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浮世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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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秘密2

8

如果把学校作为一个定点。

那么,如果向北走,便是繁华的商业市中心。若向南,则会出现越来越多密集的高层住宅。尽管两边都是灯火的海洋,但是不同的是,以新街口为中心的市中心喧闹无比,街头立着巨大的液晶广告屏,各式各样的喧嚣让每个穿梭在灯火中的人们兴奋。而南边的住宅区,尽管高楼密集,但因为没有大型的购物中心,所以,在深夜里,那片石头森林像是夜间孤独航行的大船,它们在浑浊海洋里泛起微弱的光芒,喧嚣的浪潮吞没着海面上扬起的薄雾。

滕汐和纪澜嬉笑着从学校走出来后,便沿着湖山路向南走去。周围的环境很安静,马路也不算很宽,只是偶尔有几辆公交车亮着车次灯缓慢地行驶过去。两旁的香樟树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涂抹在两个女生的身上。

“哎呀,今天真的好倒霉哦,体育课又是八百米!”

“嗯。”

“蒋雯雯今天又是请假,上次她也请假,难道她一个月要来两次吗?!”

“嗯。”

“函数还是不会啊啊啊啊。”

“嗯……”

毫无疑问,一直说着“嗯”的是滕汐,而在旁边叽里呱啦唠叨着的是纪澜。虽然滕汐永远都是这样一个表情,这样一种语气,但纪澜却从没有感到过厌倦。让纪澜感到厌倦和害怕的,是那种死一般的沉寂,即使大声说话也不会有人来应和,唯一与自己对峙的,是四周雪白墙壁苍白的回声。

有的时候,我们说话,其实只是想倾诉或者宣泄。那么,滕汐大概是一个很好的倾诉的对象。她仿佛有一种天生就保守秘密的能力,她的言谈举止都让纪澜觉得安全。有的时候,纪澜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依赖着滕汐。她把她的伤痛,她的快乐,她每天的小牢骚都说给滕汐听,虽然滕汐只是轻声应答,从来不评述和发表意见,但纪澜却依赖这样一个过程。

如果身边没有这样一个朋友,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呢。纪澜不敢再想下去。

——而那时的纪澜根本不会想到,这样的一种依赖感,渐渐的,竟然会演变成恨意。

9

依旧是在“每日”便利店前分开。滕汐沿着湖山路继续走下去就可以到家,那是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公寓之一。环境幽静,门口的地铁可以在几分钟后抵达最喧闹的市中心。门口有穿着制服的保安,会对每个走进大门的住户们微笑。高层公寓零零散散的亮着温暖让人安心的灯光。

而纪澜还要转好几个路口拐进一条又一条阴森的弄堂才能到家。

总会在焦恩路的路口看到一个摆着煤饼炉卖水煮茶叶蛋的老婆婆。她面目和善,对路过的人都会微笑。煮的茶叶蛋也格外香,常常有晚自习回家的学生围在那里嘻哈吵闹地挑选着裂壳最多的蛋。

纪澜走到了那个摊位旁。

面目和善的老婆婆看到纪澜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小姑娘,我可是经常看到你的。”

纪澜笑了笑,看着热气腾腾的茶叶蛋,但掂量了下口袋里的硬币,犹豫了下,还是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纪澜居住的公寓像一个巨大的蜂巢,那是市里的经济适用房。环形结构,做到了空间的最大限度利用。从最底层仰头向上看,环绕而上的楼梯让这幢楼像一座塔。每家每户并没有过多的来往。居住在这里的,是挣扎在这个城市里最底层的人们,50平米都不到的家承载着他们所有的秘密和隐私。

“妈,我回来了。”

“饭在厨房,自己去热一下。”从里面传来缝纫机喀嚓喀嚓的运作声。

刚把一碗水煮蛋放到电饭锅架上,便听到“咣当”一声,紧接着就听到妈妈的叫喊。

“纪澜!”

纪澜冲到卧室,看到自己书包里的书,还有文具已经散落一地。陈丽芬一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拿着山岛纪的CD,手微微颤抖,咬牙切齿的说。

“我辛辛苦苦打三份工,让你拿钱去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纪澜低着头站着不说话,她知道,最好的应付方式,就是沉默。

“买这种东西干嘛?!你钱多的直往袋子外漏吗?!”

陈丽芬说着就用力扯出CD里面的歌词然后用力的将里面的歌词海报撕得粉碎。

“妈!你干什么!”纪澜大声地冲了上去。

纪澜紧紧地抓着陈丽芬的手想把CD夺回来。陈丽芬没有想到女儿竟然会这样做,发疯似的把CD扔到了地上,然后用力地踩着,嘴里还振振有词:“我让你抢!让你抢!让你抢!”

崭新的CD在瞬间被踩烂,光滑的CD上已经被划得模糊不清。CD的内封已经变成了一堆烂纸。

纪澜惊呆地看着地上已经变成一堆垃圾的CD,哑口无言。

她冷笑了一下,拎起地上的书包,然后走进房间里,用了最大的力气“砰”的关上了房门,房间里的地板似乎都被微微地震动。

“你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门外的骂声比关门声更大。

纪澜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脑海里浮现出比“你滚”、“你去死”更恶毒的话语。但她紧紧咬着嘴唇,终究还是强忍着没骂出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并没有漆黑成一片,窗外各式各样的灯光在地板上倾洒成一片。

一片暗藏悲伤但却坚强的海洋。

10

“滚!”

其中的一个少年抢过钱,然后用脚朝着那个拽着书包的弱小男生狠狠地踢了一脚。

那个男生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慌乱地擦着脸上的鼻涕,然后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拼了命般朝巷口的另一端匆忙跑去。后面顿时传出一片哄笑。

站在最中间那个男生,穿着大一码的帽衫,他把帽子套在头上,遮住了一半的眼睛。手指间燃烧的万宝路像高楼顶端飞机的导航灯般闪烁。

他就是烟焰。额头有一条浅浅的刀疤的烟焰。

那不是伤痕,而是混迹在新街口的少年们的一个标志。也是他们与这个城市,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的一个标志。

在这个校园里,有那么一类人。他们可以说是这个校园,这个社会的渣滓。他们被这个世界忽略,摈弃。他们是优等生眼里惧怕的对象。他们过早的融入这个社会,看清这个社会的本质和真相。

烟焰就是那类人其中的一员。

烟焰的家一定是那些装逼艺术家们特别喜欢的地方。破得不能再破的平房,紧密地被四周的高楼挤压在一起,平房与平房之间狭小潮湿的缝隙姑且可以隐晦地可以称之为弄堂。

打开窗户便可以看到四周灰蒙蒙的石头森林。大多数的墙壁上用刺眼的红色涂写着大大的“拆”字。居住在里面的人们就像压缩饼干一样被这个城市挤压着。他们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他们像杂草一样生机勃勃。烟焰热爱这种卑贱,这种不屈服,这种顽强。

烟焰家的房子被涂上大红“拆”字已经有一年多了,可到现在依旧顽强不倒。这要归功于他疯狗一样的妈妈。每次市规划局和房地产公司的人来调解,烟焰妈妈就从厨房里拎起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冲出来,然后对着那群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们破口大骂。直到骂到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为止。

每次烟焰都在房间里津津有味的看着窗外的这一场表演。每次他都能看到那群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狼狈的落荒而逃。可妈妈回到房间里,却并没有因为骂战的胜利而沾沾自喜,相反,烟焰总是听到妈妈的哎声叹气声。其实烟焰也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但是爸爸还躺在医院里,肇事司机还没有查出来,医药费都还没有着落,哪有钱换新房子住。

七哥曾经对烟焰说过:“从入道馆的第一天起,你就要对这个世界做到无牵无挂。必须把你的对手连同这个社会作为你的敌人。别人的遍体鳞伤,才是你生存的依据。”

十七岁的烟焰还没有对这个世界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他依旧对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抱有幻想和希翼。但他已经学会嘲笑弱者,他憎恨失败者的眼泪,热爱强者的血液。但任何一个封闭坚硬的男生,在内心的最深处,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它们吝啬的只属于那么几个人。以前,烟焰把那块地方给了妈妈。而现在,一个叫滕汐的女孩也闯进了那块区域。

她漂亮,但那种不夸大不张显的美让烟焰觉得她像白玉兰花那样纯粹干净。

——1999年9月12日。

在校园天台上的一块没有被粉刷过的墙壁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上。烟焰用打火机刻上这个日期。然后打着火,把刻在墙壁上的日期烤得发黑。这似乎便是印记,专属于年少的爱的印记。站在背后的女孩,看着这个额头上有刀痕的男生如火般热烈的神情,露出了干净的微笑。

然而在1999年,这群站在世纪末仓促尾巴上的少年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残酷的青春年少,其实才刚刚开始。

11

德基医院。曙光高中的高一新生的年终体检正在忙碌有序的进行。

“下一位。”护士小姐拿过体检表。

一个身材矮小,佝着身子有点驼背的男生从队伍的最前面走到扫描机前。他战战兢兢,仿佛摄像孔会将他吞噬。

“这位同学,请你对着摄象孔站好。”护士微微皱了皱眉头。

男生低着头,手紧紧攥着校服的一角,紧抿着嘴唇。仪器渐渐向他的身体靠近,隐匿在空气中的红外线渐渐集中到他的腹部。

护士刚想拿走他的体检表叫下一位同学,却发现显示屏有黑影在闪动。

“这位同学,请你站好。”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无法用肉眼识别的光线一点一点的剥开男生身体里可怕的秘密。那一团黑影渐渐在显示屏前清晰起来。

操作仪器的护士紧张的抖动着嘴唇:“快……快去叫主任来!”

刘富强顶着啤酒肚赶到B超室,有些莫名其妙的询问着。

已经面目苍白的护士用颤抖的手指着显示屏。刘富强推了推眼睛靠近显示屏,然后猛的抬起头看着玻璃窗里面站在仪器前的男孩,他表情冰冷,身子微微震颤着。浓密的刘海像茂密的海棠般隐约盖着他狭长的眼睛,秘密在那团海棠下隐藏着。只不过,先进的医学仪器轻易地揭开了他身体的秘密。

刘富强猛得向后一倒,险些坐倒在地上。

那……那团他肚子里的黑影,它五官清晰分明,甚至能辨别出它正在狞笑的表情。

分明是……一个人的脸!

12

世纪末的最后一场台风过去了。反向旋转的气旋在城市的上空渐渐消失。

从新街口向这个城市蔓延开来的8条地铁线依旧每天超负荷的运行着。巨型液晶广告屏下面依旧有拽着书包疯狂逃窜的少年,没有人能看清他们仓惶的表情。新街口中心那片唯一没有被拆除的平房依旧在石头森林里挣扎着。

世纪末的钟声敲响,城市的一切依旧像往常一样翻滚前进着。所有的秘密,都安全无比。

——你看到的仅仅是真相,不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