眼泪实在是挤不出来。不管怎样,在公众场合,合群才是第一要义。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浑噩状态持续了多久,总之台上走马观花,他的意识也早已归家,尽快过完那段时间是他彼时唯一的念头。
事后林霜也想不起具体的节点,但从某一刻开始,某位年轻人的演讲确实把他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的演讲主题是“教育培训行业的线上运营模式”,在今天,恐怕教育培训机构的打更大爷都能因为耳濡目染,就这个主题和人聊上几句。但在线教育在国内大范围兴起是自2014年伊始的,在此之前,大家都还在观望、琢磨、试探,好多人对这个概念的理解并不很透。因而此人的演讲从一开始就吸引了颇多注目,交头接耳者、思绪飘飞者、心猿意马者,无一不被拉回。整个会场一片寂静,大家虔诚地就像在做弥撒的基督徒。在场的几位真正了解在线教育的行家,听上一会儿便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演讲内容,无论是立意还是观点,都是剽窃自国外的,并没有自出机杼。但他的口才实在是太好了,时而旁征博引,时而中西结合,音调铿锵,情绪饱满,再配上他得体的举止加俊朗的外形,就算没能做到无中生有,但也做到了改头换面,把别人的东西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于是很轻易地便俘获了在场一众听者的认同。有些人就是能用精巧的话术完美地掩盖内容上的空洞,这是一种天赋,也是反复训练的结果。
林霜自始至终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短暂的张合之间会让自己错过什么。整段演讲听下来,林霜只得出了一个结论:真神人也!活动结束后,林霜马不停蹄地开始了自己的找寻工作——寻觅刚才让自己为之疯魔的年轻人,但活动现场的人实在是太多,活动一结束,大家如散沙般一齐从指缝间流走,林霜根本握不住自己想要的那粒砂,他甚至连对方离开的背影都没能捕捉到。后来他找到现场活动的组织者,表示自己想要那位演讲者的联系方式,对方笑意盈盈地说:“您是今天第12个来找陈染先生的,陈先生很喜欢交朋友,知道您有意认识他,估计会很高兴。”说完便递了一张名片给他。面对这一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举动,林霜的理解很善良:这个小伙子一定是人太好了,不希望让任何人遭受冷落。随即他接过名片,带着一份舒适的心情离开了会场。回家的路上他把那张制作精美的名片反复看了上百遍,名片上其实不过才寥寥几十字而已:陈染、教育学与工商管理学双硕士、毕业于开普敦大学、职业经理人。就是这几十个字,加上活动现场那十几分钟的“完美”表现,就已经让林霜对陈染一见倾心。
第二天林霜主动给陈染打了电话,对方不认识他,但言辞间有一种很热络的语气,就像是在和一个情谊深厚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聊天。“是陈染先生吗?我是霜晗教育培训机构的校长,我叫林霜。”“林校长啊,我们刚在活动现场见过的,只是因为时间和场地受限,没机会和您详谈。”三言两语间,林霜便觉得对方也认识他,连自己不过是区区观众的事实也丢在脑后了。于是他继续说:“我听了您的演讲之后觉得很受启发,很希望有机会能再次聆听教诲。”“大家都是朋友,您这么说就生分了,而且我也不过是喝过点洋墨水,接触了些新事物而已,国内教育培训行业的动向,我也得请您指教一二啊。”郎有情妾有意,于是两人约在周末一起聊聊。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林霜主动提出要飞去陈染所在的城市。陈染谦让了一番,最后接受。
接下来的几天,林霜倍感煎熬,他因为想尽早见到陈染,于是坐立行止都显得有些焦躁。刘晗觉出丈夫的异样,觉得他八成是在会议上受了什么刺激,但她不打算问,免得丈夫又提起扩张机构规模的事。而这几天之中,陈染见了不下十位教育培训机构的校长,林霜是他约见的第十一人。
在赶去机场之前,林霜好好把自己捯饬了一番,光是西装就熨了好几套,然后又对着镜子很认真地一套一套试穿。搭配领带的时候,他更犯了难,几十条领带,每一条都在合适与不合适之间徘徊,怎么选?他向刘晗征求意见,刘晗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后来眼见着时间越来越少,林霜的选择困难症被迫终结,他索性挑了一套最贵的西装,一双最贵的皮鞋,一条最贵的领带,然后穿戴完毕,喷了些古龙水出发。
和林霜的“大张旗鼓”不同,陈染那天的打扮很休闲、很家居,这让林霜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一次“私人谈话”,搞得像“元首会谈”,很没有必要。两人都坐下后,照例寒暄了一番,然后就开始聊起了自己。从陈染的口中,林霜得知对方出自一个知识分子聚集的家族。陈染的父母都是高校里的教授,他们家的亲戚大多也属于这一阶层,不是在高校担任导师,就是在医院服务大众。从小受环境浸染,所以陈染原本也打算追随前人的脚步,做一名高校里的教育工作者。但到了美国之后,他接触到了“真真正正”的教育,觉得以身教人的影响终究是有限的,几十年的教龄,你能影响到几个人呢,其中的大多数,怕是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而更重要的是,要形成一个正确、科学的教育体系,并且尽可能地把更多人纳入这一体系之中。他这次回国,就是想配合一位目标高远的企业家,做成一件“大事”。可惜,他至今没能遇到既有情怀又有理想的企业家。
陈染说完了自己,林霜也打开了话匣子,关于自己的家族史和成长史,他有意隐去了,以免在陈染面前露怯。他着重说的,是自家机构的现状:机构规模在市里基本做到了前几位,近年来却一直停步不前,年营收迟迟无法突破亿元大关,上市目标遥遥无期,最恼人的是,妻子和自己的经营理念完全不一样,她只想守成,不想征伐,于是机构就只好一直处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上。
林霜介绍完自己的处境后,面带忧虑地盯着陈染看,陈染没有直接就他的困惑给出答案,而是聊起了往事。“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们教授曾讲过这样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他说当今时代,是一个抢钱的时代,强者未必恒强,弱者也未必恒弱,谁都有可能沦为被掠夺的一方,而其中最弱势的阶层,就是所谓的守成派,因为他们不懂进取,最软弱可欺,于是大家就索性都来他们嘴里抢夺食物,我们学院的院长带我们做过一个项目,在国际上拿过大奖,我们最终的调研结果显示,无论是行业拓荒期、平稳运行期还是败退期,最先死掉的都是那些安于现状的企业,一将功成万骨枯,最底层的枯骨,就是他们,他们的死亡率高达94%。”一席话听得林霜直冒冷汗,他正待要问,陈染继续说道:“我很幸运,在美国读教育硕士期间遇到了一位好老师,他是国际上最知名的教育学专家,在他看来,教育是永恒的朝阳行业,可这并不意味着你何时入行都有机会,无论是大范围的国家还是小范围的地区,教育市场的规模都是有限的,几家寡头公司一起瓜分大部分资源是迟早的事,所以教育家绝不能等,他们的任务,是把远期目标尽可能地在当下实现,否则机会稍纵即逝,悔之晚矣。”在听的过程中,林霜连连点头,他甚至想把陈染的话录下来,带回去让刘晗听听。
随后林霜又向陈染抛出了几个问题,自始至终,陈染回答得极其干脆利落。“您怎么看待夫妻共同经营一家企业的情况?”“目前很少有大公司是靠夫妻店做成的,就算有,也不可避免地会走向衰落。”“那该怎么办?”“二选一,丈夫或妻子中战略意识更好的那位留下,然后聘请职业经理人,走职业化路线。”“教育培训行业的风口在什么时候?”“朝阳行业是没有风口一说的,爬得最高的人,一定是起得早、胆子大的人,谁有魄力不破不立,谁就有机会做到最大。”陈染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林霜的心坎上,此前林霜觉得自己就像独自飘零在海上的水手,没有战友,失去方向,可此时陈染从天而降,还顺便带来了指南针,自己有了帮手,同时也有了归处。所以在谈话的最后,林霜力邀陈染担任自家机构里的执行副总,可没想到陈染马上就提出了一个直指本原的问题:“嫂夫人会同意吗?”林霜沉吟半晌,最后无奈叹了口气,“那就请陈兄暂时担当我们机构的顾问吧,享受副总待遇。”陈染答应去机构帮忙,但表示在薪酬上不必有特别的优待,以免招致其他员工不满,林霜因此更敬佩陈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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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陈染谈妥之后,林霜回去先和刘晗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这次出门见客户,对方向自己推荐了一位“海归硕士”,自己考察了他一番,觉得是可用之才,就请他来公司担任顾问,负责教师队伍的筛选和考核工作。刘晗觉得能有专人替自己分担这些细碎的工作,自己就可以把精力更多地匀给家庭,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那个时候,她和林霜的两个孩子年底就要升入初中,正需要有人看管,林霜的母亲久病在床,也需要专人照顾,虽然家里不缺保姆和家庭教师,但刘晗总是放心不下,一天至少要往家里打几个电话,还会不时地找班主任问询孩子的学习情况。
陈染是在周一和林霜一起进入公司的,林霜特意把机构里的全体教职工都叫了过来,认识一下这位空降而来的新同事。林霜抛砖引玉,只说了陈染将要担任的职务和他的海归背景,然后就把表现的机会交给了陈染。那天陈染身着一套深色职业装,把自己海归精英的气质积聚得恰到好处,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女员工就会很自然地对其产生好感,因为他有卓尔不群的气质,而他一开口,往往就能让男同胞也为之折服,因为他的发言既有腔调又有内容,是同性拼命想要达成的那种效果。他的发言很长,再认真的人也很难记住全部内容,不过他的某几句话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深深地铭刻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譬如“我是来为机构服务的”“在美国我学的是书本上的知识,在这里,我想向林总、刘总和大家学些真本事”“教育培训是朝阳行业,朝阳行业没有终点,而我们一直在向终点逼近”……林霜一如既往地喜欢他的发言,刘晗也很喜欢他的低姿态,这更重要。在陈染初来乍到的第一天,夫妻二人对他的个人印象基本一致。
两天之后,陈染基本熟悉了机构的业务流程和自己负责的工作内容,不过如果有人用心观察,就会发现陈染的工作重心并没有放在具体业务上,此前说好的教师筛选和考核,林霜交给了别人去负责,陈染每天的大半时间,都耗费在了和林霜的“对话”上。林霜在向这位比自己年轻的海归“取经”,陈染在机构中扮演的是“帝师”一角。因为过往匮乏的教育经历,所以一遇到陈染,林霜就像依附在人大腿上的蚂蟥那样拼命吮吸他的精华,跟随陈染这位引路人,林霜自觉走入了新大陆。他听到了太多此前闻所未闻的新概念、新名词,“e-Learning、to C模式、to B模式、互联网+教育、移动+教育、知识付费平台、B2B2C在线教育平台”,等等,这些概念和名词,有些他听得一知半解,有些听完则干脆如耳边过风,根本记不住。但越是理解不了越是希望多接触,一时间,他就像一位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一样,什么都没见过,又什么都想摸摸、闻闻、尝尝。这让他更迫切地希望与陈染多交流,仿佛陈染是他专程聘来辅导自己的私人讲师。
在林霜心目中,陈染是一位万中无一的老师,这位老师底蕴深厚,学贯中西,更重要的是,他对学生的耐心甚至超过了学生对自己的耐心,好多次在向陈染请教时,林霜自己都有了放弃的念头,陈染却始终温声细语、不厌其烦。这个年轻人具备了一名教育家所应具备的一切素质,林霜想。
林霜和陈染走得过近,刘晗一开始是不知情的。直到机构里四处传开风言风语,加上她几次去找林霜,陈染都在林霜的办公室,她才开始意识到流言的真实性。于是她找到林霜,逼问丈夫聘请陈染来公司的真实目的。林霜表现得很沉着,他语气平静地说:“陈染还是担任机构顾问,待遇不变,不过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陈染还是负责把控战略方向更能体现价值,让他考核老师,未免有些屈才了。”听到“战略方向”这几个字,刘晗当时就炸了,“你什么意思啊,就是让这个外人进入核心管理层呗?”陈染来之前,机构的核心管理层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夫妻店”。林霜盯着妻子涨得通红的脸瞧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答道:“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是让这位喝过洋墨水的硕士为我们提供一些新思路而已。”“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崇洋媚外了?机构迟早得被你搞垮。”刘晗开始上纲上线。
听到这儿,林霜也急了,“那你说怎么办,两年多了,机构一直止步不前,你一直说守成,不进则退你懂不懂,你以为是两口子开小卖部呐,说守就能守?外面一群狼等着分我们的学员,抢我们的讲师呢!”听完这几句话,刘晗的情绪更激烈了,“你的意思是我害了机构对吗?是我让机构没法突破一亿元的营业额?是我影响了你的上市大业?”说到最后,刘晗的声音都哽咽了,眼眶也有些发红。林霜见妻子动了真气,忙上来哄她。可他刚把手搭在刘晗的肩膀上,刘晗就用力耸了下肩膀,而后夺门而出,留下林霜一人在办公室里叹气。当晚,夫妻二人背靠背入眠,一夜无话。
第二天陈染主动找到林霜,提起了他们夫妻吵架的事。也难怪陈染知情,刘晗的架势像泼妇骂街似的,想听不到也难,林霜如是想。林霜以为是刘晗的失态让陈染动了气,于是就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解释说:“刘晗老师不是冲你,她是对我有火气,我一提上市的事,她就要狂躁一次。”陈染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绝无此意,“我是觉得,如果刘老师不喜欢有我这种人出现在机构里,那我主动请辞可能对大家都好,毕竟您夫人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这一席话说得林霜沉默良久,昨天刘晗的张牙舞爪此时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和陈染的“识大体”两相对比,高下立判。这更加坚定了林霜走职业化路线的决心,妻子的不职业表现在陈染面前,也显得太不堪了。
两人说话间,刘晗突然走进办公室,她看见陈染还在,显然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定了定神,说道:“妈又旧病复发了,我们得赶紧去医院看看。”林霜闻言赶紧披上外套,顾不得陈染就和刘晗去往医院。诊断结果出来,和以前一样,心脏病引起的心源性昏厥。不过老太太的心脏病加重了,过去日常服药控制就好,现在不长期住院是不可能了,万一哪天突发性晕厥,出了事儿女想哭都来不及。住院自然没问题,可久病缠身的老人,此时已退化成“老小孩”,和满月的孩子一样脆弱,需要子女精心呵护。林霜的母亲醒了之后,说什么都要林霜夫妇留在医院陪自己,任二人好说歹说,医生护士帮腔也开解不了,最后没办法,只好留下刘晗陪老人,林霜回机构料理事宜。回机构的路上,林霜有些颓废,自己一路拼搏至今,不就是为了家人能有更好的生活吗?现在连为人子的义务都尽不了,赚得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不过一走进机构的大门,林霜的气势立刻又起来了,“未达目标之前,精力可万万不能分散啊,竞争对手可不会因为你家里有事就手下留情的。”从贫苦一路走到今天,他很擅长调整自己的状态和情绪。回到机构之后,林霜马上叫来了陈染,他先就自己早上的不辞而别道了个歉,没想到陈染反而对他的孝心表达了一番敬佩。此人真君子也,林霜在心中暗暗夸赞道。后来他主动向陈染说起自己家的情况——孩子即将面临人生的关键时期,老人重病住院。自己没法做到工作家庭一肩挑,该怎么办?陈染见林霜如此坦诚,自己也就不再藏着掖着,很直接地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您和嫂夫人,至少要有一位回归家庭,你们这么拼不就是为了家人吗,舍家人于不顾岂不是南辕北辙?”林霜深以为然,“钱是赚不完的。”之后他又试探性地问道,“那你觉得我和刘晗老师,谁更适合回归家庭呢?”陈染思索良久,最后语气坚定地答道:“我觉得您的工作更加不可替代。”听完这句话,林霜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从这一刻起,他决心要把妻子“请出”公司,但该怎么和对方说,他还没有想清楚,这个时候孩子给了他答案。
某天他下班回家,刚解开领带,瘫坐在沙发上,刘晗就丢给他一张试卷,卷面上赫然写着数字“63”。林霜把试卷展开一看,发现是儿子的期中数学试卷。他的脸直接就绿了,喊儿子过来,想问个究竟。“你别叫他了,刚被我训了一通,在卧室里哭呢。”“怎么回事?”林霜小声问道,“自己瞎混呗。”刘晗故意把音调提高,她就是想让儿子听到。林霜把试卷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的印象里,儿子一直是优等生,光是奖状就能贴满一面墙壁,怎么可能会堕落至此?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再这么混下去,重点中学眼见着是无望了。公司事多,老母重病,儿子学业又出状况,这几件大事叠加在一起,搞得林霜有些焦躁。不过这时他的心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不就是劝退妻子最好的时机吗?
吃饭的时候,林霜一直引导性地向儿子提问题。“前几次家长会,我和你妈妈没去,你是不是生气了?”“嗯。”“放学从来都只有保姆接你,你是不是一直就有意见?”“是。”“你学习成绩下降,是不是因为和我们闹情绪?”“有这个原因。”……这么个提问法,得到的回答自然多半是肯定的,一时间搞得刘晗也觉得问题出在自己和丈夫身上,而非儿子身上。后来她一直给儿子夹肉菜,仿佛想在饭桌上把亏欠对方的,一齐补回来,这些林霜都看在眼里。
临睡前,林霜特意和妻子刘晗谈了一次心,主题是——在我们创造财富的过程中失去的那些东西。林霜回顾了一下自己和妻子的创业过程,前期他们靠的只有两个字,拼和省,那是他们最苦的时候,也是家人最苦的时候,连换季衣物都舍不得买;后来机构逐渐壮大,家里的经济状况开始好转,但他们比过去更忙了,于是孩子就由奶奶带,和奶奶亲,和父母生分;再后来奶奶生病,家里请了两位保姆,一位带孩子,一位照顾老人,没有征得家人的同意,刘晗和丈夫,自作主张地把他们甩给了陌生人;最后就是现在,老人在医院里没有安全感,需要人陪,孩子在学校没有归属感,需要人为伴……在林霜述说的过程中,刘晗一言不发,不知从何时起,她无声地哭了。林霜最后提议她回归家庭,等家里度过这段困难时期再回公司,刘晗没有表示反对。只要自己的接班人靠谱,能保证机构平稳运行,自己愿意做一名合格的儿媳、靠谱的母亲,这是刘晗让步之后的想法。
知道事情有望成功,第二天林霜很认真地找陈染谈了一次,希望他能配合自己把夫人刘晗请回家。陈染表示很为难,一再表示这种大事应该由他们夫妻商量,外人很难置喙。林霜则告诉陈染不要有心理负担,这件事已经基本敲定下来,但他们需要做一些事,让刘晗放心。同时他明确向陈染表示,刘晗的接班人,已经非他莫属。听到这句话,陈染又是一番谦让。最后,在林霜的一再坚持下,他终于肯坐下来和林霜商讨方案。这个时候,陈染又表现出了自己的“高风亮节”。他觉得刘晗之所以一直不想将机构职业化,是因为担心大权旁落,自家的机构被别人鸠占鹊巢,所以为使刘晗放心,他向林霜建议,只任命自己担任机构的常务副校长,负责具体的运营管理事宜,至于重要决策,还是由他们夫妻做主。与此同时,他还提出了两条制约条款和协议条款。前者的内容是,陈染批准的每一笔支出都要由林霜签字方可生效,后面的条款内容则比较细化,它更像一纸激励制合同,总结说来就是,在一定期限内,陈染需要完成绩效目标要求,如此方能获得对应的市场化薪酬和绩效激励,反之则会被扣减报酬,并且被扫地出门。他们商定的绩效目标是两亿的年营收,时限为两年。
协议签好之后,林霜带着陈染去找刘晗面谈,彼时的刘晗刚被儿子的班主任叫去“约谈”,这时她才知道儿子不在状态很长一段时间了,老师的一句话让她很受触动,“林昊是个好孩子,老师们也都很用心,但你们家长多少也要出一份力。”谈完之后,她的心离家更近了,离公司更远了。
看见林霜和陈染一道来找自己,刘晗已经猜到他们的来意,所以她直接开口问道:“你们想好对策了吗?”不知是因为对妻子心怀歉意还是其他原因,林霜没有说话,他直接把协议和合同递给了妻子。刘晗看见合同上写着委任陈染担任常务副校长,心先放下了一半儿。只是常务校长,无关大体的,她想。她看得最仔细的地方是激励制合同,从上到下反复通读了几遍,读过之后她问陈染:“陈老师,您就不担心自己白忙一场吗?”陈染微微笑道:“我对机构、林校长和自己满怀信心。”林霜很中意这个回答。
最后,刘晗同意自己暂时性地卸甲归田,由陈染和其他领导配合林霜,带着机构继续走下去。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晗没有在机构里露面,她没做告别没做交代,甚至还有意屏蔽了平时和自己走得较近的那些同事,就怕他们追问,自己无以作答。回归家庭的初期,她几乎每天都要向丈夫问起机构和陈染的情况,每次林霜的回答都是:“机构很好,陈染很好,一切都很好。”后来她索性不再问,林霜也不会主动和她说,她真的成了照顾一家老小的家庭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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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议签订后的第二天,林霜带着拥有全新身份的陈染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和初来乍到时带给大家的惊艳和欢欣不同,此时一线讲师和机构管理层对他的看法,都已经发生变化。讲师希望这个思想开化的“海归”能帮自己松松绑,过去刘晗力推的精细化管理约束实在太多,虽然她开出的薪资也很诱人。希望爬得更高的管理精英们则视陈染为大敌,寸功未建,这个毛头小子就爬到了常务副校长的位置上,谁晓得他的上限在哪,甜头都是他的,自己怎么办?所以在陈染讲完话,林霜示意大家鼓掌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涌现着五味杂陈,虽然陈染的发言是一如既往的精彩。
之后,林霜把刘晗不再担任机构一线管理者的情况向大家做了通报,包括管理层在内的所有教职工初次听说这个消息,瞬时间,现场响起了不绝于耳的窃窃私语声。
林霜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解释道:“刘晗老师的角色无可替代,但此时家里更需要她,我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留在学校,刘晗老师选择了牺牲自己,成全我。”林霜所讲基本属实,但有心人还是把罪责归结到了陈染身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陈染究竟有罪与否,现在还很难说,相当一部分教职工,都觉得他和刘晗的离职脱不了干系。
事后林霜把机构的管理层叫去一一安抚,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表示自己会无条件接受机构的一切安排。但和他们打过多年交道的林霜,还是感觉出了平静之下孕育的波动,尤其是在提到要他们大力配合陈染的工作时,某几位劳苦功高的“老臣”,明显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嫌弃神色。机构要变革、维新,他们将会是第一道阻力,林霜如是想。
果然,几天后就出了状况。那是陈染主持的第一场常务会议,事先已发出声明:各个学科的负责人,各部门的负责人都必须参加,林霜届时将会旁听。可会议时间一到,英语组组长和财务部主管却不见踪影,林霜叫人去催,结果那人回来反馈:两位说手头的工作太多,一时走不开。陈染站起身来,“那我亲自去请。”“你坐下。”林霜动了真气,当着他的面公然向机构里的新领导示威,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于是林霜临时决定,把常务会改成“批斗会”,被批斗的对象,就是不来赴会的那两位。目的,自然是帮新校长立威,为日后工作的陆续开展铺路,所以他亲自把两位“老臣”叫到了会议室。
见林霜面露愠色,两人也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做的过火了些,可这个时候服软,颜面何存?于是他们互相递了个眼神,决定一起顽抗到底。面对公司的两位元老,林霜的态度还算和气,“我想问下二位不来参会的原因。”英语组组长率先开口,不过她显然答非所问,吐出来的字连缀在一起,讲述的是她如何在机构成立之初就陪伴在刘晗左右,此后一路披荆斩棘,升到英语组组长的过程。财务部主管也是这套说辞,“我是公司第一届财务主管,也是唯一一届财务主管。”林霜叹了口气,“好的,我知道了,散会吧。”所有人都以为林霜受到了触动,宽宥了他们。事后陈染还替他们说了不少好话,“老臣劳苦功高,有任性的资本”“公司人事变动,他们不习惯也很正常”“能做到这个位置,他们的适应能力一定很强,相信很快就会雨过天晴”……陈染或许是出于“好心”,但他的好心更加映衬出两位元老的不通情理、居功自傲、任性妄为,更让林霜无法接受的是,他们自始至终都不肯低头道歉,反而一直向外夸耀自己的功绩和履历。这些守旧派和妻子刘晗一样,成了机构的绊马索,林霜愤愤地想。
所以第二天,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霜下发了最后通牒,两人要么当众检讨致歉,要么主动离职,他还说这是他和刘晗的共同决定。被逼到悬崖边的两位元老没想到林霜会因为一个毛头小子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他们的处境,就像因为第三者插足而被丈夫嫌弃年老色衰的中年妇女。是该隐忍不发,把日子继续过下去?还是当断即断,从此不问故人长与短?两人最终选择了后者。原因很简单:她们不是离开机构就会失去经济依托的无用之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所以在林霜提出检讨要求后,她们直接递交了辞职报告。和她们一起走的,还有两人培养多年的心腹以及对刘晗的离开十分不满的老员工,总计二十人上下。
林霜没有料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后果,所以紧急召开了全员大会,对其他人的情绪进行了安抚,他还适当地提高了管理层和一线讲师的绩效提成,算是暂时稳住了军心。至于如何填补人员流失带来的岗位空缺,陈染已经提前帮他想好。陈染动用自己的关系网,不到两周的时间,就招到了多位号称有留学背景的人才。他们和陈染一样,衣着得体,待人接物面面俱到,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满嘴新概念、新名词,时常会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导师——罗伯特先生或伊莲娜女士挂在嘴边。林霜见陈染帮自己拉来了一支“国际纵队”,乐得合不拢嘴,觉得此番大事济矣。
后来,林霜逐渐把人事任免权全部移交给陈染,因为他在和这些新式人才沟通时,总不免被自卑情结笼罩,进退失据,于是索性让陈染这个能和他们分庭抗礼的领导去管理。在这些人的待遇安排上,陈染一再为机构争取,最后用每人四十万的年薪加年底分红留住了他们。林霜觉得这笔钱花得值,开疆拓土,最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征善战之将,心疼腰包就太小家子气了。不过有一次他在厕所里偶然听到其中的某个人抱怨工资不够花,一定是他们花钱不节制,林霜想,毕竟像陈染这般靠谱的留学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被异域的土壤给宠坏了。
留学生队伍进入公司后,陈染开始在林霜的授意下一一把他们安排进管理岗,取代业绩低迷的老员工,这些人直接向陈染汇报工作,对陈染负责。新人换旧人,势必会招致旧人不满。公司管理层中的老人,暗中组成联盟,试图固守住原来属于他们的疆土,以免被蚕食殆尽,自己无处可归。从此以后,公司的管理层级,形成了两支泾渭分明的队伍,一是以陈染为首的少壮派,一是林霜口中的守成派,赋闲在家的刘晗是后者的精神领袖。两个阵营中各自包含着几位管理人员和几十位老师。不消说,林霜的心是向着陈染这边的,可他又不好正大光明地打击老员工,于是就明里暗里地继续给陈染放权,帮他树立权威,巩固地位。这当然进一步激发了守成派的逆反情绪,后来他们阵营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纲领:陈染做出的决策,我们不直接反对,可也绝不会认真执行。一场持久的内耗正式开始了。
6
管理层得到整顿之后,林霜觉得机构的变革和扩张可以就此开始了。这个时候,陈染又向他委婉地表示,一线的教师队伍中有太多人在滥竽充数,拖着这么一群能力欠缺、意志薄弱的人,是很难最终抵达罗马的,所以有必要适当地整顿一下队伍。这一番话又戳中了林霜的痛点,他又何尝不知道机构里有太多的平庸之辈呢,可之前刘晗的准则是:能力差点儿没什么,只要对方踏实肯干,而且愿意跟着自己干,霜晗教育培训机构就有他的容身之地。林霜也很清楚,办机构不是做慈善,如果想完成上市目标,拖着这么一堆包袱,怎么可能跑得轻快?善良慈悲和职业化之间,总得做一个取舍。
林霜最终选择的是后者,比起被当成好人,他更想成为一名更成功的商人。一场浩浩汤汤的裁军运动,随即开始了。
陈染实行的是末位淘汰制。此前林霜已经交代过,让陈染放开手脚去干,唯一的考评标准就是业绩,此外不需要考虑其他任何因素。于是被清理出局的人,大多是在机构里工作年限长,但激情燃烧殆尽的老员工。陈染根据每个人的工作年限,为他们申请了不同梯度的补助金额,但最终发放到每个人手里的,都是薄薄的一张信封,这件事只有陈染及其心腹,和那些被淘汰出局的人才知道。有些人觉得自己为机构服务多年,和林霜关系匪浅,想当面讨要个说法,但陈染并没有给他们对话的机会,被劝退的老员工,被勒令在两天之内收拾好东西离开。
淘汰制一开始,机构里的一线教师人人自危,连那些业务能力卓越的骨干教师,都觉得自己未必能在机构中安稳立足,因为在他们心中,陈染“整顿教师队伍,提高整体素质”的说辞不过是一个幌子,作为一个外来者,他其实是在清除异己。所以余下的教师形成了一个基本共识:在表面上要对陈染足够恭顺。可内心深处,他们都恨死了陈染。
赶走一部分跟不上机构理念的老教师之后,陈染没有忙着招人,他和手下人一起,建立了严格的晨会制度、奖惩制度、绩效考核制度以及自省制度。自省制度是他的原创,要求每月业绩靠后的十名老师当众检讨自己的缺失之处,累计检讨三次,即被淘汰。政策一出,还没有来得及执行,就开始有老师陆续递交离职申请书。陈染无可奈何,只好暂时废止这项政策,不过前三种制度被保留了下来。
林霜最开始觉得这些制度对教师束缚过紧,可陈染及时对他做了一番思想按摩,“国外知名的教育培训机构,甚至是国内做大的教育培训机构,内部竞争都很激烈,新东方里的老师,收入差距就很大。有些人之所以不接受,是因为想继续尸位素餐,制度跑起来之后,图上进的老师会喜欢这些制度的。”林霜被说服了:想壮大就不能求安逸,陈染的所作所为很职业。
可老师们没有被说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过是想朝九晚五,领一份还能看得过去的工资而已,艰苦奋斗是说给年轻人听的,鼓动不了只想养家糊口的他们。所以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认同陈染的理念,只是不想在明面上和他针锋相对,丢掉饭碗而已。
雷厉风行的陈染,在没察觉的情况下,几乎得罪了林霜之外的所有人。
7
道路清扫干净之后,林霜几乎赋予了陈染等同于自己的权力,然后他退居二线,在暗中摩拳擦掌,做好了看陈染厮杀一场的准备。后来机构里的教职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再见过林霜的身影,他担心自己的存在妨碍到陈染这群年轻人。
陈染彻底接管机构后,先给机构里的老师们上了三节课,第一堂课名为“e-Learning”。如果林霜人在现场,就会发现陈染所讲的内容似曾相识,甚至连开场白、停顿、语气、手势都和自己昔日所听所见不差毫厘。这很正常,毕竟陈染已经在不同场合把这门课讲过十几遍了,之后每一次的讲述都是在拷贝第一次。在霜晗教育培训机构全体教职工面前,他再一次宣示了自己的教育理念——自2014年起,中国将正式进入在线教育时代,真正做大的教育培训机构,必须采用线上线下两相结合的模式,自己此番应林校长的邀请,就是要在霜晗教育培训机构做成这件事。同时他还大胆地预测,四年之后,中国的教育培训市场将被三家寡头机构瓜分:新东方、学而思以及霜晗。高远的目标加上陈染煽动力十足的演讲,连那些不太待见陈染的管理者和讲师,都觉得陈染能带他们做大事,赚大钱。
第二天,陈染又做了一场名为“股权划分”的演讲。他扬言,机构上市之后,将会像科技公司华为一样,把股权分给公司里的所有人,到时候,不只林霜刘晗有股份,陈染有股份,全员上下都有股份。只要把事情做成,到时候大家人人都是老板。同时他也强调,离开公司的人是无法把股份带走的,所以最好的出路,就是和林校长一起努力奋斗。对于陈染的“画饼”,机构里的老油条们将信将疑,不过这确实成了他们平淡生活中少数可期的东西,难眠之夜中可供寄托愿景的小欢喜。
陈染的个人演讲结束后,他又花重金请来自己大学时的两位校友做了两次演讲。据说这两位大牛如今在美国的常青藤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回国做一次演讲,出场费一般在百万上下。可冲着陈染的面子,他们开出了低到尘埃里的友情价——20万元,钱是陈染替他们去财务那里代领的。两人一到机构,就引起了机构上下所有人的驻足围观。可乍看之下,他们和陈染请来的管理者,貌似差别不大,一样的穿着时髦,举止得体,喜欢在中文里夹杂英文。等他们开始演讲,所有人都确信了他们彼此确实没有什么差别,尽管三人演讲的题目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只要一开口,说话的腔调甚至内容基本无差,显然是一条流水线上的教育制品。
大家听过演讲后普遍觉得这40万花得有点冤,可事实上陈染只带他们吃了两顿饭,做了一次按摩,然后又开车把他们送到了机场,送他们回到来时的地方——北京。
钱花去了哪里,只有陈染清楚。
演讲告一段落之后,陈染做的第一件事是课堂形式变革。他做了一份详细的商业计划书,里面清晰地写着他的规划路径。如果把这份计划书凝练一下,大意就是:现在国内的大小教育培训机构,采用的都是最原始、最低效的授课模式,老师一个人在台上讲,底下一群人在那里低头做笔记。如果霜晗教育培训机构亦步亦趋,根本没有出头的可能,所以要另辟蹊径。陈染想到的办法是以西方国家为师,把课堂模式改为演讲式和研讨式,将主导者由老师变为学生。在每节课正式开始之前,学生会通过电子邮箱或微信群得到一份课程纲要。纲要中包含预习内容、上课时要讨论的主题及内容、计分方式、课后作业以及作业提交时间等各项内容。学生需要按照纲要指示做好预习,并整理出一份简洁的发言稿。在正式上课之后,老师会把学生随机分组,然后以组为单位对当堂课的内容进行讨论,之后再选派一名代表上台做演讲发言。其他组的成员和老师会就他的演讲表现给出得分。为了保证人人都有参与感,陈染还硬性规定:每个人在四个课时以内都要有一次上台表现的机会。而老师呢,除了扮演“打分员”的角色以外,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各组发完言之后做总结性发言。
有老师对陈染的改革提出质疑,认为硬性变革课堂模式,可能会招致一些家长的反对。陈染听了不屑一顾地说:“那群土老帽懂什么,自己家的孩子在国内能享受到美式教育,他们应该感谢祖上积德。”此言一出,公司上下哗然,这是陈染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失态,后来他愈发小心,生怕自己的言行不符合“海归精英”的形象,授人以柄。
课堂形式变革试行两个月之后,机构中大部分学员的积极性确实有所提高,原本死水一般的课堂氛围也渐渐显出生机。可与之相称的是,好多学生的卷面成绩却尴尬地止步不前,甚至出现了一定的退步迹象。这显然违背了学员提分的诉求,于是在一众学生和家长的要求下,课程变革最后被迫终止。“海归”陈染,在新官上任后第一次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情况,不过他的“变革”可不止于此。
为了提高讲师们的授课水平,陈染也想出了一条“妙计”。他没有像过去那样要求学科组长随机抽查,而是命令讲师们互查。上课时间岔开的老师,两两结组,互相去对方的课上旁听,然后给出相应的分数。他认为大家彼此都是竞争者,绝不会手下留情。可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他臆想的绝对公正的场景根本就不会发生,大家碍于情面,都会给一个看得过去的分数,甚至有相当多的组合,提前串通好,都给对方打满分了事。一周之内,机构里涌现了几十位“满分讲师”,气得陈染在下班之后偷偷骂娘。
陈染也曾试图将自己的教育理念传达给家长,他认为只要家长们坐下来听他讲上半个小时,自然会被勾魂摄魄,拜倒在他的无双口才之下,这一点,他过去已经证明过无数次。他找来市场部的主管,说想要做一次全城规模的演讲,可对方觉得预算过高,而且估计有关部门不会同意审批,所以建议他先给现在机构中学员的家长做一次演讲,试看一下反响。陈染觉得这样也好,先把内部敦实,再去外部扫荡。于是,以“e-Learning”为主题的演讲再一次被搬上台前,机构中的教职工又看了一次回放,家长们则仿佛看了一部后现代电影——看着蛮有意思,可全然不解其意。或者说,他们压根不关心陈染讲的东西,“线上培训、线下培训、互联网+培训、移动培训,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花钱是让孩子来提分的,根本不在意机构用什么手段,如果电击能打通孩子学习的任督二脉,那也不妨一试。”这是大多数家长的想法。所以生平第一遭,陈染的演讲没有收获潮水般的掌声,大家只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耽误自己的时间。有位东北籍的大哥还说了一句很直接的话:“整那花里胡哨的干啥呀,老老实实上课就得了。”这次演讲没有对陈染造成打击,他只觉得气愤,自己包的好饺子,最后喂了猪。
演讲结束后多位家长围上来问他问题,“校长,俺家娃来你这儿两个月了,成绩不见提高,咋回事?”“校长,我儿子女儿都在你这儿上课,我侄子再过来,能给优惠吗?”“校长……”,他们提的问题,陈染一个都不想回答,他只嫌他们聒噪,想要立刻离开。
在这之后,陈染还有多个自以为高明的“妙招”,但不是缺乏执行的可能性,就是因为执行不力被迫搁置。这时他得罪一线讲师的后果逐渐显现:所有政策的成功,都要有人配合方能执行,可他在机构里的帮手,只有自己聘来那几个人,其余老师大多走走过场,然后下班接娃。恼羞成怒的陈染曾多次和人事扬言,要解雇消极怠工的讲师,可人事和他都清楚,法不责众,他只能过过嘴瘾罢了。
来机构半年之后,讲师们在私下里讨论陈染的业绩,发现他做得最出彩的工作,居然是清洗管理层和淘汰功勋讲师。这如何能服众?于是机构中质疑声四起,陈染也有些慌神。退居幕后的林霜自始至终注视着机构的变化,财报显示,陈染大刀阔斧式的改革并没有对机构造成实质性的损伤,财务部支出的那些钱,还不至于伤筋动骨。林霜觉得陈染肚子里是有货的,此时他要做的,是把演讲里的内容变成现实,那才是他最擅长的。而且既然人是自己选的,当然要力挺他到底。所以在军心飘摇之际,林霜适时地露了一次脸,表示从下个月起,机构上下将全力配合陈染搭建线上平台。
被老板力挺的陈染此时心里却泛起涟漪,这是三年前他从美国回来后,任职的第四家教育机构。此前的三家老板对他不够信任,处处设防,他无所作为,于是辞职。
林霜对他不薄,可他并不觉得在这家不大不小的机构里,自己真能做成什么事,机构不是自己的,没必要为之耗费青春。最主要的是,得让自己的账户余额变多,否则岂不是虚掷年华?可那该死的激励合同已经签订,自己得想点儿别的办法,绝不能白忙一场……
8
在林霜提出要搭建在线教育平台的当晚,陈染打电话把林霜约了出来。他忧心忡忡地向林霜表示,平台现在还无法搭建,林霜忙问原因。“这一来,在线教育平台特别烧钱,机构现有的资金无法维系;二来,机构的受众范围还不够广,学员基数还不够多,这样无法保证平台的用户量,只能一赔到底。”林霜知道他有办法,就顺水推舟地问道:“那可有法子能解?”“我脑子里现在已经有一个方案了,只是不知道是否可行?”“但说无妨。”“我觉得我们可以尝试着拉第一笔融资,然后把融来的钱投进平台,机构账上的钱则用来扩建,这样线上平台的搭建和线下的扩张同时进行,既不会错过在线教育的风口,又能保证用户量。”“机构扩建是早晚的事,无论有没有投资都会去做,平台的事,当然也是越早越好,可是……”“您放心,拉投资的事由我负责,我认识好多投资机构的朋友,几千万的数额还不是问题。”林霜盯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小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心头一时涌上嫉妒的情绪。有些人生来就拥有一切,可惜自己不是那种人。
第二天,两人兵分两路,忙起了各自的事。陈染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就匆匆飞去了北京。林霜也打了几个电话,打给搞房地产的朋友,选场地、找装修队。比起陈染,林霜的工作进度要顺畅得多,这也正常,当时林霜所在城市的楼盘就已然供大于求,只要钱包够鼓,不怕找不到称心的地方。陈染却是去求人的,当今世道,登月都要比求人帮忙容易得多。
不到一周的时间,林霜就选好了一层楼,他打算把这里租下来,再装修一处教学中心。陈染则从北京飞到了另一座城市,他打电话给林霜说,北京的投资方要求自己和他们签订对赌协议,被自己拒绝了。林霜则鼓励他不要气馁,那时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鼓励了。
建教学中心的事林霜没有告诉刘晗,因为他知道那意味着又一次没完没了的口角之争,“家里的事儿那么多,还是不要让她分心了。”他这样说服自己。两天之后,教学中心开始动工,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油漆和白灰,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投进去了将近两百万,而这还只是初步阶段。林霜觉得有点肉疼,但也只好咬着牙继续出血,根据他的预算,整座教学中心装修完毕,大概需要近三千万的支出,这几乎是机构账上所有的现金。
项目推进的同时,陈染那边也带来了好消息,他在上海找到了可靠的投资者,对方同意出资3000万,无须签订对赌协议,但要求占股15%。林霜觉得占股偏高,就让陈染和他们继续谈,双方反复拉锯,最终把占股比重定在了13%,这是对方所能接受的底线,林霜也点头同意。
拿到钱的陈染火速飞回,开始搭建机构的在线教育平台。他在各个招聘平台上开出远高于业内平均价位的薪资,很快就招来了一大批程序员、美工和销售,这些人整天围在一起漫谈,为平台的搭建出谋划策。起初林霜也会来旁听,但那些所谓的“技术大神”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自顾自地和陈染聊。他自讨没趣,又实在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就继续当“监工”去了。
两个月之后,教学中心开始精装修,可陈染那边还只停留在筹划阶段,且金钱的流失速度一点都不比装修这边慢,花钱如流水。林霜来问进度,陈染解释说,“搞编程最重要的是设计思路,思路一出,代码随便找个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都能写出来,至于支出偏高,是因为自己找的这拨人都是互联网行业最好的软件工程师。”连没好意思问的问题都被给出答案,林霜无话可说。
时间继续向前翻滚近三个月,教学中心的装修进度接近尾声,陈染那边也终于开始上手,林霜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只见每个人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敲击出一串串英文、数字加符号的奇怪组合。而且果然如陈染所说,重要的是设想阶段,编程是单纯的技术工作,推进很快。几天后林霜来看,平台的中小学学科辅导、职业教育、英语口语一对一等板块已基本搭建完成,林霜看着上面“霜晗教育培训机构”几个大字,激动得良久说不出话。
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教学中心开始引流,零星的用户开始在上面活跃。机构的当务之急,变成了招讲师和招学生。陈染这一次又自告奋勇地提出老师由他来想办法,被林霜婉拒,“机构已经承担不起大额支出了,以后的每一笔钱都要使在刀刃上。”所以他直接在本地托朋友找来二十名老师,“物美价廉”为宜。
如果说老师的问题还能用钱解决的话,招生一事则像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1”一样近似无解,林霜相继投了几笔钱叫市场去做地推,叫公关去做活动,但效果并不显著,学员仍旧是断断续续地来,来的人貌似也和他们的“宣传攻势”无关。这时林霜突然想到创业之初的场景——投入的成本不低,但回本极慢,开始盈利,已经是在两年之后了。线下教育的资金回流速度之慢,林霜一清二楚,此前他被心中宏伟的愿景蒙住了双眼,此时终于感觉到了寒意。但今时不同往日,自己不能再等另一个两年了!
在他心烦意乱之际,陈染适时地递上来一个“别开生面”的建议:可以利用搜索引擎和社交平台获客,利用网络这一蔓延至世界各处的工具招生。林霜觉得这不失为一种办法,问题是他对这件事一窍不通,于是就只好交给陈染去做。陈染把第一笔融资剩下的钱一股脑地砸了进去,打广告、买流量、和竞争对手争排位……可直到把融资余额烧完,线上学员数也没有明显增长的迹象。陈染向林霜解释说:“前期用户转化率低是正常的,因为投入还没有形成规模,想要破局,就要继续投钱。”
9
走到这一步,林霜逐渐心灰意懒,可如果此时停步,此前的几千万岂不是打了水漂?于是林霜就开始从自己的账户上拿钱叫陈染加大获客投入。银行的短信发到刘晗那里,她顿觉大事不妙,找来林霜当面对质。事已至此,林霜觉得也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就把融资、扩建、线上平台这些事和盘托出,刘晗边听边哭,听到最后,眼泪鼻涕一起挂在了脸上。林霜不知如何安慰妻子,就在一旁安静地啜泣。这对夫妻二重奏不知上演了多久,等刘晗冷静下来,眼睛早已哭肿,她没有开口骂林霜,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要么离婚,要么让陈染走人。”林霜最后选择了家庭的完整。
陈染的离开,让除了林霜之外的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林霜为表歉意,特意赶到机场为陈染和他的团队送行,陈染露出一副依依不舍的神色,心里却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尽管没有拿到激励制合同里的相关奖励,但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却已经赚得盆钵满盈,他是怎么做到的,林霜夫妇自然不知情。
陈染走后,刘晗正式回归到机构之中,她和林霜与剩下的管理层一起,召开了一次会议,议题是——今后机构该何去何从。最后他们一致认为,新建的教学中心,以霜晗教育培训机构目前的处境,短期内根本负担不起,卖掉是唯一可行的出路。想维持机构过去的规模也不太现实,仅是物业费一项,就足以让他们身心俱疲,所以裁员并且适当地砍去一些利润不高的业务在所难免。此时林霜恍然意识到,陈染操盘机构的一年时间,留下的唯一“成果”,就是把机构打回几年前的样子。
陈染带头搞的在线平台,机构里没人懂,刘晗花钱请人来看,对方撇了撇嘴,“这哪是什么平台啊?就是一个网页而已,好多功能都不具备,里面的活跃用户,明显是雇来的水军。”一道晴天霹雳落在林霜的头上,他瘫坐在椅子上,空洞的目光中夹杂着不相信。刘晗却仿佛觉出了什么,她找到财务部,让他们把机构中近一年的收支全部打印出来,拿给自己看。之后他们坐在一起,一项一项地比照,最终发现有近三百万的支出去向不明。刘晗当即便报了警。
警察上门的时候,陈染正在跟另一位教育培训机构的校长洽谈,彼时对方正在被他的风姿所迷,准备聘请他去做自家机构的常务校长,他的“狩猎”之旅,仍在继续。到了警察局,陈染过去引以为傲的“精英气质”不见了,他变得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就像一个被继母打怕了的小孩儿。过往一顺百顺的履历让他经不起风浪,警方稍一施压,他便将罪行和盘托出。
后来林霜才知道,在霜晗教育培训机构近一年的时间里,陈染利用自己对他的信任,多次滥用职权,中饱私囊。他请来的所谓“国际精英”,大多不过是英语老师而已,他们的话术都是陈染教的,专为唬人之用,陈染交到他们手里的钱,也并没有名义上那么多,其中的“大头儿”,都被他这个中间商赚了差价。陈染捞得最狠的一笔,是融资里的钱,这笔钱确实一部分付给了程序员和美工,一部分用于线上引流,但陈染嗅出无法成事的迹象后,后续投入的钱,好多都进了他自己的口袋,包括林霜后来自掏腰包的钱,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进了陈染的腰包。他对机构的前途毫无兴趣,他对自己的账户余额无比在意。
当警方把上述消息告诉林霜夫妇时,刘晗安慰地拍了拍林霜的肩膀,但留在林霜心里的阴影,却终生挥之不去。以后他再没动过将机构职业化的念头,机构在他们夫妻二人的精细化经营下,营收算是稳定,却再也没能再现往日的荣光。
陪伴陈染的是铁窗和高墙,在狱中,他没能改掉过去的毛病,总是想要向狱友炫耀自己的“留美经历”“海归身份”,一开口也总是新概念和新名词,可这里没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一个露骨的黄段子,都比他的说辞更能引爆全场氛围。此后几年,他每日都与这种曲高和寡的孤苦相伴。而他入狱的这一年,是2014年,被好多人视为在线教育兴起的元年。
10
近些年职业经理人的名声渐坏,有主见的教育机构的校长大多已经意识到这一群体身上的局限性,过去迷信式的崇拜基本荡然无存。不过例外总是有的,林霜即是一例。他的机构后来面临的窘境,当然与陈染的“行骗”脱不了干系,但他本人也难辞其咎。
陈染身上附带的光环确实很有迷惑性,但他最终之所以能渗透进机构,甚至取代刘晗,根本原因在于林霜对机构“夫妻店”的经营模式的不信任,尽管这种模式自始至终都没有导致严重的问题,但林霜却偏执地认为:夫妻店即代表不科学,而职业经理人则象征职业化。所以就算没有陈染,也会有李染、王染、刘染……只要偏见还在,潜在的危机就不会消失。
一个人是无法形成偏见的,偏见是一种集体行为。和林霜持有同样观点者大有人在。我无意去评判他们对或不对,那会形成另一种偏见。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职业经理人在业务上或许足够专业,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无疑缺乏与公司荣辱与共的担当。顺境邀功,逆境逃亡是常态,似陈染这般置公司于不顾,一心捞钱的人也不在少数。
所以职业经理人无法成为一家公司的顶梁柱,企业的核心永远只能是老板自己。前者可以扮演好一个辅助者和执行者,但如果他们越俎代庖,成为决策者,势必生乱,请诸位听之慎之,以林霜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