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这种人,其实从古至今都很常见,因为中国大多数时候都是需要伪君子、鼓励伪君子的时代。中国人素来分阴阳两面,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对这一点论述得尤为精辟,吴思则进而将中国人“阴”的一面命名为潜规则。
岳不群的悲哀在于,他最终被人识破了假面目。想起一首诗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纂时。向使当初身先死,一身真伪有谁知?”
岳不群若夺盟后高兴得心脏病发死掉,对于维护他的名誉,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莫大先生: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五岳剑派的武功风格各异,恰如其山,华山轻灵,嵩山霸气,恒山阴柔,泰山稳重。湖南衡山自然是以云雾驰名天下,所以他们最拿手的武功就是“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
终日生活在云山雾罩之中,衡山派的高手似乎也沾染了云雾之灵气,波谲云诡,屡出怪招,让人弄不清他们的真面目何在。执著于金盆洗手的刘正风就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他出场时,面团团笑眯眯,犹如乡间土豪,还跑去捐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官来当,结果搞了半天,才发现此人平庸的外表下埋藏着一颗何等高洁的心。“纯以音律相交”,此等佳事除了俞伯牙和钟子期外,怕也只有刘正风和曲洋了吧。
比较起来,作为刘正风的师兄,莫大先生的真面目更是难以捉摸,也更为复杂,剥去了一层面目,内里似乎还有另一层面目,却不像刘正风的真假二面那样泾渭分明,而是如同云雾那样模糊,那样暧昧不清。
莫大这个人的性格气质,是很难定性的。你很难把他归入隐士、高人、大侠其中的任何一类。寻常作家写人,喜欢用先扬后抑或者欲抑先扬的手法,而莫大这个形象,却经历了几扬几抑,而且几乎是一波连着一波,很难说清楚金庸对这个人是肯定还是否定。
一开始,莫大是以一个猥琐潦倒的老头子形象出场的,拉着他那如泣如诉的二胡,一如他的外表那样落魄,在读者看来实在是面目可憎琴声无味。此是一抑。
在众人纷纷八卦他和刘正风不和的事时,莫大却露了一手“琴中藏剑、剑发琴音”的绝技,一口气削平了七只茶杯,显示出高超的剑术。这个时候的莫大,有点像某类深藏不发的行为艺术家,让读者预感这必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此是一扬。
衡山城外,莫大出其不意,杀死了大嵩阳手费彬,让师弟刘正风及魔教长老曲洋能安然而逝,同时也救了令狐冲与仪琳的性命。这算是莫大惨淡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此时我们感觉到,琴剑一出,已荡尽了他身上那种猥琐不堪的气质。此是一大扬。
正当此时,莫大却装模作样地暗示令狐冲,不要透露费彬是己所杀,显示出圆滑和含混的一面,和刚才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高风亮节真是参差成趣,此是一小抑。
后来,莫大和令狐冲在小酒馆把酒相谈,说他“艳福齐天”,暗含劝讽之意。和我们可爱的冲哥在一起喝酒时,莫大似乎也一扫平时的晦气,表现出逸兴遄飞的一面。此又是一扬。
再到后来,不管是在五岳剑派的夺盟大会上,还是在华山石洞之中,莫大都是作为人群中沉默的大多数,不是暗自隐忍,就是随波逐流。至此,莫大本来就不甚清晰的面目就彻底模糊化了。到最后一章《曲谐》时,金庸含蓄地告诉我们,莫大没有死在华山山洞中,而是来给令狐冲贺喜了。
综观全书,莫大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人物。从出场时的《双龙会》,到最后的《凤求凰》,整部《笑傲》,似乎总隐隐回荡着他无限凄凉的胡琴声。
《潇湘夜雨》和《笑傲江湖曲》互为补充,莫大此人,也正代表了和师弟刘正风迥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刘正风就像他热爱的《笑傲江湖曲》一样,太纯粹,太出世,太执著,不免有点理想化;而莫大就像衡山上的夜雨一般,有点模糊,有点朦胧,代表着一种现实主义人生观。
确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绝对的人,莫大就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喜欢妥协却也不失原则,偶尔一鸣惊人,但大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语。正因为太现实,所以莫大这个形象不是太讨喜,毕竟,我们看小说都难免带点理想化。
刘正风和莫大的不谐是事实,即便为他所救,刘正风临死时还是坚持,跟此人的精神意趣完全不相投,一听他哀伤到极致的胡琴声就难免心生厌憎。
奇怪的是,令狐冲反而和莫大很投契。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奇怪,只要为人不装十三,不做作,略有几分侠肝义胆,都能和令狐冲做朋友,令狐的亲和力只有郭襄可堪比拟。
说到刘正风对莫大的排斥,我深有同感。好像在生活中,能够亲近的永远都是那些具有同样气场的人。有些人不是不好,可就是不对你的脾胃,于是,即使虚与委蛇,都难免内心深厌之。
凭莫大对刘正风的援手,他基本算得上是一个好人,碌碌凡人中较有风骨的那一个好人。
峨眉属郭襄
我们是坐着大巴车上峨眉的。上山时还不到五点,天空密云层积,盘山公路上就只有一辆车在开,车灯照射之处,空无人迹。天色渐明,轻岚、薄雾、古树、流水次第掠入眼底,同行的游客纷纷闭目养神,我却望着车外的山水画卷出神,要知道,我现在所走的正是当年郭襄曾走过的路,怎么舍得睡去?
700多年前的南宋,通往峨眉绝顶的路应该还只是一条羊肠小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青衣女子骑着毛驴,在山道上偃蹇而行,浓重的雾气慢慢打湿了她的衣袖,她却始终没有回头。从此后,江湖上少了一个叫做“小东邪”的娇俏女子,却多了一位开山级的祖师奶奶,从此武林不再只是男儿们的天下,有道是峨眉一出,谁与争锋?
上了金顶,漫天的雾气还没有散去,低头从万佛顶往下看,依稀可见缭绕在云烟之中的千仞绝壁,远处一线飞瀑悬于天际。山顶上矗立着金、银、铜三座煌煌大殿,当年郭襄率领峨眉众女修炼的寺庙,如今早已是云深不知处了。不但如此,偌大的一座峨眉山,居然寻觅不出半点郭女侠当日留下的痕迹。
仔细想来,这又是峨眉山人的高明之处了,武侠中的景点原本全是作者的YY,像大理人民那样牵强附会地去修个天龙洞出来,直落了叫天下的武侠迷笑话。
这种不落斧凿、全凭意会的做法,倒是和金老爷子当初写郭襄的笔法一脉相通。《神雕》一书美女众多,如果说小龙女是“一枝春雪冻梅花”的清丽之美,郭芙则是“满身香雾簇朝霞”,明艳无俦,而风陵渡中令读者眼前一亮的小郭襄呢,“霁月光风娇无那”,活脱脱一个武侠版的史湘云。前面两位美女的写法是工笔细描,到了襄儿这呢,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完全用的是泼墨山水的大写意,妙处多在留白处。
作为峨眉派的祖师奶奶,金庸对郭襄在出家后开宗立派的生活几乎没有着墨,此处留白给了我们一众武侠迷多少想象的空间啊。于是,我的峨眉之行顿时变成了神游之旅:看到金刚嘴下的万丈悬崖,我就想,说不定失足从这里掉下去,误入山洞之中,还能捡到半部郭女侠的《九阴真经》残本;听到万年寺传来的悠远钟声,我又想,40岁后的郭襄在禅院静修时,是否还会想起年少时的风陵夜话?白龙江的潺潺溪水,当年是否留下过峨眉众女沐浴时的倩影?
峨眉多野生动物,数百年前的山林间,想必更是禽兽多而人迹少吧,我们的郭女侠会不会感到寂寞?我想不会的,豪爽脱略如她,在山间不愁没有鸟俦兽友,比如说称霸山中的灵猴们。郭襄年幼时,已经能和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一片,金庸小说中最擅长交朋友的除了令狐冲就是她了,阅尽世事后,自然和花鸟鱼虫也能相亲,何况猴乎?
我仿佛能够看见,在700年前的峨眉山月下,一袭青衣的郭襄盘腿坐在山石之上,几只猴子围坐在她旁边,大家伙儿喝着猴儿酒,吃着山桃,女侠灵猴怡然自乐。峨眉山的猴子抢起玉米来身手十分灵动,我猜想,当年郭襄开创峨眉拳法时,没准也是从中得到灵感的。
有人说,郭襄当年之所以留在峨眉出家,是因为被情所伤。我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子,居然为了那么一丝半点若有若无的情感,纠结了大半世,依我的揣测,郭襄走遍千山万水,也许并不是为了寻找杨过,而只是为了寻找心目中的完美爱情,既然找不到,她也不愿意将就,索性拉倒出家。
谁说人只能和人相伴?山水自有清音,人何尝不能和自然相悦呢,李白就说过: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想,正是在路过峨眉山时,郭襄蓦然被这座山的气场吸引,于是决定停留在此,一人一山,相伴至老。峨眉的灵气,千百年来只钟于郭襄一人,郭襄的风采,也助长了峨眉的秀色,如果说“襄阳属浩然”,我们也可以说“峨嵋属郭襄”了。
都说峨眉天下秀,其实是因为峨眉在金庸的笔下是座女儿山啊。如果可以穿越,我非常希望能够做郭襄的徒子徒孙,就和当年的祖师奶奶一样,抛却半生牵绊,伴清音溪水,沐峨眉山风,在年月深处,望明月远远。
网上有一首诗将郭襄出家时的心情描绘得非常传神,摘录如下:
我走过山的时候山不说话,我路过海的时候海不说话;
我坐着的毛驴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带着的倚天喑哑。
大家说我因为爱着杨过大侠,找不到所以在峨嵋安家;
其实我只是喜欢峨嵋的雾,像十六岁那年绽放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