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教育创业沉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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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被“培训”葬送的教育培训机构——“精神胜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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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可能是最广为人知的文学形象,许多人未读其书,亦知其人,晓得“精神胜利法”这几个字。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儿子又打老子了”“和尚摸得,我也摸得”“我和乡绅同宗”式的自我抚慰。今天这种精神被一干整日无所事事、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自我封圣的闲杂人等发扬光大,阿Q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同宗”。

“精神胜利法”历经百年,文脉不断,且有开枝散叶的迹象,开到一些“培训大师”的院子里,被嫁接重组,另生新意,“精神胜利法”开始有了“精神世界等于一切”的意味。有位“大师”甚至言之凿凿地说:“经营企业就是经营人的精神世界,要让员工活在神圣感之中”。

“神圣”二字给不信宗教的人听到总有些可疑,但某些潜在信仰者,却往往容易被类似的言论勾魂摄魄,在“教主”的引领下,他们将员工变成教众,企业变成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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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是个打山沟里走出来的小人物,在家中行三,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但都没能养活,所以他成了家里的长子长兄。李信从小时候起就要肩负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父母去地里务农,怕小孩子跑丢,就让正在上学的李信把他们带去学校,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一起上课下课,如果放在今天,可能会荣登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榜单,但在过去的农村,好多家庭都是这种情况。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大儿子,通常会心细如发,并且懂得省吃俭用。

李信从小胆子就大,想吃肉了就进山,体重在他之下的生物,没几样是他没吃过的。村里说书的老人对李信讲,历史上胆子最大的人是姜维,姜维死的时候,别人把他的胆剖出来,足足有鸡蛋那么大,姜维从此成了李信的偶像。

胆大心细的人通常能成大事,但村里人没觉得李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个精壮的后生,读了几年书之后就下地务农了,不像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乍看起来还显得有点呆。李信那时候也没想过飞黄腾达这类事,存两年钱,娶个媳妇,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他的人生理想,和当时农村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这是那个年代的胸怀大志。

自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下海热,王健林说的“清华北大不如胆子大”在那个时代成为现实,许多先行试水的人一夜暴富,一群“红眼病患者”紧随其后,争相着要分一杯羹,自小胆子就大的李信也是分羹大军中的一员。年仅25岁的他带着几年的积蓄,和同村的几个人一起进城,找寻致富路。后来他们一起开过饭馆、卖过衣服、也做过倒爷,每一样都干得不长久。原因不是亏钱,而是老有人觉得其他行当更能赚钱,于是匆匆转行。后来几个人分歧越来越大,索性分道扬镳,李信和他的堂兄李义成了一路人。

和李信四年级的小学文化不同,李义是读过两年高中的,肚子里颇有墨水。他觉得如果两人一直像现在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城里永远扎不下根,李信同意他的看法,于是两人决定找个固定的营生。现在李信做的教育培训行业,是李义选的,当时他有高中同学在隔壁市里办补习班,因为几乎没有竞争对手,所以做得风生水起。李义觉得兄弟俩完全可以复制对方的成功模式,因为本市也没见有什么培训班,而且有熟人在这个行当,自己还可以去取取经。当时的李信对教育培训一窍不通,但他的想法很简单:城里只有我一个人做这个买卖,钱岂不都成了我的?可入了行之后他才发现,本市其实是有几家教育培训机构的,而且其中有两家规模不小,不过仅仅靠捡大机构的残羹剩饭,也够他们兄弟俩丰衣足食了。办班到年底,两人都成了万元户,李信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懂得了如何去经营一家培训班。

两年之后,李义被朋友撺掇进入当时风头正盛的保健品行业,李信则选择了留守。原因不是他已然预料到几年之后保健品市场会全面崩盘,而是他觉得所有钱不可能都被一个人赚到,贪得无厌,必受其乱,自己把手头儿的买卖经营好就行了。

凡是公司,通常都有企业文化,作为一个没文化的人,李信的补习班没有文化,他的行事准则也很朴素,算不得座右铭,总结起来就是:踏实肯干、省吃俭用。说白了,他的钱都是点滴积累而来的。李信办班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懂的事不过多参与,允许老师在课堂上将自己的能力最大化,这保证了补习班的授课质量。他知道老师是培训班里最重要的一个因子,是自己最有利的生财工具,所以愿意把自己机构里的薪资定的略高于市场平均价格,以稳定人心。这些因素加上入行偏早,保证了他一步步稳扎稳打,把机构做大。到2012年底,李信教育培训机构每年的营收规模已经达到了1000万上下,其中学前教育和成人教育两个业务模块,在全市占据领导地位。他早已定居城里多年,在这里买房买车,娶妻生子,除了缺少他年轻时心心念念的“热炕头”,人生基本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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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人生志得意满,但李信却很少以成功人士自居,和二十年前刚进城时一样,他平时在衣食住行方面很节俭,没有特别的爱好,交际范围也很有限,几乎把全副身心都扑在了事业上。在机构里,他威望很高,因为机构里大多数老师都是眼见着他一步步将机构做大的,他们是李信整个事业路线的见证者,知道他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对他一丝不苟的私德也很敬佩。李信的家庭也很幸福,妻子是一家医院的主治医师,内外兼修,儿子在市里的重点中学读书,成绩中上,很少让自己操心。

在外人看来,从一只山沟里的土鸡飞上枝头,李信的人生是值得艳羡的,村里甚至把他的事迹当成了评书式的玩意,在人群之间口耳相传。可李信对自己的看法和别人对他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太多未竟之愿,遗憾满满。比如小时候没有条件,书读得不够多,长大后有了条件,却没了时间。自己是办培训机构的,但二十年来,竟然只零星听过几个老师讲课,真是讽刺!李信的另一个遗憾是没能在竞争压力相对较小的时候,把机构做大,结果现在只能处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位,说自己的机构大吧,自己都觉得臊得慌,可若说它小,也是太过自谦了。这两个遗憾是李信在推杯换盏之后的闲话时间里经常会说的,和他相交较近的人都知道,李信难以启齿的遗憾是,自己没有真正的精神寄托。一个大老爷们儿说出这种话,总有些矫情,好像非要在俗世里标新立异似的,于是索性不说。但每当忙过一阵儿之后,不那么忙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会涌现出空虚的念头,可每次还来不及细想,就又开始忙了。李信的这种念头在哲学上讲叫如何理解自己的存在,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为什么是这个德行?李信自己把这三个遗憾归结为一个原因:受教太少,没有好老师引路。他心中的好老师,指的不是机构里的这些老师,而是能够解答自己所有困惑的老师。

而他不够幸运,一直没能遇到这种老师,所以困惑没有答案,遗憾始终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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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信都觉得此生能够被刘三金大师点化,是自己最大的福祉。李信与刘三金大师的结缘始自偶然,那是在一个酒局上,大家酒足饭饱之后,开始靠着椅子谈天说地。有人聊小三,有人聊家庭,有人聊体育,有人聊健康,但聊着聊着,最后总能回到工作上去。在座的都是李信的同龄人,你一言我一语之后,李信便发现,大家的处境和感慨基本一致:买卖做得不差,但看不到更进一步的希望,个人潜能和社会关系基本见顶,缺资源缺人脉缺靠山,最主要的是,缺精神寄托。中间一位说话直接的朋友三言两语就道破了李信的困局:“别人都说我成功,我不觉得自己成功,我本来应该更成功,我这就算活出样儿来了?没有啊,我明天该干吗自己还不知道呢。”此言一出,大家纷纷点头附和,其中一位在体制内混的朋友还说了一句特豪气的话:“我只想快点过完这一生。”聊天的基调就此定下,大家把撩起来的衣服放下,开始一脸认真地谈论起他们过去认为是虚头巴脑的人生价值。后来有人带头说起寻获价值的方法,其中一位可能是话赶话,说起了刘三金这个人。刘三金的课他也没听过,只知道此人号称“宗教学者”“智慧先师”“中小企业创业导师”。这一长串的名号,让李信觉得他们在聊孔子和关老爷。有人觉得这名字加上这头衔,百分百的骗子无疑。这时候对刘三金略有了解的人开始为大师辩解了:“三金大师可不是骗子,他的课我没去现场听过,但我朋友给我寄过他的讲课视频,确实是大师风范,我也不好形容画面,你们得自己听了才会懂,但人家一节课,少则几千人多则上万人,一次收费几万,每年光是培训收入就有五个亿,做到这种规模,怎么可能是骗子呢?骗几个人或许可能,同时骗几万人,你们觉得能做到吗?”大家点头附和,几万人都是傻子,这概率比男足世界杯出线还低。

这时候又有人插话:“我听说罗川半年前去听了刘三金的课。”一听到罗川的名字,李信当时便坐正了身子,罗川是他直接的竞争对手,原本城里的学前教育和成人教育李信都是一家独大,可偏偏出现了罗川这个搅局者,致使学员分流。更可恶的是,罗川的机构自半年前开始忽然突飞猛进,如今在利润率上已经超过了自家的培训机构。李信之前还在揣测罗川突然开窍的原因,敢情是去大师那里开光了啊!从这一刻开始,李信便有了有朝一日去领略大师风采的念头。

因为几人都没有真正听过刘三金的课,所以话题聊到后来越发聊不下去,不知从何时起,又转回到了小三的话题上。在座的许多位,都属于有小蜜没家庭,聊起这类事来百无禁忌,李信插不上话,一边听他们闲扯,一边在烟雾缭绕下发笑。后来局散人离,大家各找归处,刘三金这个名字却被李信铭刻在心。

回到家后,李信立刻上网查找刘三金的相关信息,发现这人真是了不得,上到唐人街,下到新马泰,到处都有他的信徒。李信想找找他最近培训课程的音频和视频,发现只有简短的文字稿和少量的付费视频。这种封闭式的培训模式李信很熟,一般只有不缺学员且想保住机密的机构才会这样做。但他发现,这位刘三金大师同时也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名目下跟随着一张书单,李信挑了其中反响最大的几本买了下来。这些书的名字都以智慧为后缀——《宗教智慧》《运营智慧》《大势智慧》,可见作者自视为上帝,以向别人播撒智慧为己任。

书到货后李信认真通读了一遍,顿觉与三金大师相见恨晚,里面提到的“运”“势”“禅”等高深智慧,他此前闻所未闻,好多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大师用寥寥数语便给出了答案。譬如大师说:“这是一个变化的时代,用固定的思维无法存活!”这一直就是李信心中的绝对真理。自己想要受教,这些书的作者,不就是最好的老师吗?后来他把书推荐给几个朋友,大家看完之后,大多与他观点一致,“三金大师真是难得的高人,复杂的人生在他的笔下竟然显得如此简单,可见他的境界已然登峰造极!”几个人约好将来一起去大师面前聆听教诲,李信却等不及了,他想尽快解决问题,于是就先走一步,率先给三金智慧传播机构的客服人员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人语气既亲切又客气,她委婉地向李信表示,这一期培训课程开班在即,报名人数已满,希望李信改报下一期课程。李信则反复向对方言说自己的急迫心情:“我真的等不了了,我想立刻在大师面前受教。”后来对接人员多方请示,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只要李信愿意额外缴纳一万元的升班费,机构就可以为他破例一次。她还向李信解释,之所以额外缴纳费用,是为了维持机构正常的教学秩序,以免后续不断有人提出插班的要求,而这一万元的学费,将会以李信的名义捐给慈善机构。大师的高尚境界令李信自愧不如,他想要当面受教的心情更迫切了。

四天之后,李信开车赶到三金智慧传播机构的会场,整个会场一共可容纳五千人。李信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他以为是自己报名太晚的缘故,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座位的安排是根据交钱的数额确定的,坐在前面的那些人,都是大师的“资深”学徒。李信没有在现场发现熟人,就和身边的人聊了起来,他从对方的口中得知,来这里听课的大多是私营企业的老板,身家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甚至是上亿的人都有。所以这里不仅是聆听教诲的课堂,也是结交人脉的场域。坐在李信左边的人是卖家电的,坐在他右边的人是在北京开饭店的,坐在他前面的人是搞投资的,他后面则坐着一位传媒公司的老板,李信和他们分别交换了联系方式,并且主动和开投资公司的那位“同学”攀谈了起来。整个会场的大部分学员,做着和李信同样的事,四处询问、搭腔,希望能遇上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贵人。现场沸反盈天,除了近在咫尺的对话,什么都听不到。工作人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无意维持秩序,他们脸上的表情,倒有些希望声势更大的意思。

不知聊了多久,司仪拿起话筒,提醒大家保持安静,说刘三金老师正在后台准备,很快就会和各位同学见面,于是现场瞬间变得像上课时老师到来前那两分钟一样,寂然无声。随后,大师身着正装,伴着如潮的掌声登场。李信的视线不断随着大师的位置游移,这时他才发现,大师比宣传册上的照片要年轻得多。身边的人适时地提醒了他一句:“三金老师已经快50岁了,但因为心境高远,所以外表就像30岁。”李信顿悟似的点了点头。

大师培训的主题是“领袖智慧”,他的开场白是“今天来到现场的诸位,无一不是业界领袖,但据我了解,好多人还没有做好承担领袖责任的准备,也不知该如何做好一名领袖,鄙人不才,今天就是来帮各位贤者升华境界的。”之后,他的“布道”宣讲正式开始,整个过程一共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在这一过程中,三金大师金句频出,台上有专门往黑板上记录他点金之句的工作人员,下面听讲的学员也一直记个不停。

李信事先没有准备,又因为怕被误会录课不好意思拿出手机去记,心中叫苦不迭。不过很快他就顾不得这件事了,因为大师在讲过一小段内容之后,都会询问台下的学员:“上面这些话听明白的举手?”会场内上万只手同时举起,场面极其壮观。一开始李信觉得存有疑惑,还是不要贸然举手的好,但几次之后,他就不自觉地被人群带动,成了“举手大军”中的一员。慢慢地李信发现,举手貌似真的能帮自己理解大师的深刻思想,于是举手的积极性更高了。不知何时,李信觉得自己完全融入了大师设下的“场域”,大师“大脑”中的电波借由无形的媒介,直接传导到了他的脑中,他达到了一种浑融的境界。整个会场中的听众幻化成了一个点——大师智慧的接收点,李信也在那个点里。

两个半小时,转瞬即过。正当李信如蚂蟥一般吸吮大师的智慧时,大师问完了最后一句“听懂了没有”,然后鞠躬致意离开,全体学员起立恭送大师。直到这时,李信才觉得自己重新成了真正的自己。可他的头脑此时仍旧一片空白,任他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几句大师播撒过的福音。李信无可奈何,只好找到现场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说“自己希望能得到大师一对一指点迷津的机会。”工作人员带他去见了专门的对接人员,那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刘三金大师座下的第十八位弟子,三金老师已经乘私人飞机赶往泰国,去做一场万人培训,有什么需求可以和他说,他一定代为转达。李信不好意思地说:“大师刚才讲的课,我没能完全掌握,希望能再次聆听教诲。”对方闻言微微一笑,让助理记下李信的电话和住址,说到时会把现场录像寄给他。

后来两人又聊了几分钟,对方知道他是B市做教育培训的校长之后,找来工作人员,把该市听过课的人员名单以及联系方式调了出来。李信在名单上看到了两个名字——李朋和罗川。李信指着罗川的名字说:“这位先生我认得,也是做教育培训的,最近事业顺风顺水。”对方这时对他说:“罗川先生也是听完家师的领袖智慧课程之后才大彻大悟,事业更上一个台阶的。”听完这句话之后,李信微微颔首,似有所悟。他不知道的是,这份名单本该更长,可那些会对“三金大师”的声名产生负面影响的名字,都被工作人员刻意隐去了。三金大师的弟子还隐瞒了更为重要的事实:李朋已经被三金大师收到帐下,担当三金智慧机构在B市发展下线的“特派员”。

几天后李信收到了三金智慧传播机构寄来的课程录像,每天从机构回去后,他都会把录像从头到尾看一遍,并认真做笔记。半个月之后,他觉得自己对大师的智慧理解得更通透了,是时候找机会反超罗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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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教大概一个月之后,李信给李朋打了一个电话,约对方出来吃饭,接电话的时候,李朋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通来历不明的骚扰电话。但当李信把三金老师这四个字说出口,李朋立刻便疑惑顿消,欣然同意前来赴会。另一位“同学”罗川,自然不在受邀之列。

一场饭局几个小时,两人饭没吃多少,酒没喝几口,自始至终都在歌颂三金老师的无上智慧。李信最开始觉得自己对“领袖智慧”里的内容理解很深,可一聊才知道,李朋基本上已经成为研究这门课的专家,甚至已经开始往自家公司渗透大师智慧。李朋说,他用大师教给他的领袖思维去管理公司,结果三个月之后,工厂的净利润翻了一倍。他还提到了李信的同行罗川,暗示罗川也是借力于大师,才实现了对李信教育培训机构的反超。听得李信暗骂自己愚笨,“我怎么就想不到用领袖智慧去管理机构呢?”他暗自发誓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坐在他对面的李朋都不清楚,罗川借用的是三金智慧传播机构里的人脉,而非什么大师智慧。而且罗川的成事和“三金”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之所以能力压李信一头,根本原因在于“现代化企业思维”胜过了“小作坊”式的省吃俭用。

两周之后,李朋主动找李信进行了一次私人谈话,这次谈话和“三金大师”无关。起因是李朋觉得自己的厂子越办越红火,是时候提高一下工人的素质了,不然和客户谈合作,人家去参观工厂,工人老是因为没有文化闹笑话,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彩。但工人手头的活儿不少,每天只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所以希望李信能派几位老师去厂里给自己手下的几十名工人上课。自己愿意每天派专车接送,除了学费,还愿意付一部分补贴,这个补贴,自然是从工人的工资里扣除。李信闻言大喜,自己没花一分钱的宣传费,就凭空多了一股稳定的生源,他把这归因于三金大师的庇佑,对他的信仰更虔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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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自己的同学因为“领袖智慧”课程,事业不断做大,李信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希望将自己接收来的智慧,立刻学以致用。在季度财报出炉,显示机构业绩持续低迷了半年后,李信觉得时机已到,改革可以开始了。

李信第一项大刀阔斧的改革,是重塑员工的精神世界。三金大师说:“经营企业就是经营人的精神世界,企业最重要的是势,员工最重要的是精气神。”李信觉得,现在机构里的教职工,缺的就是昂扬向上的“精气神”,因而导致整个机构没有“势”,只是一具躯壳。至于如何帮员工提气,李信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他至今都没能忘掉聆听大师教诲时的场景,在他看来,那座会场里的“势”是普天之下最足的。而势的建立,除了仰仗三金大师的智慧之外,还要依靠一个整齐划一的动作——举手。当所有人一起做同一件事,精气神就被凝聚起来了,李信想。

抱定这个念头的李信想了一夜,最终决定把过去每天汇报工作情况的晨会改成“全体教职工精神动员大会”。他找了一套集体舞的视频,动作很简单,看上几遍就能学会。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跳舞不是目的,重要的是所有人能凝聚在一起。跳舞的同时,李信还给教职工编了一些口号,“我们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要甘做园丁、红烛”“为祖国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这些话都在里面,过去李信觉得这些都是套话、说辞,但现在他觉得唯有这类句子能调动起一名人民教师的情绪。

在大会现场,李信不只担当组织者,他还身体力行,带头跳舞,带头喊口号,他要让员工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不是走流程,从此以后,这就是机构日常的工作内容。

整个动员大会通常要持续一个小时,中间会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会后大家稍做休息,去教室上课。通常整个活动结束后,李信和机构里的教职工都是以汗流浃背收场。李信觉得这是好事,一起流汗不也是团队整齐划一的象征吗?但他忽略了一件事,自己流了一身臭汗之后,走向的是浴室,冲个凉,喝杯凉茶,之后回办公室吹空调。老师们可没有这种待遇,往往他们起伏的呼吸还没有平复下来,就要走进教室开始一天的“罚站”工作。在这种情况下,授课质量不可避免地要打些折扣。

几位学科组长找到李信,希望将动员大会取消,他们没敢说出心里话——“动员大会就是一场闹剧,毫无效果”,而是说好多老师的授课状态受到了影响,长期下去,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李信觉得此话有理,可动员大会也绝无取消的可能,于是他提出一条折中方案,把原来一小时的动员大会,缩短为40分钟,中间不休息,事后给老师们“留足”休息时间。

李信的方案当然无法让所有人满意,好多老师觉得他不过是在以帮员工提气为名号,宣示自己作为校长的权威。还有人觉得,这个没文化的土老板是在向他们这帮知识分子宣泄怒气,是典型的“气人有”式的打击报复。更多的一线讲师,则完全不懂李信的用意,过去李信最大的优点是“靠谱”,可这个靠谱的人,却做出如此不靠谱的事,他们只能揣测他是信了“邪教”,被洗了脑。

对于员工内心孕育的风波,李信完全没有察觉,他觉得员工的抱怨和抵触只是短期内的不适应,时间一长就会好的。在这种想法的驱动下,动员大会得以继续,且不断进行花样翻新。

两个月之后,开始陆续有一线讲师离职。这完全在李信的意料之中,他动员全体员工,除了帮大家提气之外,就是为了淘汰一部分掉队的人,“这些人的精神世界已经彻底坍塌了,留下也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李信不知道的是,过去二十年里,他在员工心中树立的良好形象也开始有了坍塌的迹象,跟了他多年的老员工,也开始看不清老板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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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信最初的设想中,“示爱运动”原本要等到机构完全积聚起“势”之后才会发起,但一部分教师的出走,让他觉得有必要提前给机构里的人上一番“思想政治课”。

“示爱运动”的常规内容,是要求全体教职工在每天下班之前交一份文档,在文档里陈述自己对机构的“爱意”,具体内容不限。和在动员大会中一样,示爱运动中李信也率先垂范,他熬夜几天,写了一篇长达一万多字的“情书”,文笔之粗劣,一看就知道是他这个“半文盲”写的,但因为机构是他的心血,所以从第一笔开始,情感就似洪流一般向外淌,用词极为恳切真挚,服务机构多年的老员工,不少都被感染到,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抹泪。李信觉得既然自己开了个好头儿,其他人自然会排队跟上,可文档交了几天,李信觉得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技术活,在那里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的才气,里面有文字技巧、思想内涵,甚至还有各种体裁的尝试,但就是没有李信想要的“爱”。他觉得原因可能在于知识分子身上就是有这种喜欢卖弄的臭毛病,或者是自己的文化修养不够,达不到人家的层次?

于是李信继续推陈出新,不再要求大家写字,而改为说话,只要对方说的是人话,自己总还听得懂吧?他决定每周举办一次“演讲比赛”,演讲的主题是“爱”,不过这个爱,除了要向机构示爱,还要感恩机构,感恩老板,感恩同事,最后,还要对自己不堪的过去进行忏悔,把自己在工作过程中的种种缺失交代清楚。为了防止个人的理解有偏差,李信还找了一些自己信任的亲戚朋友担当演讲比赛的评委,给每一个人的演讲打分,根据最后的总分统计,前三名有奖,后三名则需要在下次比赛中当众反省。

李信之所以发起“示爱运动”,是因为三金大师在“领袖智慧”中反复强调,“要引导员工用全身心的爱去对待公司,有爱的公司才能无往而不利。”大师还说:“企业的发展是靠把心放在公司里的心腹知己,绝对不是有能力、有技术的人在支撑。”“只要员工和公司一条心,犯再多错误也不能开除。不和公司一条心,小错也不能包容。”大师在课程里还以自身为例,“我的徒弟中没有一个人天资聪颖,但他们一心待我,所以才有今天的我,所以才有今天的三金智慧传播机构。”李信深以为然,他不知道、大师也没有吐露的一点是,大师座下的一众弟子个个香车美女,他们对师尊的“爱”另有原因。

李信“画虎不成反类犬”,在演讲大会上,除了一些极具表演天赋的老师外,大部分一线讲师的姿态很是拘谨,完全没有课堂上的那股飒爽劲儿,反倒像是初次恋爱的高中生当众讲述和恋人的相识过程。这种场面当然无法让李信满意,于是他和七大姑八大姨们坐在一起,共商解决问题的办法,众人似相声演员开会一般七嘴八舌,场面混乱得像蚂蚁搬家,后来则演变成了家长里短的议论和了无意义的口舌。李信听到最后,实在是忍不住,就低吼了一声:“你们只要告诉我怎么办就行了。”他的三表嫂闻言翻了个白眼:“你就只让他们说怎么爱学校就行了呗,还自我忏悔?谁干了糟心事好意思说出口啊?”一语点醒梦中人,李信第二天就把自我解剖的环节去掉了,只要求老师们倾诉对学校、校长、同事和学生的爱意,“这下大家肯定就没有心理障碍了,只要他是真正爱学校的。”李信想。

果不其然,在下一次的演讲大赛上,好多人的表现瞬间自然了很多,个别女老师还别出心裁地换上了应景的衣服,配上了情意绵绵的慢音乐,讲到校长对自己的关照时,其中一位老师还恰到好处地掉了眼泪,哽咽到说不出话,李信只好上台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最后,这位老师拿到了全场唯一的一个满分,李信在做赛后陈词时,情绪激动地说:“什么是爱,这就是爱,你对机构有爱,大家是看得到的。”第二天,李信提拔这位老师做了学科负责人。

自此以后,“表忠心”的风气大开,每周一次的演讲大赛成了机构里的官场,升降沉浮,全凭此中表现。机构里好多老师的着力点也从课堂转移到了赛场,他们备课的时间少了,备战的时间多了。上课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思索着从人堆里脱颖而出的方式。不消说,课堂质量大幅下降,好多“名师”甚至屡次在课堂上出现低级错误。事情没有反馈到李信那里,但反馈到了家长那里,他们暗暗做了今后不再续课的决定。

在演讲大赛召开一个月之后,李信和行政做了一番统计,统计过后,李信把总得分排在前三位的老师提拔为主任,后三位的老师全校通报批评,并且把其中一位学科负责人降级为普通讲师。第二天一早,被“贬官”的老师递交了辞呈,他可以接受职位的升降,但自己被降职的理由也太过离谱了一些。认真上好每一节课,带好每一位新讲师,结果反而被“演技派”拉下马。多位老师秉持着和他一样的想法,于是短短几天时间,多位骨干讲师离职。他们走后,李信统计了一下他们在演讲大赛上的得分,发现都是对机构“无爱”的那些人,“走吧走吧,机构本来也不靠你们。”后来,机构里不断有零星的讲师离职,但李信总能找来另一位年轻讲师顶上他的缺,这些新人,一部分由他自己带,一部分由那些对机构绝对忠诚的老师带,以此保证机构血统的纯正。

与此同时,“示爱大赛”愈演愈烈,彻底沦为走红毯式的“争奇斗艳”,讲师授课水平如何,渐渐少有人在意,台上的那几分钟,要远比台下的十年功有价值。抹眼泪已经失去竞争力,号啕大哭才是基础,哭到跪地才能保证名次,哭到昏厥才能得到表彰,带上家人一起哭才能争夺前三的席位,把李信和他的亲戚朋友感动哭才是夺冠的不二法门。一切种种,都是为了“爱”。

台上的竞技角逐直接影响着台下的宦海沉浮,随着演讲比赛的不断推进,机构中的领导班子也在不断淘洗更新,那些把机构当成捧在手心里的挚爱的人,开始取代业务能力突出,但对机构不够深爱的“旧人”,成为李信的新宠。为了防止被拿下的旧人意见太大,李信通常会继续保留他们的职位,但要求他们认真反省自己“爱的缺口”,并在大会上当众汇报。对李信的这番“好意”,被波及的人有些“不识好歹”,他们不想反省,只想一走了之,“心中无爱的人,是教导不了的”,李信如是想。后来,配合李信的领导班子和教师团队,成了“最爱机构者联盟”,他们对“机构”的爱,绝对不比李信少。这就是李信想要的效果,机构中的上上下下终于拧成了一股绳,唯有如此,才能成就功业。

机构里到处漫溢着“爱”的馨香,甚至于好多老师在讲课时,都会突然问学生一句:“你们喜欢咱们学校吗?”回答自然是喜欢。基础的教学业务则仿佛成了玛雅文明似的老玩意儿,只有前朝遗老才会费心钻研。部分家长不满老师们的“糊弄式教学法”,找上门来,李信好意安抚他们的情绪,并胡诌了几条容易引起同情的理由,可实际上却并没有往心里去,“教学这东西,只要心思收回来,根本不成问题,员工心里装着机构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李信是一位篮球迷,他就会懂得,好多球员一旦在某段时间里养成懒散的防守习惯,这一习惯便可能伴其终生,坏习惯就像紧身衣,穿上要花费好多时间,脱下则要花费更多时间。好多一线讲师,后来也没能找回最初严谨的授课状态。李信教育培训机构的授课效果,就像被白蚁啃噬过的建筑,里子在不断空虚。与之相应的,就是口碑的下滑和学员的缓慢流失……李信看不到这些,彼时的他,正在被爱包裹着。

8

当机构里只剩下“自己人”之后,李信的又一项“改革”开始了。这一改革被李信称为“民主化变革”,是大师口中机构做大的必经之路。“你见到过属于一个人的公司能做大吗?”“什么是胸怀?胸怀就是拿出钱和别人分!”“毛泽东革命最大的成功在哪?是让人民群众当家做主,是在为自己干!”李信觉得这一变革和“爱的运动”是一脉相承的,对公司有爱是基础,民主化改革则能让全体教职工真正把机构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有人会糊弄自己吗,绝对没有!

李信是在某次演讲大赛的赛后宣布这一决定的,与此同时,他还宣布了中止比赛的消息,理由是大家对机构的爱已经足够,以后机构将要回馈他们的爱意。此言一出,几乎绝大部分的老师都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闹剧终于结束了”,但他们的脸上,几乎无一不是意犹未尽的表情,其演技进步之快,由此可见一斑。对于李信将机构民主化的方案,绝大部分老师是同意的,有谁不想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呢?尤其是那些无缘管理岗的讲师,一直没觉出自己和管理层的差距,“如果自己手里有权,肯定会做得更好”,这是很多人当时的想法。管理层自然大力反对李信的方案,尽管当初自己上位靠的是“鳄鱼的眼泪”,可一旦机构平权,自己也就成了摆设,岂不辜负了自己早前辛苦锤炼的演技?可机构大势,浩浩汤汤,少数人的反对注定会被前驱的车轮碾压。两天之后,机构里的民主制改革正式开始。

李信最初的设想是,无论谁脑子里有绝妙的点子,都可以直接找自己面谈。可在半天之内接待了副校长、常务校长、主任、学科负责人、骨干讲师甚至是后勤负责人之后,耳朵快出茧子的李信终于觉得“直接民主”的路走不通,于是他又将方案做了一番改进,管理层有建议直接发到管理邮箱,由自己亲自看,普通讲师有意见则发到企业邮箱,先由管理人员看,之后再筛选出一部分精华,由自己亲自审阅。结果,短短半天时间,企业邮箱中的未读邮件就多达上百封,平均每人至少有三条建议,其中意见多有重复之处。于是李信又勒令每人每天只准发一封邮件,每封邮件里只准有一条建议。至此,众人汹涌的热情终于被暂时性地抑制下来。

为了证明自己的民主化改革并非空谈,李信最后选定了几条看上去可行的建议,由自己和其他领导带队分别执行。这些建议或无效或有效,但总的来说,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譬如某位老师认为,过去传统的发传单、做地推这些推广方式,已经基本失去了宣传效果,传单像雾霾一样到处都是,但除了招致他人反感,别无他用。由此,他提出“海陆空”三线推进的宣传方式。海上推广的意思是租几辆皮划艇,在各个公园的湖泊里行驶,艇上插着多面带有李信教育培训机构字眼的旗子,公园里一般是家长和孩子结伴而行,小孩子会被皮划艇吸引,家长则会看到旗子上的字;陆地推广有别于过去的发传单和做地推,而是印发了大量机构的宣传手册,市场部的员工和部分讲师,则带着这些手册于放学之前在各个幼儿园的门口等候,然后拿着手册向每一位来接孩子的家长推广自家机构,如果对方的时间太赶,就送他一本手册让他自行了解;空中推广则是做成写着李信教育培训机构字样的热气球,然后由专人控制在一定范围内飞行。李信觉得方案很新颖,成本也似乎可控,不妨一试。可两周之后,“海陆空”三线就被人为堵死,皮划艇和热气球是遭到了有关部门的警告,理由是影响城市秩序,宣传手册则被各家幼儿园重点针对,他们甚至派出保安在幼儿园方圆两百米内巡视,专门盯紧手里拿着宣传手册的“可疑人士”,以防他们来自家挖人。事后李信找财务统计这项方案的成本,发现大头儿主要是宣传手册的印发,而现在,市场部手里还压着厚厚的一摞手册,李信没办法,只好把它们一部分分给在校学员,一部分当成“海报”发出去。

还有老师觉得自家机构之所以无法更进一步,是因为机构的业务范围过窄,光靠早教和成教,如何做大?所以应该尝试着引进其他业务,比如永远呈火爆状态的英语培训。李信也曾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有人观点和自己暗合,也不妨一试,退一万步讲,英语培训的市场如此之广,总不至于赔掉。于是他就招来四名英语老师,决定暂时开设两个“英语试验班”。结果两周之后,学员数量勉强和老师数量齐平。李信让公关部和市场部加大推广力度,学员数量终于开始增多,却仍是不尽如人意,连回本都困难。这其实很好理解,就好比一家狗肉馆突然卖起了猪肉馅包子,顾客自然会怀疑这包子的味道,不愿轻易尝试,李信后来悟出了这个道理,不再加大投入,第一期课程结束之后,毙掉了英语板块。出乎李信意料的是,自己的早教班和成教班学员,竟然开始外流。如果他读过特劳特的《定位》,就会理解其中道理:原来李信教育培训机构的定位只专注学前教育和成人教育两个领域,于是很自然地给人一种很专业的感觉,可引进英语业务后,定位的纯净度被破坏了,于是学员开始去找那些定位更“精准”的机构。

除了上述的两个方案,老师们提交的关于运营和管理的大部分方案,一般也都是以中途流产收场,白白浪费人力物力。无可奈何的李信只好及时止损,宣告民主改革停止。这招致了除他本人和管理层以外,几乎所有教职工的不满,他们在私下里抱怨李信朝令夕改,做事全凭情绪。之前的动员大会和示爱运动,此时也被他们重新想起,他们觉得李信不懂讲师、不懂管理,更不懂教育培训。从此以后,李信的好多号令都被大家共谋式的选择性执行,李信的个人威信,至此基本崩坏。

9

机构的民主化改革失败以后,李信一连几个晚上睡不安稳,他觉得大师的智慧是成体系的,环环相扣,既然“势”和“爱”没有问题,“民主”也不应该有问题。可一时之间,他又找不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于是纷繁的思绪交织在一处,搅得他心慌。这时朋友的一通电话,成了斩断乱麻的快刀。打电话的人是他的酒友,曾和李信约好一起去三金大师那里听课,他前段时间太忙,现在终于有了几天空档,于是来找李信,他还不知道李信已经去过了的事。就是这个电话让李信幡然领悟:现在只有自己当面接受过大师的智慧传播,其他人接收的都是“二手智慧”,机构的改革当然会受阻。于是他答应朋友一起去听课,并带上他的整个管理层。

故地重游,李信已俨然是大师的熟客,他提前交代好要准备的事宜,并在出发前先给大师的座下弟子打了个电话。对方本来已将李信的全部信息格式化,可听说他要带团去听课,语气瞬间变得十分热络,他将李信称作“主动追求智慧的朝圣者”,承诺他将有机会获得和三金大师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三金智慧传播机构还将派专人去机场接待李信教育培训机构一行人,以表达自己的敬意。李信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心离大师更近了。

两周之后,李信重新回到了曾启迪自己智慧的会场,可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九个人,座位也被安排在了很靠前的地方。他举止泰然地看着第一次来受教的学生们窃窃私语,觉得他们的思想境界与自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不再惊异于会场的场地之广,人数之多,装修之华丽,更不会妄加揣测一会儿要讲的内容,上一次他是被动接收智慧,这一回,他是主动吸纳智慧。被大师开过光后,李信觉得自己的智慧殿堂已经打好地基,此次就要开始添砖加瓦。几许嘈杂过后,三金大师伴着配乐缓缓出场,上一次他身着正装,这一次他身披袈裟,俨然一尊活佛。

大师的演讲主题是“顺势而为”,不过内容不是提醒教徒“行为要贴合形势”,而是提醒公司的持有者,要想有所作为,先要在机构里积聚起“势”,有了势,顺境更顺,逆境则会转化为顺境,一切无往而不利。为了帮助教徒们理解自己的高深智慧,大师特意在现场演练了“势”的积聚过程,很简单,提问搭配举手,世界为我所有。按说这套方法李信上次已经见识过一次,但这一次他还是忍不住跟着大师的指令举手,坐在他边上的朋友和管理人员,个个面色绯红,目光机警,仿佛担心自己会错过某次举手的机会。大师略施小计,便成了“势”,功力之深,由此可见一斑。后来李信又多次听到了上节课听过的内容,所以往往能以最快的速度给出反应,李信觉得自己离大师的智慧殿堂更近了一步,心里很是得意。

带着空荡荡的脑子前来,装着满腔智慧回去,这是李信一行人听过培训之后的想法。李信找到大师座下的弟子,希望能获得和大师面谈的机会,弟子则委婉地向李信表示,他和他的朋友已经接近智慧澄明的境界,无须过多指点,自己领悟才是关键。更需要大师的,是那些冥顽不灵之辈,李信觉得弟子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人不可贪念过重,大师不属于某个人,他属于世间所有祈求智慧的人。弟子没有告诉李信的事实是,那些所谓的“冥顽之辈”,是花钱最多的金主,三金和他们的交际,只关乎金钱,无所谓智慧。李信还希望大师能帮自己介绍一些投资人,因为自己将来要扩大机构规模,迟早要和这些人打交道,弟子闻言一笑:“这有何难?”这一次,他除了给李信一份名单以外,还安排了几个投资人和李信见面,李信和其中一位相谈甚欢,理由是他们对大师的智慧,有着近乎一致的理解。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并在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络。

回到学校几天之后,李信收到了这一次培训的授课视频,他把视频分发给一起去听课的其他几人,要求机构里的管理层反复观看视频,最终要能做到完全复述。起初,他想把机构里的教职工组织起来,一起观看大师的培训视频。但后来又觉得凭着大多数人的资质,隔着冰冷的屏幕是无法理解大师高深的智慧的,于是他就想出将大师智慧复述一遍的办法。现在机构的管理层都是从讲师队伍中提拔上来的,依葫芦画瓢应该问题不大,就算效果打些折扣,李信也能接受。

两周以后,第二次造势运动开启,八位亲身聆听过教诲的管理人员,轮番向机构里的教职工播撒智慧,他们的表达能力和煽动性远逊于三金大师,但因为复制了大师“提问+举手”的模式,因而在现场也积聚起了不大不小的势。李信全程旁听,看到全体员工一起完成一个制式的动作,觉得此番机构的“势”终于有了样子。他不知道,从第三遍开始,讲的人和听的人,听到“势”“三金大师”“听明白的举手”这几句话,都会翻涌出几近呕吐的生理反应,他们后来的提问和举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和个人观念无关。

李信后来还曾试图给成教班的学员和早教班的家长播撒一次智慧,但引起了他们的强烈反感,培训开展到一半,就开始有人陆续离场,现场嘘声四起。李信把这归结为两点原因:第一,有些人是拒绝智慧的,他们甘于愚昧;第二,三金大师只有一个,只有他能让人心悦诚服。这次培训过后,学员中开始有人把李信教育培训机构称作披着教育外衣的传销组织,这些话传到李信的耳朵里,李信不屑一笑:“愚民不可医也。”上到管理层,下到基层讲师队伍,看穿李信行为荒诞性的何止一人?但此时机构里的耿直之士,不是已经离开,便是学会了明哲保身。从动员大会一路走到现在,李信在他们心中已是彻彻底底的昏君。向明君进言,虽九死而犹未悔,向昏君直谏,则死难瞑目,知识分子最懂个中道理。所以聪明的他们很愿意配合李信继续演下去,反正自己是来领工资的,机构倒掉,大不了另投他处。

在全体员工的蓄意隐瞒下,李信就像穿了新装的皇帝,自以为穿戴光鲜,实则衣不蔽体。可惜,他没能等到戳穿自己的小男孩。

10

在将三金大师的课讲过一轮,见识过全体教职工手臂无数次的起落之后,李信觉得自家机构的“势”基本建立完成,是时候放开手脚做大事了。他召开了一次全员大会,在会上以壮怀激烈的口吻讲述了自己的宏伟愿景,最后他以一个提问结束了那次会议:同意扩张机构的举手。一如此前他无数次见过的,全员举手,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被李信视为赞同的信号,他欣慰地点了点头。

当晚,李信给自己经大师弟子介绍认识的搞投资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他们相聊甚欢。第二天,李信飞去了对方所在的城市,两天以后,他带回了一笔400万的投资。

第三天,另一座教学中心开始筹建,李信拟投入1000万元,机构财务部拿出400万,这是当时账上所有的钱,他从自己的银行账户中提取200万,这是他的半生积蓄。

大师曾说:“员工有状态,贷款也要往前冲,没状态,有钱也不能冲!”此时自己的机构状态正佳,当然要勇往直前。钱到位以后,李信为了尽快动工,四处花钱打通关节,很快就通过了城建局的审批流程,随后,他找来自己合作过多次的施工队,机构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工程开始动工。

这支工程队原本半年的工程,仅仅两个月过后,已经略具雏形。李信眼见完工之期不远,开始招收新的教师团队,为了加快招收速度,他又一次开出了略高于市场价格的薪资。可这一次,金钱攻势没能奏效。原因是,每一个教师在试用期,李信都会安排专人向其传递大师的智慧,结果被很多人误以为和“传销”有关,仓皇逃窜。市场部的经理这时本想向李信建言:不如等对方入职后再和他聊这些,可他已经猜到李信的回答会是:不想追求智慧的人,不适合留在我们机构。于是索性缄口不言,看着招收陷入尴尬之境而坐视不理。

“劝退”了多位求职者以后,李信教育培训机构的恶名继续扩散,开始被讲师集体抵制,机构里原来的讲师,为了防止自己和机构一起臭掉,开始寻找下家。于是,在招了三周的讲师以后,一个极其尴尬的局面出现了:李信教育培训机构的讲师数量不升反降。走到这一步,李信也开始嗅出机构中的异样气息,他不再执着于“智慧传播”,可惜为时已晚,失去的民心,并没有复还,不想来的人还是没有来。

又过了一周之后,新的教学中心竣工,李信把机构中原来的师生转移过去。随后,他又求朋友从外地给他高薪输送了一批讲师,算是暂时延缓了“讲师荒”的问题,可随后的学员招收,境况比招讲师还惨淡,任李信带着机构上下摇旗呐喊,外界自是岿然不动,仿佛这家机构和他们生活在不同维度。一周以后,李信盯着惨淡的新增学员数,感受和《三体》中等待打击的地球人几无二致,绝望入髓,无人可解。

后来李信相继推出多种优惠措施,到最后干脆直接把课程白送,甚至还让市场部给前来报名的学员准备一些礼品,美其名曰回馈社会。这一次,终于开始有结队的学员前来报名,不过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直接拿了礼品便走人,并不来上课。至于抱着权且一试的态度来上课的那些同学,李信教育培训机构在他们每个人身上获得的利润是——负500元。这五百元里,既包括礼品费,也包括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教师工资、物业费、装修费以及教学器材等费用,李信完全是在赔本赚吆喝。

一段时间后,最后那批坚守在机构里的讲师也觉得自己的工作已经失去意义,继续留在此地只能给机构殉葬。于是,最后一批离职潮开始,心灰意懒的李信找不到挽留他们的理由,只好任其离开。

走到这一步,李信终于找回了曾经务实的自己,他知道,机构继续经营一天,自己账户上的钱就要少一分,他不想拖到破产,于是开始联系买家,试图将机构转让出去。他第一个找到的人是自己的死对头罗川,此时此刻,李信已经放下对罗川的敌意和成见,他只希望对方大发慈悲,施以援手。罗川的回答则很官方:对你的机构我很遗憾,收购的事我很抱歉。挂断电话之前,罗川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培训师的话不能太当真,毕竟公司是你自己的,除了你,没人真心希望它好。”后来李信发动所有人脉,希望找到愿意接手自家机构的好心人,可惜他发出的祈愿不像《三体》中叶文洁向宇宙发射的信号一样,得到了三体星人的回应,他的机构终是无人问津。

当时业内普遍认为李信教育培训机构的公司存在着极其严重的问题,李信本人的脑子也有问题。声音后来传到李信的耳朵里,他无可奈何,只好把刚装修好的教学中心抛售,然后又花了一笔钱把机构里仅存的一些人遣散掉。至此,李信的教育培训机构彻底死于非命。

11

机构倒掉之后,李信曾怒不可遏地给三金智慧传播机构的客服打过电话,痛斥他们的骗局,客服此时一改过去亲昵的语气,表示三金公司和学员之间完全是你情我愿的商业行为,不存在所谓的欺诈,没有老师能够保证自己教过的所有学生都成材,更没有义务让所有学生都成材。后来李信给三金座下的弟子打了同样的电话,对方也是这番说辞,但欢迎他来机构继续接受教育,气得李信把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一位学员的事业戛然而止,三金的智慧传播大业却仍在继续。李信曾听过的课,后来三金又不知向多少人讲过多少遍,台下仍然是数以千计乃至万计的趋从者,他们置身于三金布下的场域中,随着三金的口令举手放下,自以为窥得了真理的一鳞半爪,其实他们不过是另一个李信而已。

12

近年来,创业成功的人越来越少,所谓的创业导师却越来越多。这些自己还没有踢开商业世界大门的人,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扬言要教人如何功成名就,也是一番奇景。

不过世间的老师向来都是如此,他自己未必很懂,但只要他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就会有完全不懂的人前来拜师学艺。创业导师们的定位极为准确,如果新世纪有人想写一本新的《定位》,他们可作为经典案例入书。他们晓得凭自己的话术,断然说不动那些大企业家和受过高等教育的创业者,于是就把知识底蕴不深、精神世界空虚的中小企业家作为自己的受众。这部分人肯拼命、会赚钱,但通常是有钱了没身体,有小三没家庭,有子女没传人,急需寻获一种精神寄托。于是创业导师们顺理成章地扮演起了“心灵导师”的角色。宗教是他们的外壳,他们教授的,不过是那些直接浅显的世俗道理,这些道理乍听起来会取得所有人的认同,但细思却有很多自相矛盾之处,可惜好多人根本就不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于是成了拜服在大师脚下的虔诚信徒。

大师的只言片语,被他们信奉为真理。可就像韩寒所说的:“我们听过太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大师口中的说辞都没法使他们自己创业成功,何况是这些说辞的接收者,因而近年来误信创业导师,致使公司败亡的例子不胜枚举。

说这些话不是全盘否定创业导师,我个人认为,有资格教人者,首先得确保自己确实精通所教的领域,如果一名创业导师自己都没有成功创业的经历,那么此人必定是不足信的。希望创业导师的春梦早日梦醒,希望有志于创业的朋友擦亮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