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新武侠三位武林宗师的小说,我们会发现,他们营造出了不一样的江湖。金庸笔下的江湖属于少男少女,武林前辈们往往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比如说赫赫有名的独孤求败,总是只闻其名而未睹其人。梁羽生笔下的江湖属于青年男女,用现在的话来说是轻熟女轻熟男,主角们大多青春正好,在武林中出尽了风头,恨只恨情路坎坷。古龙笔下则是熟男熟女们的天下,不管男主角还是女主角,都有一段坎坷情史。
正因为如此,金著中弥漫着一种小儿女式的纯情,偶尔也见荷尔蒙,那只是少男少女刚刚发育时的冲动,常常被扼杀于萌芽状态。梁公只大旨言情,名士侠女们大多发乎情止乎礼,全书中透着一种性的压抑和性的苦闷,个人觉得林青霞版《白发魔女传》改编得很成功,山洞里练霓裳和卓一航那一段特香艳,好歹让男女主角宣泄了一次。而在古龙的笔下,你是看不到纯情这码子事的。陆小凤楚留香他们进化得就像现在的男女一样,one
night stand、多角恋什么的没少玩。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看古龙的小说觉得特带劲,男女主角一见面就干柴烈火的,该干嘛干嘛。最了不起的是,男的女的一个个都超酷,像那个李寻欢,放着好好的美人儿不娶,偏要去送给自己兄弟;像那个风四娘,要多风骚有多风骚,据说还是个处女,真正是冰火两重天啊。
记得第一次看古龙的《欢乐英雄》时,异常惊艳,有天下间竟有如此妙文的感觉。而且古龙的那些短句,对于一个热爱文学的少女来说,绝对能够被秒杀,后来我看《东邪西毒》时,就寻摸着王家卫估计是被古大爷洗过脑的,你看那古龙风味的台词:
水越喝越寒,酒越喝越暖。
想要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式是先拒绝别人。
当你越想着要忘记的时候,你就记得越清楚。
同学们啊,但凡是玩过文学的,一开始总会从模仿这种神神叨叨的句子入手吧?很多年以后,我才蓦然发现,如果要掌握汉语特有的优美和纯粹,最好的启蒙教材不是《欢乐英雄》,而是《白马啸西风》。
有人说,武侠里面只有一种人物,那就是侠客,姑且不论这话是否说得通,单说侠客的话,其实也可以分成三六九等,三位武林宗师笔下的侠客便各不相同。
众所周知,梁羽生创造了“名士型”侠客这一类型,其中最最有名的就是张丹枫,每个少女都以为自己是云蕾,有一天会遇到一个张丹枫一样的侠客,白衣飘飘,一书一剑,骑着白马款款闯进自己的梦中。除了金世遗外,梁羽生笔下的侠客们,一个个都出身高贵不凡,琴谱和剑谱读得一样熟,吟诗和舞剑那是同样精妙,那可真是文治武功都不赖。而且可能是梁公心态的一种折射,不管是檀羽冲还是张丹枫,都有点生不逢时。
你想想,光是王孙也就得了,偏偏这个王孙还落魄,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不懂事的少女情怀激荡的呢?所以说,男人如果想泡小MM的话,多读几句酸文,适当地扮一下文学青年总是不错的。另一招就更绝了,你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落魄的模样,没有女朋友就说孤苦了大半生,有女朋友就说性格不合,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就不妨抱怨和他妈没共同语言。
古龙笔下的侠客则可归类为“浪子型”,这类侠客的最大特色是横空出世,好像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无法追究他师从何人,也不知道他爹妈姓甚名谁。他们好比传说中的李嘉诚,从白手起家到声名震天,中间那段发迹史没有谁弄得清楚。正因为如此,才格外传奇格外引人注目。
浪子型侠客的第二大特色是好酒,不管是情场得意的香帅,还是把恋人送给兄弟的李寻欢,没有一个不贪杯。一瞧李寻欢这个名字,就马上可以联想到某个又帅又颓的大叔,抱着个酒坛,在昏黄的油灯下喝得醉醺醺的。纯真的小女孩们不禁母性大发,恨不能化身为孙小红,去解救这个苦哈哈的大叔。
话说回来,我觉得有一种人活着就为了和自己过不去,你看李寻欢,完全就是自苦,古龙有时候也是蛮幽默的,这么一个不快乐的大叔,他偏偏给他取名叫李寻欢,听起来真像是对李大叔的一种暗讽。
酒和女人,是古龙毕生所爱,所以他笔下的浪子大多是不愁没有美女的,于是我们就看到了铁打的楚留香流水的美女,看到了陆小凤一段比一段精彩的情史。即使是忠贞如萧十一郎这样的,也得和红颜知己玩一把暧昧。
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江湖情史,由一次又一次的露水姻缘串成,天亮之后说分手,并不是到了现代才有的风尚。毕竟,人在江湖,还有太多的路要赶,浪子们注定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多做停留。
金庸笔下的侠客,相对来说难以归类一些,古大侠有多纯粹,金大师就有多复杂,看金著就像看《红楼》似的,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宗教爱好者看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爱国主义者看到了民族大融合,政客看到了钩心斗角,小白领看到了金枝欲孽,纯情少女看到了风花雪月,超熟女则看到了荷尔蒙。金庸的作品是如此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以至于每看一次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所以才能达到有华人处就有金庸小说的境界。
我姑且斗胆用“草根型”侠客来为金著中的男主角们归下类—虽然这个称呼肯定也不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刘国重有个观点我非常认同,他认为金庸深受沈从文的影响,所以“乡下人进城”成了其小说中的一大母题。
的确,金著中的男主角们大多都生于贫贱,起于微时,非常之草根非常之平民。在写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时,金庸可能还脱不了旧小说的窠臼,把陈家洛塑造成了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式的名士,出身名门文武兼备,可惜的是,这个名士形象塑造得并不成功,起码离梁公的张丹枫是有一定距离的。或许,每个作者都只能写自己擅长的人物类型,名士显然并非是金庸的长处。
从《书剑恩仇录》之后,金庸便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的草根大侠,即使是袁承志这样的名将之后,也处理成在民间成长,到了最后一部小说中,韦小宝的出身更是低贱到出身青楼之中,连老爸是哪族人都没弄清。
金庸擅长写穷小子,他笔下的大侠们,都有一段心酸坎坷的成长史,脱尽了张丹枫式的贵族气息。很多人把令狐冲和魏晋名士相提并论,其实,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令狐冲是完全平民化的,有名士的旷达而无名士之狂傲,令狐可亲,而名士可敬。
所以,成年后,我百读不厌的还是金庸的小说,令狐冲、张无忌、杨过、狄云这些人物家常得就像邻家的大哥哥,我们知道,他们今日的武功盖世光鲜体面来得是多么不容易,我们发现,令狐冲也曾失过恋,张无忌也曾单相思,杨过也曾讨过饭,狄云也曾坐过牢,他们就像我们普通人一样,生活中充满了小欢喜和大悲哀。面对莫测的未来,他们也曾沮丧过,经受人生的打击,他们也曾放弃过,我们有的痛苦他们都有,甚至更深远更巨大,他们并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更快乐、更幸运、更强大。
“乡下人进城”这个母题,曾反复出现在金著中,狄云从湘西来到了荆州,韦小宝从扬州来到了京城,郭靖从塞北来到了江南,石破天从荒山来到了中原,杨过更绝,从古墓直接跳到了精彩武林之中,迅速完成了从穴居时代向封建社会的过渡。
这些男主们之所以如此可亲可近,固然和其出身有关,最重要的是,金庸喜欢从人物的童年写起,这么一来,我们就成了他们成长的见证人。如果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神雕大侠或者鹿鼎公,冲动之下真的很想冲上前去,摸着大侠的头说:“过儿啊,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呀!”
是的,虽然郭靖如今成了巨侠,可我们亲眼目睹过,江南七怪在他小时候是怎么恨铁不成钢地训练他的;虽然张无忌现在有4个MM倒追,可对于他当初单恋朱九真的那档子事,我们心中是有谱的;虽然杨过现在成了神雕大侠,可想当年,我可是为了他的吃饭问题纠结过的……
我们陪着他们一起跌跤,一起成长,为他们的每一点进步欢欣鼓舞,他们哭的时候我们陪着流泪,他们笑的时候我们跟着傻乐,有过这样的革命友谊,我们怎能不把他们当成自家人一样看待?
所以,在看到《神雕》中的黄蓉时,我真想冲进书中去,大声疾呼:“蓉儿啊,你可不能这样不长进啊!”所谓爱之深才会责之切,看了这么多年的金庸,郭靖们哪还是书中人物啊,他们家常得就像身边的老友一样,金迷们碰头时谈到他们时,总觉得异常亲切异常有共鸣。
正因为如此,我在看梁羽生和古龙的著作时,总会感到心灵上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嗯,李寻欢们够酷够颓,张丹枫们够帅够型,但问题是,这些大叔大哥的生活离我太遥远了,他们自顾帅他们的,一点都不干我的事,在看这些书时,我只是个旁观者,总是无法介入其中。
所以,我欣赏楚留香,敬佩张丹枫,却把喜爱和牵挂留给了郭靖、韦小宝这些乡下小子们。
在本书即将出版的时候,我不禁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深夜,当我在天涯论坛上写下这个帖子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些文章会付梓出版。那时候我正当人生的低谷期,写这些文字,也只不过希望在自娱之余,能够让各位侠友们解颐一笑。网友们的积极回帖,也是我所预料不及的。
写作本来是一件很孤独的事,但因为有了网友们的互动而变得不那么寂寞,在此我要感谢天涯论坛的网友们,是你们,在纾解了我的寂寞的同时,也推进了此书的写作。也要感谢陕西师大出版社以及我的编辑胡选宏先生,没有你的大力促成,这本小书就无法得以和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