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鳖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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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仰面躺在那里,像不倒翁那样晃动了几下。通体都是让我有些恶心的橄榄绿色。但是个头还挺小,算上还在空气中扑棱的皱褶纵横交错的肉感十足的短小四肢,也只有我五指张开的手掌般大小。我也不是没见过这类物种。

原来我妈在家养了两只小乌龟,我翻过来倒过去也观察了一会儿,虽然很快就眼睛睁不开然后病死了。但是这个应该不是龟。我看着只露出一个三十度左右锐角三角形的脑袋,想起了那盆补汤:这是只——鳖。但是与那两只小乌龟不同,与我想象中的鳖的肚子也不一样,这只鳖的腹部的壳是微微鼓起的。而且上面并没有叶脉那样易于分辨的纹络。一整片的橄榄绿色印上了几朵墨绿色云朵样的图案。

像个印在水墨画里的肚皮。正中央的位置有两道凹陷进去的白道,跟彩色衣服被叠久了之后中间的褪色皱褶感觉有点类似。我看着它在那挥舞着小肉手,觉得居然有些萌意,但是那爪子里的指甲也是够锋利的。我碰了下它那小尾巴,它也没有缩进去的意思。这只鳖要不就是傻了要不就是很外向。看它折腾得实在是有点心酸,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翻了过来。

背部的弧度自然比腹部的鼓了很多。整个背部就像是一盘棋局:凸起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有一个很大的黑点,间隔虽说不上完全一样,但也是很均匀;连接这些一半指甲般大小的黑点的是一道道由细密黑点组成的虚线。可是只有黑子没有白子的棋局,如同忘记放上奶油的奶油蛋糕,是不完整的存在。背部的底色构成与腹部大致相同。它趴在草丛上一动不动,四条腿反而安静了下来。原来我听我妈炖汤的时候说过,鳖都是咬人的,但是我看着它除了尖尖的嘴巴有点凶,颜色有点恶心之外,小巧玲珑的,也挺好玩儿的。我几度忘记自己是在学校而不是在我家厨房,手里还攥着那个古董袋子呢。

一阵极致的欢乐袭来。像在棋盘上一抹,掌心擦过了它的背。这些棋子是那些人脸的缩影,但这些缩影已经浓缩成一个个黑点,以至于我无法分辨清楚。

或许它们浓缩成黑点之外已再无分别,或者这分别远小于一个黑点自身之内的分别,于是他们和我之间只是可忽略不计的差别罢了。我感觉满满一鳖甲的自己在冲我笑,之所以看不出来笑容,只是因为我笑起来从来不露牙齿罢了。于是极致的欢乐席卷全身,很久以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很久没有在视力所及范围之内都是笑脸了,不问动机,不计代价,就想这样咧着嘴待着。可是一刹那间,这欢乐的潮水退去。留下来一摊沙粒、甲虫和水碱。嘴角早已恢复平行微微下垂的姿势,我在干什么,我该怎么办。潮水它那火焰刀山一般的对手:慌乱、焦虑和麻木。

树木一样的树木,泥土一样的泥土。抬头一看,四周貌似一个看向这里的人都没有。也是,我能看到的都是长椅上的那些背影。这小家伙,当然也可能比我年纪还大,突然就动了起来,向我这边挪了几步。在我脚前面当我觉得它要咬我胶皮底儿的时候,它一伸脖子,把脑袋放在了我的脚面上,然后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我哪里见过这个阵势,见过狗卖萌的、猫卖萌的,哪里想到连这样的都过来套近乎。可是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之前那么想找到它,却没想如果找到它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放到失物招领处去肯定不行,那些大妈不会相信这是我在学校捡到的,肯定以为我在寻他们开心,再把我当成个精神病患者举报了。算了,它都已经套近乎套成这样了,没准说明我和这只鳖有缘呢;虽然听起来有点别扭。只能先委屈它一下了,进袋子待会儿,如果我找到那个女孩儿了,就把它还给她;如果没有找到的话,它就只能跟我回家了。

那我一定得万分小心别让房东大姐把它炖了。

这么大个校园,让我找个连名字都不知道、长相也不知道的女生实在是有些困难。唯一能认出来的也就是她那奇怪的走路方式和那件白色绒衣。还是去图书馆吧,不然除了图书馆,实在不知道哪里是个更好的守株待兔的地方了:五个食堂,七座宿舍楼,教学楼就更别提了。

现在又是图书馆人头攒动的时节。一进图书馆,被扑面而来的冷气一吹不禁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里居然一点酒味也不带,不光如此,整个口腔、胃部以及脑部都没有酒精带来的不适感。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喝了多少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可是只需一个多小时就能拥有这仿佛从未喝过的彻底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境界。在一层转悠了大半圈,无所斩获。图书馆里这么冷,套着白色绒衣的其实也有两三个人,但是感觉不对。经过服务台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心虚地吓了一跳,心想该不会是有人发现我包中的货物了吧。迟疑了一下,抬头一看,是那个跟我说过两次话的大妈。

“拿着,你的信。”

一个白色的信封被硬生生地塞进了我的手里。

“喔,喔,谢谢您。”

我像被惯性牵引着一样向前迈开了步子,僵硬得有点像正在推一个巨大的立方体。走出几步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个大妈从未知道我的姓名,就如同她在我心中也只是个连两次对话具体内容都提示不完整的面孔罢了。况且这是在图书馆,曾几何时转达信件这种琐事要在这么肃穆的大匣子里完成了。我拿起信封,看了一眼,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料之外——信封就是一层薄薄的白纸,薄到如同玩笑一般揭示了里面的又一层白色。而为了保留这一层脆弱外壳的完整性,上面除了附着的空气之外一无所有,也就是说,连个收件人的姓名都没有。诡异,太诡异了。可是刚刚那个大妈的语气和眼神分明很笃定。惯性牵引着我继续完成了剩下小半圈的找寻,虽说我眼睛与大脑之间的联系已经被斩断,注定一无所获。

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起点,举着重量可忽略不计又无法估计的白色信封。

眼睛已经被我含进了嘴里。视力同语言一起失去了效力。我不再相信我所看到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诉说。能证明灵敏的只有嗅觉和触觉,我闻到了一股陈旧的薯条气味;双脚湿漉漉冷冰冰,像是马上要结霜了一样。与这信封,或是与我的脸相比,这巨大中空长方体有着诡谲的色彩。我一声不吭,嘴早已冻得发麻,眼睛在冰冷唾液的簇拥下如同双脚。

这如鳖壳般厚重又如鬼影般飘忽不定的色彩从我裸露的皮肤上面生根发芽。这根须亦是阿豸达哈栖的尾巴,其中携带的古老颜色穿过手腕脚踝、手肘膝盖,又分别肩膀与腹部,又在脖颈处会合,最终通过拥挤的喉咙在口腔处涌进像冬夜放在阳台上的葡萄一样的眼球。我用我体内斑斓并疯狂流动的颜色明白了我所不曾看到的暗潮汹涌的空间组成。所有颜色都在空间中缔结,攀爬在天花板上或是匍匐于地面上的亦不在少数,那是些从别人皮肤中生长出来的颜色,它们顺着我的颜色,进入我的血液。我已无从分辨,究竟我失去了什么颜色,又得到了什么颜色,什么颜色自动分解了,什么颜色又悄然融合了。

黑暗沥青路面上竖着一串霓虹灯般清晰夺目的颜色。我甚至连我的体内和外在的颜色都已经分不清了,皮肤这层壁垒逐渐土崩瓦解。一股剧烈的混合颜色迅猛地冲进了口腔,一阵剧烈的咳嗽。眼睛得以重见洁白的灯光与墙壁,一如往日的模样。

感官在急剧膨胀之后急剧萎缩,又急剧膨胀,进而萎缩。这周而复始的过程让我疲惫极了。在膨胀时我感觉世界上既有一万个“我”又没有一个“我”,有一墙壁一房间一花园一鳖甲的“我”,而当我开始思索“我”和这些个“我” 的关系时,所有的“我”却都消失不见了。我和这些“我”融为一体,又与无数个“他”和“她”融为一体,就像一桌子颜料混合后形成的一桌子糨糊。可是当感官急剧萎缩时,这个问题就如同在烛火上熏烤的薄皮信封,还没看清原味,一个黑洞就迅速扩散转而化为灰烬了。

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暗黄色的固体空间——呼吸同走路一样,都是被锁在蜜蜡里的两只甲虫。在那里礼拜一和礼拜二之间的午夜与礼拜六和礼拜日之间的午夜没有半点分别。那里我曾经到达过,那里才是这封信能被拆开的地方。所有的空气都变得黏稠,所有的糨糊都失去黏性。

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能坐下来歇歇。

电梯下行时猛地跳了一小下,等到门开的那一刹那,我仿佛跌进了两年前的那天,或是某一年的某一天。