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桃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站在这座透着西方中世纪风格的大厦前,念了一遍那行鎏金大字:肖氏葡萄酒梧城分公司。没错,就是这里。
大厦内,销售部季度销售会议进行中。分管销售部的经理肖甲梓,把销售主管们报上来的一叠充斥着“同类品牌纷纷上市,竞争日益激烈,销售业绩下滑,市场占有率下降”等等措辞的销售预算书,丢进旁边的碎纸机,看着纸张变成碎片,淡定地扬眉:“我的批复,诸位收到了吗?……”
在座的销售主管们冷汗滴滴。他们早就该知道,在会议开始之前,肖总让人搬了一台碎纸机来放在旁边,不是好兆头。
肖甲梓,肖氏董事长肖关承的长子,二十四岁那年就进入公司,从最普通的销售部业务员做起,两年之后,升职至肖氏梧城分公司销售部经理,并非仅仅凭借老爹的权势。经过两年的合作与磨合,肖甲梓的能力和手段,销售部的这些元老们已是心中有数。此时眼睁睁看着预算书变成纸屑,个个都噤若寒蝉,会议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打破了压抑的沉寂。肖甲梓的秘书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急匆匆地跑进来,中途一个踉跄,身体呈饿虎扑食之势直冲过来。肖甲梓眉头微蹙,略略移了一下位置躲开这一扑,他面前的话筒却未能躲过一劫,被秘书小姐死死抱住,以沦丧的姿态深陷沟壑中间。
主管们均是倒吸一口冷气,或同情、或艳羡地盯着那艳福不浅的话筒。甚至有人暗呼可惜:肖总他为什么要躲呢?……
肖甲梓的目光中流露出不耐:“什么事慌成这样?阮秘书?”
阮秘书抱着话筒,结结巴巴道:“肖总!公司门口……来了个巫婆!”
这诡异的言语一出,在座各人均生出“肖总的秘书好神奇”之感概。
肖甲梓的侧脸显出咬肌绷紧的线条,凉凉的目光瞥向阮秘书。他很讨厌会议被打断,尤其是被这种离谱的理由打断,她难道不知道吗?
阮秘书第一次没有在这杀伤力强大的直视下倒下,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信誓旦旦地强调道:“真的!是个巫婆!那女人要见您却没有预约,保安不过是拦了她一下,她就施了定身法,把保安定住了!”
肖甲梓也好奇了。讶异地问道:“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有!念了一句咒语!”
“什么咒语?”
“桃、花、点、穴、手!”阮秘书一字一句地吼道。
在座的主管听了,愈发觉得匪夷所思。正窃窃私语,却见肖总忽然间失了神,素日里冰冷清透的眸子,忽然间闪动着喜悦的碎光,面颊上飞起两抹可疑的晕红。手理了理西装的领襟,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一付手足无措的模样。
主管们呆呆地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位上司一向冷漠严谨,他们何曾见识过他的此等萌样!而距离他最近的阮秘书,看得心头小鹿乱撞,把那可怜的话筒几乎按得踪影不见。
肖甲梓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坐正身子,清清嗓子,道:“会议暂停。我去会会那个小巫婆。”
大家一愣。小——巫婆?原本很阴森诡异的一个称呼,被他凭空加了个“小”字,为什么突然生出很萌很暧昧的意味?
未等大家回过味来,肖甲梓已起身走出去,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口。
在非地震、海啸、天崩地裂等不可抗力因素之外,肖总中断会议了!!
十几位商海里摸爬滚打、嗅觉灵敏的销售主管们,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交换一下兴奋的眼神——有大事发生!纷纷起身,一大群人看似轻手轻脚,实则动静不小地跟了上去。走在前面的肖甲梓却仿佛完全没听见,走到电梯门前,抬手理了理细碎的额发,如镜般的电梯门上映出的眸子里,满是忐忑不安。电梯门打开,他头都不回地进了电梯。
主管们躲在走廊拐角,见电梯门关上,呼啦啦冲出来,拚命地按电梯按钮,好不容易另一架电梯门开开,所有人都往里挤,最终因为超重被踢出来两个,沿着楼梯狂奔而下,生怕错过关键画面。
一楼大厅的装修采用红木色调,暖色灯光,烘托出葡萄酒公司特有的颇为高雅的格调。与这高雅格调格格不入的是:一名保安僵在大厅中间,保持着迈步,伸手,瞪眼,张嘴,呲牙的邪恶姿式,一动不动,真的如被施过定身术一般。大厅里聚集了些保安和本公司职员,分成两帮,一帮围着僵住的保安或拍或摸,希望能拍“活”他,另一帮则组成一个人圈,手持橡胶棍、报纸卷等武器朝中间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比划着,却没人再敢上前一步。
只见那名“小巫婆”身材修长,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半长的蓬松直发垂在肩上,神态中透着的几分桀骜不驯,冲淡了五官原本的美艳,身穿简单的墨绿色T恤和牛仔裤,静静站在人圈当中,通透如墨色琉璃般的眼眸微转,目光冷冷地扫到谁,谁就吓得缩一缩。
女子忽然微微张口,似乎想说话,保安队长立刻一嗓子吼道:“不许动!你这个巫婆!快解了他的法术!否则的话立刻找大师收了你这个妖孽!”
女子忍不住笑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包围圈外传来一声命令:“都给我闪开。”
包围者们听出来人声音,纷纷闪开,却戒备地不肯放下手中武器,保安队长勇敢地挡到了肖甲梓的面前,一付忠心护主的架式,吼一嗓子:“保护肖总!肖总小心巫婆!”
肖甲梓推开保安队长,凝目望住那女子,嘴角噙一丝笑。
女子睁大眼睛,对着肖甲梓看了又看,不太敢相认的样子。肖甲梓忽然微微前倾了身子,撩起自己的额发,露出右眉之上,宽宽的额上,一个朱砂色抽像桃花花纹的纹身。这个纹身从他总是低低覆盖到眉际的额发下露出来,围观的员工们均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由于肖总的发型所致,没几个人看到过这个纹身。这时候突然显露出来,他素来冷峻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邪魅之气,看得人心口一紧。
女子扬了扬眉,满眼疑惑,更加不解了。
肖甲梓朝她勾了勾手指:“近些来看。”这一个勾手指的动作,无端地媚色横生。
女子走近几步,微微踮了脚,仔细去看那纹身,恍然大悟:“哦!真的是你,肖甲梓!你把额头上那个疤痕,纹成了桃花图案?是表示你想走桃花运吗?”
肖甲梓隐忍地望了望天花板。纹这个纹身,是因为许多年前,某人说过,如果他长大了样子变了,他额上的这个疤痕是个记号,她能够认得。而随着年龄增长,他发现这疤痕越长越淡,有消失的意思,于是就请人就着疤痕的走势,做成了纹身。至于为什么偏偏纹成了桃花这种沦丧的花形,他不想多做解释。
这时候面对她好奇的提问,只回答道:“……是啊,何桃。”
“有前途,小子。”何桃咧着嘴巴拍了拍他的肩膀。
肖甲梓觉得自己要发火了。那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使得周围他的下属们心惊肉跳,暗呼不好,小巫婆竟敢对肖总动手动脚,看来不用请法师了,肖总会灭了她!
却见肖甲梓愣是咽下一口气,道:“那个,你的解穴术,学会了吗?”不会还像当年那样,只会点穴,不会解穴,害得他……
何桃也想起了某些尴尬往事,抓抓头发道:“已经学会啦。”
他指指还僵在那里的保安:“那么,替他把穴道解了好吗?”
何桃瞥一眼保安,撇撇嘴角:“这人太无礼。”
“我看出来了。”肖甲梓打量一下保安,那凝滞的神态和动作,分明透着一个“横”字。“不过他拦你,也是他的职责所在,替他解了穴吧。”
“好吧看你的面子。”何桃走近保安,念一句:“桃花解穴手!”纤指在保安身上啪啪啪啪点了数下,保安顿时瘫软在地。
众人这才勉强看明白,这女子原来不是施的定身术,而是点穴术。传说中的点穴,竟然是真的?!今儿开眼了!只是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女子,怎么会有如此邪门的本事?而且似乎是肖总的老相识……
何桃对着保安鞠一躬道:“冒犯了。”
保安贴着地板后蹭,对这女人倍感惊恐。然而当他对上何桃身后的肖甲梓凉森森的目光时,更是被恐惧感浇了个透心凉。
何桃道完歉,转过身时,肖甲梓已换成一付春风抚面的和煦表情。
“肖甲梓,许多年不见,你越长越帅了。”
“多谢。”他的脸颊又飞红了……
“都快赶上我师父帅了。”
刚刚飞红的脸又开始转青。“尊师还健在啊?”
咦?这问候何其阴毒。何桃诧异地瞅他一眼:“当然了,他才二十四岁。”
“哦……那,就,好。”嘴上说好,语气分明透着失望。
“肖甲梓,这次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有什么事吗?”怎么怎么滴脸颊又发烫了?
“还记得当年我送你的那个古银项坠吗?”
“当然记得。……”他的眼中渐蓄起温存。
美好的叙旧情的温馨场面。
几乎半个公司的员工都脱离岗位前来围观了,大厅里人挤了不少,却都屏息凝神,厅内十分安静,二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人们耳中。听到这里,有的人眼角甚至飚出了泪花。原来这女子,是肖总年少时私定终身的青梅竹马!好感动,好浪漫。甚至有人拿出了相机,准备拍下二人重逢相拥的精彩镜头,发给报社赚稿费。
不料何桃的下一句话,让这温馨的一幕生生破裂。
她仰着小脸,诚恳地望着肖甲梓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现在,能把它,还给我吗?”
气温骤降。
有穿的少的女职员,甚至抱着膀子打了个哆嗦。忿忿不平的怨气在员工中间迅速升腾起来。这个青梅竹马,竟是来跟他们肖总摊牌,要回定情物,恩断义绝的?!
女子的美貌在大家的眼里顿时大打折扣一跌再跌——她也配!
爆发冷气的核心人物肖甲梓,手插进裤兜里,冷冷盯着何桃,微微扬了一下下颌,从牙缝里飚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因为……”何桃尴尬地把手负到身后,手指绞扭在一起,躲闪着他的逼视,道:“因为,我刚刚知道,那个东西,很贵重,挺值钱的……哎,你去哪啊?”
肖甲梓已转身向电梯走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保安,赶她出去。”
保安队长被这瞬间转折弄得回不过神来,手中的橡胶棍“啪啦”掉在地上,又手忙脚地捡起,扶着歪斜的帽子,朝着肖甲梓的背影喊道:“可是,她会点穴……”
肖甲梓已走进电梯,眸如碎冰般寒冷:“养你们有什么用?”
保安队长被这句话激起了志气,一挽袖子:“不就是变木头人吗!有什么好怕的!弟兄们,为了咱们肖总被伤害的感情,上!”
七八名保安应声围了上来,拦住了想追过去的何桃。何桃蹦了一蹦,隔着保安们的头顶冲肖甲梓喊道:“肖甲梓!三分教对你有恩,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肖甲梓沉默不语,电梯门缓缓合并,将他的一脸冷霜关在里面。
何桃把目光收回,恶狠狠地落在保安们的脸上:“让开。”
“不……”队长刚冒出半个“不”字,就听一声清喝:“桃花点穴手!”
纤指翻飞,点穴声脆,片刻之后,大厅里留下一群僵硬的大型人偶。
点住了保安们,何桃奔去按开电梯,冲进去,对着里面26层的数字键,却不知道该按哪一个。于是又走出电梯,走到接待前台想问一下肖甲梓的办公室在哪一层,尚未走近,前台小姐就娇呼一声,跑得无影无踪。
何桃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上去一层层找的话工作量太大,不如就在一楼大厅里等,他总会下来的。想好了,捡起地上自己带来的背包,顺手挂在保安队长僵直伸着的胳膊上,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眼睛凶凶地盯着电梯门,像一只伺机袭击猎物的小母狼。
总经理室内。肖甲梓来回踱着步,余怒未消。
踱到镜子前面的时候,停下脚步,抬手从颈子里扯出一根黑色丝绳,绳上系了一个弯月形银饰。银色古旧,闪着神秘的光泽,表面雕有繁复精美的花纹,丝丝缠缠,在弯月的末端,勾勒成一朵桃花形状。这银饰刚从领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桃花上泛着殷红的色泽,镶嵌在古银上,十分艳丽。但是只是片刻工夫,这红色就淡了下去,渐渐褪成银色。
肖甲梓急忙把银饰塞回领口,用手按着,让它紧贴肌肤。他知道,它只需得到体温,红花就能再度显现。
这真是个精巧至极的设计,古人制作首饰的技术令人叹为观止。这东西一定很值钱,否则何桃怎么会大老远的跑来,巴巴地想要讨回去。
想到这里,他恨恨地捏了一下拳头。对着镜子,牙缝里飚出两个字:“休想。”
再贵重,她也已经送给他了。
他是如此珍惜这银坠,十年来带在身上,不曾离身半刻。并不是因为贵重,只因他对这枚坠子,有极重的心理依赖。一个清亮的女孩的声音,穿越了十年时光,在他的耳边回响起,一下子将他带入时光深处。“小夹子,这个坠子是师父送我的,我现在送给你,你觉得害怕的时候,就当它是我,在陪着你。”
当年,肖氏葡萄酒公司树大招风,董事长肖关承十二岁的儿子肖甲梓,遭人绑架,索要巨额赎金。绑匪不是别人,竟是肖家的一名家仆。肖家人找得天翻地覆时,那名家仆其实就把肖甲梓藏匿在肖家一处酒庄的地下酒窖里。肖甲梓试图逃脱,被家仆发现,用酒瓶击打得他头部血流不止,昏倒在地。家仆以为他死了,吓得丢下他逃了出去。
酒庄的地下酒窖曲折复杂,光线昏暗,有如迷宫,肖甲梓醒来后,头部受伤昏昏沉沉,根本找不到出口。待警方抓获家仆,从酒窖里找到肖甲梓时,已是两天之后。他一个人呆在黑暗的酒窖里,昏去,醒来,再昏去,被救出来时,精神几乎崩溃,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
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因为各自的事业分居两地,却都没有太多时间在他的身边。因为这个意外,倒是合家团圆,一家三口暂时聚在一起了。他的父母很快发现一个问题:肖甲梓害怕单独呆着,不管是空旷的还是密闭的空间,如果他的视线之内看不到别人,就会出现心慌、虚汗、发抖、甚至昏迷的情况。经诊断,断定为“孤独恐惧症”,无疑是酒窖里那两天两夜的无助落下的病根。
为此肖关承夫妇带着儿子四处求医,国内国外的大医院跑了不少,心理医生看了,药五花八门地吃,历时两年,病不见起色,倒把孩子折腾得面如菜色,夫妻两个十分忧心。
肖关承偶然听说临省的渡月山上,有个古老教派三分教,掌握一些古方,曾治好不少疑难杂症。病急乱投医,就带着儿子去了。三分教的掌门何墨痕,经过仔细诊断,建议他把儿子留下在山中住三个月,口服中药配合心理疗法,有八成的把握医好。
于是肖甲梓就在山上足足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的所见所闻,是他从小到大不曾经历过的。三分教的祖传技艺是授武行医,教中数十口人,个个有独门绝技。
然而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年那个小小的何桃。
当时何掌门正按部就班地对他采取一些心理治疗的手段。他是这样这排的:先是让肖甲梓跟他的一些弟子一起,在一处树林中一起玩,在肖甲梓事先知情的情况下,让弟子们一个个走开,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直到所有人离开,让他单独呆一会。然后在他忍受的限度即将到达的时候,大家再陆续回到他的视线。
何掌门的计划是将肖甲梓单独呆着的时间逐渐增长,直至痊愈。
治疗方案本身是不错的,他原本可以痊愈,若不是何桃出现的话。
在这心理疗法开始实施的时候,肖甲梓单独呆着的时间很短暂,只在一分钟左右,但这已经让他产生耳鸣、心慌的症状。随着治疗的进行,症状逐渐减轻,忍受能力逐渐增强,他能自己呆五分钟左右了。
但这五分钟依然是痛苦的。这一天,伙伴们从视线里一个个走远不见,肖甲梓的小腿微微发着抖,慢慢坐到草地上,面色微微发白,眼里噙着泪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强迫自己忍受住这煎熬,望眼欲穿着盯着树木的尽头,祈祷着伙伴快快回来。
忽然,身边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唤:“小夹子……”
他吃了一惊,定睛望去,只见草叶被分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从叶隙里露出一张明丽的小脸儿,对着他悄悄地招手。
这女孩儿他认得,名叫何桃,是三分教的弟子,这次陪他进行心理治疗的小伙伴们中间的一员。她此时应该按何掌门的安排,象其他人一样离开的,怎么会留下了?
何桃把手招在嘴边,小小声地说:“小夹子,我偷偷地藏在这里陪着你,你别怕了。不要让掌门知道哦……”
原来,何桃见肖甲梓单独呆着时实在太过痛苦,看得不忍心,竟违背了掌门的吩咐,偷偷留了下来。
知道有人陪着,肖甲梓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忍不住对着女孩露出一个微笑,眼角噙的泪未及收回,让这笑容有了露水的温度,小小的何桃,看得呆掉。
肖甲梓也明知道在治疗中让人悄悄陪着,无异于戒毒时偷偷吸毒,但那对于孤单的极度恐惧,让他昧心地接受了何桃不应有的帮助。
从这一天起,何掌门发现肖甲梓的恢复情况突飞猛进,十分可喜。何掌门试过把他留在旷野、密林、空房子里,时间逐渐延长,结果都十分满意。
某次他留在空房子里时,何桃来迟了,他等了好久,她才从窗户里气喘吁吁地爬进来,告诉他说门口有人守着,她好不容易找到一把梯子。
那个时候她捏着小拳头,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跟师父好好学轻功,再爬窗户找你时,就不用找梯子了!”
肖甲梓捂着嘴巴笑眯了眼,生怕被门外守着的人听到。
何掌门发现,每次治疗结束时,肖甲梓的神情都十分放松,甚至还有微微的喜悦——这一点让他有些不解。经过一番望闻问切,何掌门宣布肖甲梓痊愈,可以回家了。听到这个消息,肖甲梓忽然有些慌乱。只有他和何桃知道,他并没有完全痊愈。虽然每次心理治疗时,在何桃没有出现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是满心等待的焦灼,而没有出现恐惧的症状。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痊愈了,还是另患了一种依赖的病。
就此离开,会不会继续被压抑到窒息的孤独感抓住?
在他离开的前夜,何桃悄悄敲开了男弟子宿舍的窗户。女孩站在窗前,把一个古银项坠塞进他的手里:“小夹子,你不要担心。这个坠子是师父送我的,我现在送给你,你觉得害怕的时候,就当它是我,在陪着你。”
……
转眼前十年过去,这个项坠,他一直贴身戴着。当年小桃不遵掌门之命,干扰了他的治疗,真的给他留下了后患。直到现在,孤独感对于他,不至于可怕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但他还是讨厌孤独,尽可能地不独处一室。连他的办公室都是玻璃幕墙的,必要的时候用百叶窗遮挡。实在万不得已要独处时,感觉到胸前坠子凉润的质感,压抑感就能缓解了许多。
每每这时,总能想起那个月夜窗前站的女孩,月光如霜般罩在她的身上,天上的星辰落进她的眸子里,闪烁着细碎的光。她伸过手来,微凉的手指轻触着他右眉之上、额头上的伤疤——绑架者给他留下的纪念,轻轻地说:“以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如果将来你长大了,样子变了,我也会记得你这个疤痕,一定认得出你。”
蝴蝶触角一般的轻轻抚触,那微微悸动,印在了心上,孤单的深夜里,会不期然地扇动翅膀,搅起细细的痒疼。
而如今,这女孩找上门来,想要要回当年赠出的项坠,原因是它很值钱!如果这坠子值钱,那他这么多年来绵延的记忆,是不是一文不值?
门口响起敲门声,阮秘书走进来,神色慌张:“肖总,那巫婆,她把所有保安定住了,在大厅等着堵您呢!咱们报警吧?”
“不准报警。”他干脆地否定,“穴道半个小时后会自解,让他们坚持一下。”
被点了穴,没人解穴的话,半个小时后穴道自解。这事,他有经验……
当年他接受心理治疗时,小桃搞的这些小动作,何掌门没有发现。却有一个人觉察出她和肖甲梓走得过近。这个人就是何桃的师父,何掌门十二岁的儿子,名叫何止。他比何桃大不了几岁,萝卜虽小长在辈上,不知如何当了她的师父。他没有发现何桃私自干扰治疗的事,只对于最近她不专心习武,动不动就跑去找肖甲梓感到相当不满。
他用非常损的一招,将这不满情绪表达了出来。
在某次何桃找肖甲梓玩时,何止出现了。这小子穿一身宽松的白色棉布习武服,腰间系一根黑色腰带,长发在脑后扎成松松一束——装大侠吗?肖甲梓心中鄙夷地嗤道。
对何桃的这个师父,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很不顺眼。尽管这家伙因为遗传了掌门夫人的相貌,生得还算俊俏——俊俏的不像男人,啊呸。
尤其可厌的是,这家伙的肩膀上,还挂了一条蓬松柔软、看上去手感极好的雪色狐皮——皮草?!练武之人何必骚包至此啊!肖甲梓忍不住要扼腕叹息了。
突然地,那“皮草”动了一下,呼地跃离何止的肩头,直扑何桃而去!
肖甲梓吓了一跳,却见那“皮草”直跳进何桃的怀里,撒娇地在她怀中打了个圈儿,又攀上她的肩头卧着,长长的尾巴松松绕到何桃的颈子上。何桃眉开眼笑:“围脖~~”
肖甲梓这才看清这“皮草”原来是一只纯白的白狐,竟然名叫“围脖”,还真是名符其实啊!
何止的冷漠与围脖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一对眼角斜飞的细长眸子,目光寒凉,轮流将肖甲梓和何桃划了一遍,道:“小桃,今天的点穴术练了没有?”
小桃急忙道:“啊,还没有。我这就去木人那里……”
“你今天不要用木人练了,进行一下实际演练,用真人。”
“真人?!”小桃惊喜不已,“真的吗师父?可以吗?”
何止点头。
“那谁来当陪练呢?”
何止尖尖的下巴微微一抬,指向肖甲梓。
“呃?!”小桃犹豫了,“这,不太好吧。”
何止冷笑:“他不愿的话就算了。你还是继续练木人吧。”
“那算了吧……”小桃失望的说。
“我意愿。”肖甲梓想也没想,利落地说道。对着小桃微微一笑:“你总是陪着我,给你当一回陪练有什么。”
何止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
小桃拉开架式,念一声:“桃花点穴手!”啪啪啪啪啪。
肖甲梓只觉得她小手点过之处,如无形纤索注入经脉,肌肉瞬间僵硬,全身一动不能动了,连脸部的表情都凝滞了,当真是十分难受!
正盼着小桃快快给他解穴,却听何止愉悦地道:“小桃,干的不错。我们走。”
小桃惊讶道:“咦?师父,你不给他解穴吗?”
“我懒的碰他。要解你解。”
“可是……解穴你还没有教我呀!!”
“那等你学会了再说。”
“咦?!……”没个一年半载学的会吗?!
一动不能动的肖甲梓,额角青筋爆跳。如果能咬牙,他牙齿都恨得咬碎了。
何止冷下了嗓音:“还听不听师父话?给我走!”
小桃被迫跟着何止离开,临走时带着哭腔冲肖甲梓喊道:“小夹子,你不要怕,上次我点住一只母鸡,半个小时穴道就自解了,你忍一忍啊……”
那只名叫围脖的小白狐,趁机跃上肖甲梓的肩头,眯着与它主子极其神似的一对狭长狐目,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脸蛋。占完了便宜,小腿儿一蹬,毛尾巴扫过他的脸颊,跳跃着追随主人而去。
可怜肖甲梓,硬是在冷风中僵站了半个小时,穴道自解,才重获活动能力……想找何止报仇,可是他年龄虽比何止大两岁,却显然打不过何止,只在心里默默记下这笔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办公室的门再度被敲开。门刚开,阮秘书就感觉到屋内杀气扑面。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小声道:“肖总,下班时间到了。那巫婆还堵在一楼,要不您乘电梯到二楼,然后走楼梯,然后从后门……”
“不必。”肖甲梓果断地回绝秘书的好意。
一楼大厅的电梯门一开,肖甲梓就瞥见已经穴道自解的那帮保安,在何桃不远处挤成一团,虚张声势还随时准备逃跑。
何桃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肖甲梓下来了。她的目光不知何时偏离了电梯门,透过落地窗投向外面的繁华盛世,眼神中却空洞无物。她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满心憎恶。若非情势所迫,她绝不愿意来到这里。这里有她这辈子都不愿重逢的人。
肖甲梓朝这边走来时,她终于从放空状态中惊醒,眼睛一亮,唰地就冲了过来。
保安队长于是又吼了一嗓子:“肖总保重!”——这次知道何桃的厉害了,没再喊“保护肖总”,其怕死之心,昭然若揭。
肖甲梓倒是淡然的很,对于迎面飞扑而来的恶形恶状之物视若无睹,脚步都没有停半下。何桃冲到他的面前,挥舞着爪子,试图拦住他,嘴巴里急切地嚷嚷:“肖甲梓,我们谈一谈,谈一谈,喂……”
他径直用胸口冲开她的手臂,向大门外走去。何桃明明有功夫,想挡住他、点住他都易如反掌,可是,她怎么能对小夹子动手呢?……
肖甲梓像是料定了她的心思,愣是把她当成空气,径直走了出去。
何桃只好拎起自己的背包,一路追赶,绕着他又跳又叫:“肖甲梓,我必须把坠子拿回去,你就还我罢!算我求你了,喂……”
大厅里观望的员工们看到这一幕,再交换眼神时,多了内容。
这小巫婆虽然凶恶,却对肖总手下留情了……留情……情。
何桃的聒噪之声让肖甲梓微微蹙起了眉头,直到进了停车场,坐进车里,车门砰的一关,耳边才算清静了许多。
何桃见他进了车里,心中一急,一个鹞子翻身,飞跃到了车前盖上,拉开蜘蛛侠的经典POSE,对着风挡玻璃大声道:“肖甲梓你不准走!”
这飚悍的一幕,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议论着这位女侠意欲何为,看车上那男的英俊可人,女侠莫不是要抢人?……
肖甲梓嘴唇翕动,似乎是说了句什么。何桃隔着车玻璃听不清,迷惑的张圆了嘴巴看着他:“啊?”
他咬咬牙,伸手把副驾的车门打车,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猪头,上车。”
何桃这才明白,答了一声:“哦。”尴尬地蹭下车前盖,钻进车内。
肖甲梓手搭在方向盘上,不发动车辆,也不看她,只沉着一张脸,目光散淡地落在挡风玻璃上。
何桃苦苦等、苦苦追赶的人现在近在眼前,一脸“你敢把我怎样”的德行,她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尴尬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低下声气,道:“请你……”
他忽然转过脸来,眸子如冷冽的湖,盯住她,唇隙飚出森森的一句:“有种自己来拿。”
这话似乎是给了她希望,然而为毛她觉得毛骨悚然?可是她何桃怕过谁?眨眨眼睛,摩拳擦掌,目光亮亮地问道:“在哪里?”
他向后倾了身子,靠在座椅上,微仰了下巴,将匀称的颈项展现在她的面前,其顺从的模样,像一只大型羔羊在小型母狼面前坦露出咽喉。
何桃忽然明白了:“难道……”
他的下巴微微点了一下,继续保持着伸颈的姿式,不耐地垂睫看着她,示意她快些,眸中闪过一丝杀气。她忽然觉得,伸颈待宰的未必是羊,探爪欲扑的,也未必是狼。事实或许正好相反……
何桃的目光落在他松松系着的领带、和扣到倒数第二颗的衬衫钮扣上。牙一咬,心一横:不就是解开扣子把东西拿出来吗?为了宝物,拚了!小声念了一句:“我何桃怕过谁!”——是的,她一紧张把这句话说出了声,招得肖甲梓眉头微抽。
她果断伸出手指,去解那倒数第二颗扣子,嫌领带结碍事,还蛮横地把它扯得松了些……这该死的扣子为什么这么难解……啊不对,不是扣子的错,是她的手指哆嗦得太厉害……这当然也不能怪她,怪只怪近在指端的那一片肌肤闪得她眼花……
终于解开了!黑色丝绳系着月形银饰,月梢一朵朱红晕着银辉,衬得肌肤都有了流光。
她忽然间停止了动作,短暂的失神。
眼看着苦苦索要的东西唾手可得,她却莫名的手软了,勇气鼓了几鼓,也没有伸手去摘那湾月。
正犹豫间,忽然察觉到车窗外射来数道如炬的目光。扭脸一看,见车外已围了数人,很感兴趣地观望着车内的情形——这位女侠得手了!这就要把猎物就地正法!OMG,如此奔放,场面香艳到令人震惊啊!
何桃呆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再收回目光反观自己的姿态:身体强势地倾向肖甲梓,一对魔爪尚搭在他敞开的领口,呈现“大力撕开”状,而肖甲梓则身体后仰,一付任君蹂躏的弱受相——如果不看他那双凶狠狠的眼睛的话。
她总算是明白了围观者脸上为什么写着“猥琐”二字。嗖地收回了爪子,“呜”地一声,弯下腰,把脸藏到手心。
肖甲梓嘴角勾出一丝冷笑,发动了车辆。
当何桃脸上烫意褪去,抬起脸来时,猛然发现车正驶向未知的方向。有些慌张地问道:“喂,你要带我去哪里?”
肖甲梓看也不看她,只冷漠地反问道:“你想去哪?”
“我……”她眼巴巴地瞄了一眼他的领口。在拿回银坠之前,她哪也不能去。
他瞥一眼那苦着的小脸,明明白白猜到了她的心思,道:“那就闭嘴。”
可是她根本不是能闭住嘴的人。
不过是坚持了一分钟,就呐呐地开口:“那坠子,你一直戴着呀。”
“……”默认。
“看样子你挺喜欢它的。”
“……”岂止是喜欢。她真的忘记她将坠子送他的初衷了。
“你也知道它很值钱吧,有眼光!很犀利!”努力地拍拍马屁,不知管不管用。
“……”妞,你拍到马腿上了。你才犀利,你全家都犀利。
看肖甲梓不作声,何桃以为说到点子上了,信心倍增。鼓足勇气说道:“我刚刚知道,这个东西很贵重,是三分教的传家宝。尽管它很值钱,可是我送你的时候,并没有要你钱。现在把它还给我,好吧?”
“既然已经送给了我,就是我的。”肖甲梓沉默许久后,凉凉冒出一句话,明确了物权,粉碎了何桃之前的全部努力。
送了他,就是他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就算是打官司,也铁定翻不了案。何桃懊恼地搅了搅蓬松的发,小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请你看在我们当年的友情的面上,把它……”
肖甲梓喷出冷气一股:“既给了我,就是我的。而且,我给过你拿回去的机会了。是你自己放弃的。当年的友情,是不是可以抵销了。”淡漠地抹杀了过去,管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瞬间萎靡下去的神情。
不是他不珍惜,是她自己践踏了那情谊。幸亏她还记得当年的友情!在她看来,他不过是她儿时短时间的玩伴吧。若不是惦记着这玩艺儿,她定然不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在她的心里,那份情谊的份量,显然抵不过这个破坠子的市场价。
而她对于他,却有特殊的意义,就像这枚银坠一样。是暗夜中的一束月光。是严冬里的一朵盛放。是冰冷里的一缕暖意。是孤单时永不会弃他而去的陪伴。
这银坠已俨然成了他的护身符,在孤单的时候,抚慰那蠢蠢欲动的恐惧。而现在,她居然要把银坠要回去。一直不曾很空的心里,忽然升起要被抛弃的凉。他那勉强痊愈了的病,要被这个混蛋整得复发吗?……休想。他绝不还她。
可是这只眼巴巴的,像只等肉骨头的小狗一样守着的家伙,可怎么打发?
瞄了一眼过去,看到她低垂的颈项落寞的弧度。怎么?这家伙刚刚还昂扬的斗志一下子没了?
更多莫名的烦恼从心底升起来,充斥在胸口,让他感觉呼吸不畅。
何桃低着头,心中忽然空落得酸痛。这样的疼痛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拿回银坠的希望的渺茫。还因为刚刚他的那句话:“当年的友情,可以抵销了”……车内的空气,让人窒息。
想到“窒息”二字,她悄悄按了按怀中的背包,将拉链拉开了一小点。突地一下,一只粉嫩的小鼻头从缝隙中按了出来。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指轻点着那小鼻头,示意包里的异物安静。这点小动作没有被肖甲梓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